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龍華寺,時間就到午前,集市正達(dá)鼎沸之勢。所有的攤販都在吆喝,牛羊也在叫,雜耍的都在翻騰,只見人頭攢動上方,不時有人飛上來,空中打幾個斤斗,再落下。也是像來時那樣,順人流而去,三折兩回,卻擠進(jìn)一家茶樓,耳根刷地靜下來。這茶樓窗明幾凈,案椅一色的柳木,漆黑了,擺得也很寬朗。茶房穿著整齊,青布衫,前襟扎起,袖口挽上,翻出雪白的襯里布,皂色鞋,白布襪,走路悄沒聲的,引著上了二樓。樓板、扶手、廊柱,一應(yīng)漆紅,墻刷得粉白,因此,眼睛陡地一亮。茶是明前茶,杯盞是青花,幾色茶點亦很精細(xì):糖棗、松仁、鹵豆干、蜜漬青梅。茶房又問要不要用膳,有面和湯包??潞柺侨澥撬?,茶房笑答:雖是在寺廟腳下,但那布袋和尚其實不拘泥規(guī)矩,不是有一句話,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所以是葷的。鴨四將爺們安頓下來,自去龍華蕩邊找船老大喝酒,就剩了柯海鎮(zhèn)海兩人。
方才寺里說那一番話后,鎮(zhèn)海又沉寂下來。柯海搜索一遍,也搜索不出話題,又加上走累了,于是便都默著,靜靜地喝茶。心里逐漸安穩(wěn),也不再焦渴,這才覺得肚饑,正好,面和湯包上來了??潞1阌謶浧饟P(yáng)州的湯包,再做一番對比,對比的結(jié)果是,維揚(yáng)湯包個大汁多,更飽滿些,但肉餡中有醬油,味就重了;此地的則清淡些,不是說有上下,而是風(fēng)范不同。對柯海的評說,鎮(zhèn)海只應(yīng)著,說的人多少要掃興,可也慣了,知道這是個興味淡泊的人,又在喪妻的境遇里。吃過面和湯包,茶房又換上新茶。明前茶總是嫩,二道過后便無味了。換茶的時候,茶房說那邊有個先生,問二位要不要相面??潞Uf,他們讀書人并不信這些。茶房走開一會兒,轉(zhuǎn)回來,說:先生的意思并不是算命,只是對二位客人做一番說解。茶房又道:俗話說,窮算命,富燒香,一看就是貴人,怎么敢算命呢!后一句顯見得是茶房自己添的,在這大吉日子里,極想促成一筆生意??潞f?zhèn)海就不好堅辭,反正鴨四也還沒來,枯坐也是枯坐,答應(yīng)了。不一時,茶房便引來一個人。
來人著一身皂,原來是個道士??潞Ec鎮(zhèn)海憑窗相對坐,他便在向窗的椅上坐下。迎光一看,瞳仁竟是碧色,開口說話則流露北音。問是哪里來,回說隴坂??潞蛑o道:遠(yuǎn)來的和尚好燒香啊!道士說:并非和尚,是小道一名。柯海就說:釋道一家!說笑一會兒,道士問:二位客人是兄弟不是?柯海說:你是仙家,何須問,就當(dāng)一目了然。道士嘆一聲,說:仙道的名聲全是讓些江湖術(shù)士糟踐了,簡直就像賣狗皮膏藥的,和欺詐差不多了。柯海不服:難道不是先知先覺嗎?道士又嘆一聲:萬事萬物的命行都是天機(jī),所謂天機(jī)不可破,哪個人敢先知先覺?能后知后覺就頂頂了得不過的了。這時,鎮(zhèn)海說話了:師父后知了什么,又后覺了什么呢?原來鎮(zhèn)海一直在仔細(xì)聽著??潞5褂行┮馔?,看兄弟一眼,本是淡泊的表情,現(xiàn)在變得凝注起來。道士也看鎮(zhèn)海一眼:方才從窗下無意間仰頭一望,見二位客人,頗覺意趣。何種意趣?鎮(zhèn)海問。此時,柯海成了聽客,由鎮(zhèn)海與道士問答。怎么說呢?道士面露微笑,說出四個字:相得益彰。柯海與鎮(zhèn)海不由面面相覷:相得益彰?
