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來乍到,知識青年熱情高漲,他們自己動手搭茅屋,睡竹床,點煤油燈,喝南瓜湯。他們不僅不覺其苦,反而覺得很浪漫,很自豪。一位女同學在日記中豪邁寫道:“……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一想到我們今天開荒地住草房正是為了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處在水深火熱中的勞動人民,我就感到熱血沸騰,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另一位男同學在給家人的信中鄭重地寄上一片干枯的樹葉,他寫道:“……隊長告訴我們,帝修反卡我們脖子,一兩橡膠籽的價錢相當于一兩黃金。我們要為祖國爭光,為毛主席爭氣,我決心為種好反帝膠貢獻我的全部熱血和青春……”
我們沒有理由懷疑青年人的真誠。他們的愿望和激情正是因了這真誠才尤其顯得神圣,尤其具有某種悲劇意味。
疆鋒生產(chǎn)隊坐落在哀牢山西麓一條深山溝里,遠離場部幾十里,山大林密,與世隔絕。知識青年從北京帶來一臺日本產(chǎn)的半導體收音機,還有手搖油印機、鋼板、蠟紙,辦起油印小報《疆鋒戰(zhàn)斗報》。每天勞動之余,他們顧不上休息吃飯,就圍坐在收音機旁,把剛剛收聽到的最高指示或者重要新聞記錄下來,然后分秒必爭地刻印成為號外,連夜趕山路分送到附近生產(chǎn)隊和寨子的貧下中農(nóng)手里。他們還帶來一臺手搖縫紉機,不是為自己縫補衣服而是專門為貧下中農(nóng)服務(wù)。每逢節(jié)假日,他們便組織起宣傳隊到處演出,用唱歌跳舞的文明形式普及最高指示和樣板戲,占領(lǐng)農(nóng)村的社會主義文化陣地。
然而空洞的精神并不能替代人的物質(zhì)存在,嚴酷的現(xiàn)實好像一塊砧板,生活的重錘很快粉碎了城市學生對理想,對世界乃至對自身的全部看法。
每日拂曉,當啟明星還在夜空中眨動詭秘的眼睛,知青們就扛著芟刀、斧子和鋤頭上山了。他們的具體任務(wù)是劈山造地,開墾荒山,用實際行動一鋤一鋤而不是用想象和激情營造橡膠林。由于山大林密,亞熱帶植物群落好像密不透風的綠色屏障擋住去路,因此知識青年必須竭盡全力同雜草、灌木、藤蔓、大樹搏斗,一寸一寸掃除障礙,然后才揮動鋤頭開荒。
這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原始勞動,每個人揮動原始農(nóng)具,憑著體力而不是智慧、思想和科學技術(shù)同大自然搏斗。太陽出來了,把亞熱帶烈日比喻成一座熊熊燃燒的大火爐一點也不過分,因為這種太陽能夠很快吮干人的汗水,灼傷人的皮膚,消耗人的勞動能量和勞動激情,然后把人類從事的體力勞動變成一種與美麗辭藻格格不入的嚴酷刑罰。
當太陽升上人們的頭頂并烤干地上的露水時,隱藏在亞熱帶森林中的妖魔鬼怪就被源源不斷地釋放出來:毒蟲,野蜂,瘧蚊,瘴氣,螞蟥,它們聯(lián)合起來兇猛地向人類進攻。不斷有人中暑,有人因干渴而昏厥,因勞累而虛脫;有人被螫傷,被叮咬,害起忽冷忽熱的森林疾病……但是勞動依然進行。因為同大自然斗爭不僅在于忍受烈日暴曬和毒蟲叮咬,還在于暴曬和叮咬之下仍然要不遺余力地創(chuàng)造勞動成果。
時而狂風大作,暴雨傾盆而至。亞熱帶暴雨澆得人睜不開眼,山洪無情地席卷剛剛開墾的臺地,人們瑟縮著躲在山洞里,眼睜睜看著勞動成果轉(zhuǎn)眼間白白付之東流。
然而這僅僅是開始。
同他們這種收效甚微的原始勞動相比,任何對于勞動的抽象的贊美之辭都顯得如同謊言一般虛偽和蒼白無力。因為沒有人向他們指出:勞動的艱巨性決不僅僅在于勞動的強度。
從某種意義上說,在二十世紀下半葉,這種原始體力勞動的全部嚴酷性恰恰在于對勞動者心靈和激情的野蠻摧殘上。你越擁有文化知識,這種摧殘的程度就越劇烈。
公元一九六八年的“北京五十五”開始感受到這種來自心靈的悲觀與絕望的痛苦滋味。雖然他們并不知道,此時由計算機引發(fā)的一場科技革命已經(jīng)席卷地球上許多國家,人類社會經(jīng)歷了從手工勞動到蒸汽機革命的漫長發(fā)展之后,已經(jīng)一日千里地跨入大規(guī)模運用人工智能的科技新時代。然而他們還是日復一日使用簡單的勞動工具同荒山野嶺搏斗,把汗水和豪言壯語白白揮灑在身后這片古老而荒蕪的土地上。他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累得歪歪倒倒,步履踉蹌,每人日平均開荒卻不到一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