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鬼棚尾

巴金選集8:散文隨筆選 作者:巴金


一個傍晚我走過長堤到太平路新亞酒店去看朋友鄭。他是那個旅館的賬房。三十圓毫洋的月薪,他就用這個小小的數(shù)目養(yǎng)活他一家人!

十年前我和他曾經(jīng)通過好幾封信,那些信里充滿著青年的獻身的熱誠。他和我一樣在十五六歲光景就看出了現(xiàn)社會制度的罪惡,投身在社會運動里面。我第一次讀到他編輯的雜志,第一次和他見面,那時我們都還是年輕的孩子??墒侨缃裨诙嗄甑姆謩e以后,我再看見他,他的嘴上已經(jīng)生了一圈胡須。從他的談話,從他的舉動,我看出來:他老了;而且他還告訴我,他已經(jīng)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了。

我知道,三四年前他在南京鐵道部服務(wù)時,也曾有過一些物質(zhì)上的享受,那時他的境遇好,收入也不錯。他就在那個部里,認識了他現(xiàn)在的夫人。他們結(jié)了婚,也有過快樂的日子,但是生活的擔(dān)子漸漸地壓住他的肩頭了。

物質(zhì)上的享受很快地變成了生活的負擔(dān)。這個擔(dān)子一天重似一天,許多年輕的肩頭就被它壓得緊緊地不能動彈。我親眼看見我的許多朋友就是這樣地給毀了的。他們從反抗現(xiàn)社會的路出發(fā),結(jié)果卻走到了擁護現(xiàn)社會的路上。他們自己似乎并沒有疑惑,也沒有悔恨,卻使得一些人暗中為他們痛惜。我寫《一個女人》時,我的心很痛苦。

鄭自然不曾走到這一步,他至今還在生活的擔(dān)子下面掙扎,他曾經(jīng)是一個很好的青年。但是現(xiàn)在他老了,他的肩上已經(jīng)挑著一個妻子和一個小孩了。

在這種情形里我們的會面是快樂的,但又是悲痛的。我們談起十年前的情況和十年來的變化,我們都不能沒有感動。

我們談了不少的話,另一個朋友又跑了進來。鄭便約我出去“飲茶”,因為這時候他已經(jīng)恢復(fù)了自由,晚上的時間他還不曾賣給旅館。

茶樓上很吵鬧,兩個姑娘在那里輪流唱戲。鑼聲太響,把人的耳朵快震聾了,我們對面談話都聽不清楚。我們實在沒有福氣享受這種吵鬧的音樂,就逃了出來。

“還是到長堤上散步去?!编嵲诤湍莻€朋友商量。我沒有什么意見。

三個人在路上慢慢地走著。鄭領(lǐng)路。他走過一條街,又穿過一條巷,有時候他和那個朋友低聲說話,有時候他也告訴我一件事情。但是我不知道他們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我們到了江邊,在一段較僻靜的路上,許多女人在那里問過路人要不要小船。他們雇了一只小船。一個中年女人把我們引到了黑暗的碼頭邊,許多船在黑暗的背景里顯出來。

我們走下幾級石梯,一條窄的木板放在我們的面前,把我們引到一只小船上,我們又得從這只船再跳上另一只。

船上有一個中年男人,他看見我們坐下,就把船撐起走了。中年女人在后面蕩槳。我們的船開始在許多船只中間找一條路穿出去,這樣地劃船的確不是一件容易事情。地方是這么小,許多船都擠在一塊兒!

很奇怪,一轉(zhuǎn)彎,在我不知不覺間我們的船就好像流進了一個鬧市。我仿佛坐著黃包車走過一個小城市的熱鬧街道。我的眼界變換了。兩邊都是燈燭輝煌的商店,每一家門前都坐了幾個人,里面至少有一個年輕女子,有時候還有兩三個。她們的臉上粉擦得很多;衣服卻并不講究,大都是一身淺色短衫褲;腳全光著……

這是什么樣的街道呢?

不,兩邊并不是什么商店,它們都是船,都是畫舫。它們比我們的船大,比我們的船好。它們排列在兩邊,中間留下一段路讓往來的游船經(jīng)過。這樣的街一共有四條。我們的小船就要走過這四條街。

“這兩毫子也不容易拿??!”朋友看見船夫費力地撐船的樣子,發(fā)出了同情的感嘆。這時候許多游船在街中間擁擠著。槳簡直沒有用處。船靠著船,而且靠得那么緊,差不多沒有一點縫隙。要移動船,就全靠著一根竹竿和一些手。這時候四面都是人聲。

迎面來的也是畫舫,畫舫里面常常是一對男子抱著一雙姑娘,或者一個女子陪著兩三個男人,坐在小圓桌旁邊談笑。有一只畫舫里坐著一個老頭子,他的左右兩手各抱一個姑娘。那些年紀大的人,種種肉麻的樣子都做得出。這些終于都流到我們的后面去了。

這鬧市還沒有完結(jié)。我們的船繼續(xù)往前走。兩旁的畫舫依舊固定地擺在那里。一只一只地緊緊挨著。有幾只上面客人在打麻將;有幾只上面姑娘就坐在船頭向過往的船只兜生意;有幾只上面姑娘們對著鏡子在擦粉。

四條街終于走完了。我們的船離開明亮的地方往黑暗里流去。它走過最后一只畫舫時,我卻看見了一只大船。這只船與其余的完全不同。船上也是燈燭輝煌,但是它擺起了莊嚴的面孔。不知道怎樣我先前竟然沒有把它看進眼里,現(xiàn)在我的眼光卻自然地落到它上面了。我看見站在船頭的一個警察和掛在船頭的一塊招牌,招牌上大書著“××××花捐征收處”。

這塊招牌不過十個字,它卻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們:真正靠著女人的皮肉吃飯的是一些什么人。至于國家每年收入的花捐數(shù)目之大,這也是很容易了解的事情了。

我們?nèi)齻€人忍不住失聲笑起來。在付了“兩毫子”的船錢上岸以后,我們談起這件事情還覺得好笑。

回到機器總工會,時間已經(jīng)很遲了。我進了房間,把手里拿的一冊福耳的《拿破侖論》往桌上一放,就躺在床上睡了。這本《拿破侖論》是鄭借給我的。他說寫得很好,要我讀一遍。我后來果然讀了。我簡直看不出書的好處,我連譯文也讀不懂。

我第二次再看見鄭,我把《拿破侖論》還給他,我很抱歉地說我看不出這本書的好處。我又問他那天晚上我們?nèi)サ牡胤绞鞘裁疵郑f是“鬼棚尾”,并且解釋道:“鬼棚”是租界(即沙面),因為中國人從前叫西洋人做洋鬼子?!肮砼镂病辈挥谜f就是靠近租界的地方。

1933年6月在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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