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源”是他有一次跟克萊爾一起參觀奧賽博物館時發(fā)明的游戲。那是一個星期天,陰霾的天氣令兩人的情緒十分低落,覺得疲憊不堪,而且百無聊賴,于是他們玩起了一個打發(fā)時間的游戲。博物館里有一幅庫爾貝的作品,叫做“世界之源”,其實就是一張女性私處的油畫,顏色陰暗,如嘴般張開,仿佛散發(fā)著該部位的特有氣味。游戲規(guī)則并不復(fù)雜,兩人分別在圖片的兩邊站定,裝作正在翻看博物館宣傳冊的樣子,偷偷觀察游客從這幅“大張嘴巴的牡蠣”畫面前走過的反應(yīng)。用迪特里希的話說,這實在是個“敏感”的游戲。根據(jù)他們的觀察,沒有人會在這幅畫前真正駐足停留仔細(xì)欣賞,人們大都匆匆走過,遠(yuǎn)遠(yuǎn)地觀看。迪特里希特別喜歡觀察游客們的第一反應(yīng):有人滿臉驚訝,像看到魔鬼一樣,驚慌失措地后退;有人像犯了大錯一樣,緊緊攥住自己的包或同伴的手;有人立即岔開視線,用轉(zhuǎn)移注意力的方式來平抑加速的心跳;還有人--這類人最為罕見,也最令人匪夷所思--對這幅畫竟然無動于衷,沒有任何反應(yīng),就好像他們根本沒認(rèn)出那個令人心跳加速的陰暗部位似的。只有近視的人才會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湊近去看畫中的內(nèi)容,看清之后便會迅速離開。通過這個游戲,克萊爾很快便得出結(jié)論,世上沒人敢真正直面女性的私處。打那時起,他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一趟那里,專門做相同的游戲。
“明天我不行?!彪m然拒絕了邀請,但克萊爾覺得這個想法還是挺不錯的。明天也許就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天了,多么奇怪的想法啊!她突然感覺對迪特里希格外留戀,于是充滿愛意地?fù)Ьo了他。綿綿細(xì)雨淅淅瀝瀝地從夜空落下,把路面淋得亮晶晶的。兩人相互依偎著,搖搖晃晃地走在發(fā)光的、冷清的街道上,走到迪特里希家門前。
該到纏綿、溫存、肌膚相親的時刻了??傻咸乩锵V?,要想和她親密接觸,一定得收斂自己的急切之情,一步步慢慢來,以免驚走了這頭警覺的小鹿。他必須用溫柔的話語來感染她,就像童話故事中的魔笛手,用音樂給小孩子催眠。如果一開始就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他壓根兒別想碰到她的身體。像克萊爾這樣性情的女孩,迪特里希之前真的沒有遇到過。
他們倆喝起了用杜松子酒、石榴汁和可樂調(diào)配的飲料,這種“私家百搭雞尾酒”營造了一分溫馨浪漫的氣氛。他們倆很放松,很歡愉??巳R爾脫掉鞋子,慵懶地躺在藍(lán)色的長沙發(fā)上,對迪特里希說:“我今天跟勒格朗一起吃了午飯?!彼静淮蛩闾崞鹩龅阶專偷偎固氐氖?,可是,就像摳結(jié)痂的傷疤不會滿足于只摳邊緣一樣,話匣子一打開就關(guān)不上了,她忍不住向他一一描述起會面的場景。
“哦?!逼鋵崳咸乩锵2辉趺聪肼牽巳R爾談起她生命中的其他男人。
“真搞不懂勒格朗那家伙,我一天到晚頂撞他,他好像還挺高興?!笨巳R爾仍然滔滔不絕。
“總有一天他會受不了你,那時你就會被掃地出門?!钡咸乩锵AⅠR反駁。他坐在沙發(fā)扶手上,正在為克萊爾按摩肩部,這是他求歡戰(zhàn)斗中的必要步驟,克萊爾在這個過程中是不可能睡著的,再加上剛才喝下肚的東西,接下來將會發(fā)生什么已經(jīng)沒有懸念了。
