多少年了,他習(xí)慣家里有個人等他,即使那人不在,也不過是上趟街、去個服務(wù)社,不一會兒就能回來。他和那人在家有話就說沒話不說,不說話時,各做各的事,比如,他看新聞,她在廚房忙她的,電視聲碗盤丁當(dāng)流水嘩嘩交織成家的旋律,置身其間,溫暖踏實。
海云走的第一天,當(dāng)他下班回來習(xí)慣性敲門無人應(yīng)時,方意識到海云不在了,走前把家門鑰匙套了個環(huán)交給他;怕他丟了,還給了司機一把。湘江自己掏鑰匙開門進家,家還是那個家,卻已然不是,空空蕩蕩冷冷清清,沒有了海云的家,沒有了魂。
海云要在那邊待一個月。自己冷清孤單點實在不算什么,真讓他擔(dān)心的,是海云的身體。自從安葉母子出院回家,海云就不準他打電話過去,怕吵著母子倆,說有事她會給他電話。到現(xiàn)在海云兩天沒來電話,是高興得把他忘了還是事情太多太忙?但愿是把他忘了。提前找了保姆很好,那保姆聰明能干,也很好,但仍不能讓他徹底釋然的是,海云的睡眠。彭飛家只兩小間屋,海云得和保姆住一屋,夜里要是嬰兒哭,她怎么睡覺?再通話一定得想著問問這事。
電話響了,正是海云。不等她說他先問:“最近睡覺怎么樣?”海云不假思索道:“很好?!毕娼骸昂芎茫俊焙T瓶隙ǎ骸昂芎??!蓖MQa充:“我加了片安定?!苯又_始說那邊情況,孩子好,安葉好,保姆好,她也好,一切好,讓他放心,掛了電話。湘江哪里放得下心?你在家一人一屋都睡不好,在那邊怎么可能會“很好”?欲蓋彌彰,一個謊話會讓人對你所有的話都得打折扣。很想馬上打電話過去詳問,終是沒打。萬一吵著了“母子倆”惹海云不高興不說,重要的,問也白問。心里頭越發(fā)憋悶,生氣,生彭飛的氣。
這天是周日,湘江吃完早飯一個人在營區(qū)里溜達,遠遠看到了剛退下來的潘副政委。老潘身體很好工作不錯只是歲數(shù)到了沒有位置升不上去,升不上去就得下來。從日理萬機陡然間墜入無所事事,老潘很不適應(yīng),牢騷不斷,逢人就發(fā):這干部制度就不合理!你5月17號生日,18號,呱嘰,一個命令,下!難道說17號你還德才兼?zhèn)淠兀?8號就德才俱無了?部隊培養(yǎng)一個干部尤其高級將領(lǐng),不容易,得量才量力,年齡不是、不應(yīng)是衡量的惟一!
湘江這陣子心情不佳不愿聽人牢騷,想躲開老潘時已被對方看到,馬上轉(zhuǎn)變方針熱情招呼著大步迎了過去。退下來的干部,這方面敏感得很?!斑?,怎么一個人,老伴呢?”老潘問,罕見地沒上來就說怪話發(fā)牢騷。湘江說:“兒子生孩子她過去幫幫忙。”老潘說:“我老伴讓她姑娘叫走了,姑娘出國,孩子沒人帶。彭副軍長,你發(fā)現(xiàn)了沒有?這女人啊,不管什么時候都有用,越老越搶手;不像咱們男的,只要退下來了,就算閑下來了,對社會沒用,對兒女也沒有,身體再好,也是個沒用?!?/p>
湘江嘆,九九十八彎還是繞到了這兒,只要繞到這兒,你就聽他侃吧。老潘在位時分管干部,對干部政策很有研究,這話題他能從軍內(nèi)說到軍外,國內(nèi)說到國外。在位時是個寡言的人,不工作了性格都變了。罷罷罷,躲不開,索性聽他說,反正回家也沒事。老潘開始說:“聽說了嗎?南京軍區(qū)剛提了個正軍,才四十六歲。空軍跟陸軍沒法比,比不了——”忽然不說了,張著嘴,直直看前方,湘江回身看去,彭飛來了。
彭飛機組臨時接到任務(wù),配合空降一師進行跳傘訓(xùn)練,于昨晚抵達。今天天氣不好,飛不了,彭飛請假回家,一天,一師與軍部不遠。事先不打電話通知,給媽媽個驚喜。現(xiàn)在他是父親了,媽媽是奶奶了,能在這時候有機會回家,同媽媽分享彼此的新鮮感受,想想都興奮。
直到進家,湘江才跟彭飛說了他媽不在家的事。路上沒說,怕萬一把持不住自己,在外頭就發(fā)起火來。彭飛抓起電話要給媽媽電話,被湘江一把按死:“你打電話干什么?她不知道你知道她在你家。你現(xiàn)在惟一能做的、要做的就是,裝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