是的,相得益彰,一正一反,一動一靜,一行一止,一出一進(jìn),天生一對!柯海說:師父不還是看出我兩人是兄弟了?道士說:你們兄弟在先,我知道在后??潞UJ(rèn)輸:不與你爭,接著說吧!道士便繼續(xù)說:因是同根生,方才能如此相對,說是同根,不僅指同父母,還是同運(yùn)命,都是好命人,然而一是苦果,一是樂果??潞=蛔∽穯枺赫l是苦果?誰是樂果?道士又笑:這不用問,你們自己知道,小道說過不算命。鎮(zhèn)海也發(fā)問了:既是好命,又為何有苦樂之分?道士看著鎮(zhèn)海,答道:這苦不是那苦!鎮(zhèn)海似有所悟,微微點頭。而且苦樂相生——道士又說。鎮(zhèn)海不再問,柯海也覺沒什么可說的,寂然片刻,柯海取出二十枚嘉錢,鎮(zhèn)海趕緊去攔,生怕褻瀆了仙家,不想道士將嘉錢一擼,嘚啷啷進(jìn)了錢袋,說:道行不夠,因此不敢不收錢。謝過后起身離座,下樓去了。待俯窗看,窗下人潮依然,那人在其中,一涌二涌,不見了。
不一會兒,鴨四也來了,報告說,蕩里的船擠得了不得,進(jìn)的進(jìn),出的出,屏住了,一鍋粥似的,好不容易靠岸上來找爺們,是不是該回了?于是叫來茶房算茶錢飯錢,又另給二枚小錢,千謝萬謝中出得茶樓。柯海見鎮(zhèn)海怔怔的,曉得還在想道士的話,就說:你也看見了,話里暗藏機(jī)鋒,雖是不落卜卦的俗套,結(jié)果還不是一樣要錢,可不能信那個邪。鎮(zhèn)海不說什么,跟了柯海,在人叢中擠著,往龍華蕩過去。
去龍華寺回來,鎮(zhèn)海似乎好了些,在房中不只是呆坐,間或讀書寫字,偶爾還會下樓到園子里走走。要是遇到阿昉和阿潛,看他們的眼光亦不嚇人了。摸摸阿昉的頭,再將阿潛抱在懷里。只是兩個孩子都不怎么要他,在懷里只一時便掙著下來,要找伯娘。
伯娘就是小綢,這一向,都是伯娘帶他們。將他們領(lǐng)在她的院子里,同丫頭一并起居玩耍。阿昉已入學(xué)讀書,也是在錢府上的家塾,與小叔阿奎一同。兩人相差五歲,讀的書卻是一樣,是阿奎遲笨,也是阿昉聰明,而且懂事。有侄兒在身邊,做叔叔的多少要放尊重,做出長輩的樣子,所以就不那么淘氣了。只是讀書無論如何上不了心,權(quán)且當(dāng)個消遣。每日叔侄倆相跟著去和來,彼此都有了照應(yīng)。阿潛其實也到了開蒙的時候,小綢卻不讓。原本她怪鎮(zhèn)海媳婦溺愛,如今她的溺愛更甚。阿潛早就養(yǎng)得極嬌嫩,膚色分外白皙,眉眼像畫上去一般,猛一看,就像是個女孩兒。如今,隨了丫頭寫字描花,性情越發(fā)細(xì)致纖巧。小綢的房里,一年四季熏著花香:春天是蘭,夏日蓮,秋天海棠,冬是臘梅。從此,阿潛就聞不得別的。他從父親懷里掙出,急急地趕回伯娘的院子。問他怎么一眨眼就來了,他說爹爹房里有氣味。問什么氣味,說是書的味。小綢不覺笑道:那是“書香”!阿潛偏說是“書臭”,其實是舊書中蠹蟲的氣味。打上幾個噴嚏,才將氣味清干凈,安靜下來。這么一個繡人兒,怎么去得塾學(xué)?塾學(xué)就是個草莽世界,什么樣的人沒有?單是那氣味就能將阿潛熏死。
不止是嗅覺,大約還是小孩子的慧眼,阿潛最先發(fā)覺,他爹爹起了出家的心,只是說不明白。總是說爹爹身上有“木”的氣味,又說是“藥”的氣味。問香還是臭,回說不香也不臭。再問味甜還是味苦,不甜也不苦。究竟是什么味?回答還是“木”味。等事發(fā)之后,人們才想到,那是鎮(zhèn)海在抄《華嚴(yán)經(jīng)》。抄經(jīng)的紙是特制,以沉香木培種楮樹而做漿,阿潛說的“木”味就是沉香的氣味。
鎮(zhèn)海喪妻的次年春上,這一日,下東楠木樓來,先到三重院內(nèi)給父母親磕了頭,再到嫂子處托了阿昉阿潛,最后上了西楠木樓見哥哥柯海??潞2煊X這一段鎮(zhèn)海神色異常,上下又有許多傳言,并不意外,只是心中黯然,明知不能挽回還是問一句:非如此不可了嗎?鎮(zhèn)海不回答,伏下身去也要磕頭,被柯海拉住。忽憶起自小二人手牽手地玩耍、讀書,每一回的淘氣,都是他起事,弟弟隨從,因不如他伶俐乖巧,反代他受過,錯受許多責(zé)備。繼而又想到兄弟的憨實忠良,偏偏命運(yùn)多舛,寒窗苦讀不得功名,心不生二,卻不能從一而終。