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特里希像圣人一樣欠了欠身,優(yōu)雅地承受了對方的侮辱。這反倒讓克萊爾過意不去,男人映在玻璃櫥窗上的彎曲側(cè)影讓她尤感愧疚,她忙不迭地說:“對不起,我今天不在狀態(tài),實在抱歉。能把你的手機借我用一下嗎?謝謝!”
“你可得跟上時代呀?!崩懑煄煆目诖锾统鍪謾C,調(diào)侃地說??巳R爾撥通了勒博維茲家的電話,可是沒有人接。“我今天不在狀態(tài)?!彼哉Z。
迪特里希帶克萊爾來到一家日式餐廳,這里的裝潢挺有格調(diào),餐具上飾有日本書法,墻上掛著一幅幅后現(xiàn)代攝影作品,鮮艷的血紅色和餐廳黑色的主色調(diào)形成強烈對比。除了一對日本年輕人以外,他們是這里的唯一食客。很快侍應(yīng)生來服務(wù)了,兩人點了壽司和溫?zé)岬那寰啤?/p>
“日本朋友好像也不怎么懂得享受生活。”迪特里希嘀咕道,因為他覺得清酒“太不夠勁”。
“在日本,愛情是不易得到的東西。”克萊爾很喜歡這句話。是自己想出來的還是從書上看來的,她已經(jīng)記不清了。
“也就是說……”迪特里希還不知道一這么說,就等于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
“也就是說,愛情在那邊不是生活的必需品,人們看某人還不錯,就跟他一起生活。先結(jié)婚,再生子,有時候他們也會很幸福,只是看不到愛情?!笨巳R爾在“看”字上加重了語氣,因為她發(fā)現(xiàn)迪特里希只顧沖自己笑,好像并不在傾聽??伤坏┐蜷_話匣子,就不想立刻收口,于是繼續(xù)說了下去:“然后,人們就會自問:難道看不見的東西就不存在嗎?對我們的可怕社會來說,這可是個好問題,因為在我們這里,男女之間總是爭著袒露心跡,急不可待地觸摸對方,愛還是不愛,非得弄個‘是’或‘不是’才行?!?/p>
迪特里希裝出一副大事不妙的樣子,故意壓低聲音道:“我可是一天到晚都在摸別人呀!”
克萊爾翻了翻眼睛:“打?。∥铱刹皇窍胝f這個,摸人沒有什么大不了,事實上,我想說的是,如果沒人關(guān)注,我們反而倒覺得自己仿佛就不存在?!彼D(zhuǎn)向那對日本人,他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忽略周遭的一切。女的正用一雙黑色筷子揀食物,筷尖點在盤子里,發(fā)出篤篤的聲音,男的抽著煙,他腕上戴著一塊很新潮的手表,表上的指針指向一個不可思議的時刻。
“你瞧,他的表顯示的是日本時間,他把家鄉(xiāng)的時間帶到了這里?!?/p>
“你覺得這很有趣?”迪特里希饒有興味地問道,有時,這個男人確實會讓克萊爾著迷。
“嗯,總會有一些有趣的想法,不是嗎?”她深情款款地凝視著,對他低語道,“別喝了,你快不行了?!?/p>
迪特里希猛然坐直了身體,酒精和幸福感令他滿臉通紅,他激動地說:“侮辱理療師可是個卑鄙的行為!”
第二瓶清酒上桌了。那邊的兩個日本人站起身,準(zhǔn)備離開。克萊爾沖他們打了個招呼,顯然成功了,因為對方驚訝而禮貌地向她回了個禮。他們走出餐廳,在門口跟一個流動小販擦肩而過。小販掃視了一眼整個房間,然后徑直向克萊爾和迪特里希走了過去。他售賣的是一種叫做“心情之戒”的指環(huán),據(jù)說能夠根據(jù)佩戴者的情緒變化而轉(zhuǎn)換顏色。迪特里希選了一只,并給克萊爾戴上了。
“別!”克萊爾被這個頗有象征意義的動作弄得局促不安,男伴傻乎乎的笑容讓她心里發(fā)毛,而且,她還沒有醉到覺得這個小玩意兒好看的地步。迪特里希付了錢,從小販?zhǔn)掷锝舆^一張魔法指環(huán)的英文說明。他們倆親眼看到戒指在克萊爾的手指上從淡藍變成了深藍。
“啊哈,深藍怎么說來著?”這話讓克萊爾相信,迪特里希絕對已經(jīng)醉得不輕?!鞍。钏{。”她應(yīng)和著男伴,一邊向站在遠處的侍應(yīng)生招手,示意他趕緊過來買單。
“你很放松,很自在,這上面就是這么說的?!?/p>
“輪到你了,來試試!”克萊爾趕緊趁機擺脫了這只戒指。“心情之戒”在迪特里希手上由藍色變成棕色,然后又轉(zhuǎn)為橙色??巳R爾從醉漢手中拿過說明書,“橙色,你心神不定”,她的英文說得字正腔圓?!靶纳癫欢??”“是的,就是說你焦躁不安,有神經(jīng)質(zhì)?!?/p>
賬單來了,迪特里希付了錢。他站起身的時候搖搖晃晃,宛如走出艙門的宇航員。
兩人手牽手走在街上,習(xí)習(xí)涼風(fēng)讓他稍稍清醒了一點。他似乎恢復(fù)了身體的平衡和正常的語言功能。此時,迪特里希十分歡快,克萊爾則思潮起伏。跟這個男人在一起,她總能尋回逝去的歲月,仿佛時光能夠倒流,讓她回到了純潔的少女時代。那時的她還沒有遇見讓-巴蒂斯特,還沒有來到巴黎,還沒有意識到藝術(shù)和靜止是她骨子里的摯愛。走著走著,克萊爾突然在一家亮著燈的畫廊櫥窗前停下腳步,一臉驚訝的神情。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櫥窗里掛著的一幅油畫酷似她夢里的場景:淺黃的沼澤中央蜿蜒伸展著一條小河,秋暮的濕潤霧?在周圍影影綽綽地氤氳開來,整幅畫面就差克萊爾本人。她要么穿著靴子行走在淤泥之中,要么已經(jīng)深陷泥沼。肥碩的魚類在她身邊游來游去,她苦苦掙扎,就要被可怕的泥淖吞沒。
“你喜歡這幅畫?”迪特里希問道,他總是盡力實現(xiàn)克萊爾的每個愿望,盡管他十分擔(dān)心商品的價格?!安唬幌矚g,只是讓我有點感到恐懼。”克萊爾的目光黯淡下來,她像自己的父親一樣,把雙手背在身后,繼續(xù)向前走去。迪特里希小心翼翼地跟著,今夜,他可沒有放棄跟她上床的打算。這個女子的欲望稍縱即逝,要時時小心,就像要讓燭焰遠離穿堂風(fēng)一樣。一定要關(guān)注她的情緒,哄她開心。
“我們好久沒有玩‘世界之源’啦,明天去玩好嗎?”迪特里希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