要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在這兄弟身上卻不靈驗,怨不得他要避世。雖然并不遠(yuǎn)遁,父母親只允他在蓮庵守志,但總歸是世外與世內(nèi),這才叫咫尺天涯!柯海不由落下淚來,說道:咱們家是怎么了?一會兒死人,一會兒去做和尚,還過不過日子了!鎮(zhèn)海戚然之外又覺好笑,想這才是哥哥說的話,就好像興頭上被人澆了冷水,老大地不高興??潞J昧税褱I,說:都怪三月三去龍華寺,遇見那個不知哪里冶游來的,僧不僧,道不道,仙不仙,俗不俗,引得人移了性情。鎮(zhèn)海說:全不是一事一人的緣故,其實我生來與哥哥是兩種人;哥哥做什么都得心應(yīng)手,我卻不能,只一個人諸事不管,方才自在??潞灺曊f:這樣說來,你都不該娶親生子,如今身為人父能諸事不管嗎?鎮(zhèn)海低頭道:豈止不該娶親生子?我都是不該出生的人,留下一堆累贅,只有靠哥哥去收拾,也是成全我。這一回,是鎮(zhèn)海眼里有了淚光,柯海反倒不忍了,揮手道:罷了罷了,你只管念經(jīng)吃素去!總算生了兩個兒子,為申家續(xù)了香火,我雖是個俗透的人,卻無子,倒是大不孝。鎮(zhèn)海說:哥哥又不是年邁的人,說這話忒早了吧!柯??嘈Γ耗沁€不是定勢?你嫂嫂已和我絕斷,不瞞你說,閔如今也不大理我,她們姐妹成一黨了??纯潞?鄲?,鎮(zhèn)海又要發(fā)笑,心想各人都有世事糾纏,哥哥的糾纏,便是閨閣中事,這也才是哥哥!
鎮(zhèn)海要進(jìn)庵修行,申明世擴(kuò)建蓮庵勢在必行。鎮(zhèn)海試圖勸止:修行在心,不在廟大廟小。申明世便冷笑:既在心性,又何必入庵?在家做居士不也可成正果!鎮(zhèn)海回說:道行不夠,心不靜,才必要進(jìn)庵堂。申明世又冷笑:我知你是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的意思,你既是小隱,就必得給你修個“野”!鎮(zhèn)海知道父親氣自己遁世,無所安慰,也幸好有奢華的喜好,權(quán)當(dāng)給個由頭興一番土木,家廟寒素原又是父親長久的心病。就這樣,轉(zhuǎn)眼間,天香園里又堆起條石木材磚瓦,進(jìn)來工匠。沉寂幾年,這時候又有了大動靜。
蓮庵的格局因地制宜,不能鋪陳太廣,新建一進(jìn)天王殿,一進(jìn)觀音堂,一進(jìn)讀經(jīng)閣,閣后種一片柳林。這一殿、一堂、一閣、一林,是在舊庵正殿的位置再拓深,原先的兩翼側(cè)殿便做了禪房。那條白蓮涇本是從側(cè)殿邊流過,如今卻是在柳林下繞個彎,圈起個半島,蓮庵仿佛從天香園東北伸出一隅,兩下里若即若離,可分可合。那瘋和尚還在,因吃好住好,倒不那么瘋,越來越成個常人。燒香點燈之余,就在白蓮涇邊栽花種草,到了春夏,姹紫嫣紅開成一片。新庵子初有規(guī)制,申明世囑柯海過去看了,竟覺得是個人間仙境,鎮(zhèn)海出家?guī)淼钠鄾霭菀粧叨眨氤黾胰俗杂幸环?。來回左右走了幾遍,柯海終看出還有一樁建設(shè)未有計劃,那就是缺一尊好佛像?;貋砼c父親說了,申明世讓柯海自去籌措,于是就找阮郎討主意。
其時,阮郎在上海收鹽。嘉定龔家有士子要入春闈,因與阮郎有世交,便商量以舊園為抵押,借一筆盤纏。阮郎說,若能中舉,園子還你,錢也不要了!不知是不是受激勵的緣故,龔秀才真中了。阮郎也不食言,將園子還了龔家。就此,人們都稱這園子“還你園”,蓋過原先的名字,正鬧得轟轟烈烈。阮郎聽柯海說家廟中少一尊佛,思忖道:金鑲玉的佛太奢,不合菩薩的本意;木胎泥塑呢,又過廉了,與府上的家道、園子的風(fēng)尚不符。我倒是想——柯海催他快說,阮郎讓他莫急,慢慢說道:浙江青田,山上產(chǎn)出一種石,名凍石,顧名思義,就是凝脂的意思,品貌可以想見;那地方又都善刻石,倘用凍石刻一尊佛,不需太大,亦不能過小,六七尺,與常人同比的一尊,謙遜虔敬,既有玉之德,又有石之質(zhì),不是皆大歡喜?柯海一聽,來不及問價,只是緊著要知道,如何才能得來。阮郎笑道:海兄弟總是急性子!柯海一勁地催,阮郎就說:俗話百聞不如一見,還是要到實地察考一番再作定議。于是,三天之后,柯海隨阮郎又一次出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