“想聽什么音樂?”他問克萊爾。
“佩爾戈萊西的《圣母悼歌》?!?/p>
迪特里希其實更喜歡邁爾斯· 戴維斯的爵士樂或者巴赫的鋼琴曲,上一次放佩爾戈萊西的時候,把兩人的思緒都帶到別處去了,尤其是克萊爾,她飄飄忽忽地想到了一大堆問題,將人類的信仰和由愚蠢改造的靈魂聯(lián)系到了一起,迪特里希的不可知論還惹惱了她。最終,這場怪誕的討論不歡而散,以克萊爾的一句“可憐的法西斯”告終。那天,他碰都沒能碰她一下。
“嗯哼,還是聽這個吧?!钡咸乩锵_@回吸取了教訓(xùn),還沒容她思考,就強(qiáng)行放了另一種音樂。陌生的歌聲在客廳里響起,這是一首英文歌,歌手的嗓音嬌媚而有張力。克萊爾沒有反對,這讓迪特里希頗感意外,更令他驚喜的是,他們倆沒來得及把衣衫全部脫光,就在沙發(fā)上溫存起來,甚至沒有關(guān)燈。
“做愛是件很美好的事。”過了一會兒之后,迪特里希對克萊爾說,一只手平放在她的腹部,另一只手輕撫著她的上半身,“你很喜歡的,卻總是抗拒。同樣,你很喜歡我,卻總是逃避?!彼嗽斨巳R爾臉部側(cè)面優(yōu)美的線條,欣賞她緊閉的雙眼、嘴角淺淡的笑容和玲瓏的右耳,忍不住繼續(xù)說道,“你知道嗎,你身上的一切特征都跟我這樣的男人很相配,你需要的是一個強(qiáng)健的伴侶,不僅要有多毛的雙腿、正直的腦袋、靈活的頸椎,還得具備過人的智力、一流的幽默感和超強(qiáng)的性能力!”克萊爾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像是一尊大理石雕像,跟平時一樣,唇邊掛著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
迪特里希繼而有點沮喪而惱火地補充道:“事實上,你卻偏偏喜歡走路像在飄一樣的金發(fā)男人,那個上流社會的干草垛!”見克萊爾還是沒什么反應(yīng),他的火氣更大了,“我本來永遠(yuǎn)不想告訴你,不過這世界真的很小,你那什么讓-巴蒂斯特,當(dāng)你們在一起的時候,他來我的診所看過病。我記得很清楚,他腳踝痛,因為很久以前的扭傷沒有醫(yī)治到位。你知道他怎么說你嗎?他談起你的時候,就像在談?wù)撘慌_精密儀器,比如瑞士手表之類的東西,懂嗎?”
克萊爾緩緩扭過頭,用一種冷若冰霜又不容辯駁的聲音讓他閉嘴。迪特里希照做了,因為他了解她的脾氣,如果被惹惱了話,她會立刻消失,怎么攔都攔不住。事實上,他已經(jīng)明白,這個女人骨子里不需要任何人。他小心翼翼地湊近她的臉,克萊爾一把抓起沙發(fā)上的花呢長巾,像袍子一樣裹在身上,站了起來。她轉(zhuǎn)向他,一只腳踏在他的小腹上面,仿佛獵人踩著自己獵殺的雄獅,威嚴(yán)地說了句拉丁語“別碰我!”她突然大笑起來,然后重新回到沙發(fā)上躺好,在心愛的佩爾戈萊西二重唱的樂聲中,很快便蜷縮著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迪特里希站在窗邊,凝視著熟睡的克萊爾,正如他心中所想的那樣,這個女子“前天夜里還是意大利人,今天就變成了羅馬人,明天又會變成日本人,可不管怎么說,今天晚上,她可真是醉得夠嗆”。
窗外的街邊,一個穿格子襯衫的男子在雨中徘徊,手中拿著一支點燃著的香煙。迪特里希同情地望著他,心想:那些不能在自己家里抽煙的家伙真可憐?。?/p>
十五刺眼的白色光線投射在迪特里希家微藍(lán)的墻壁上,把克萊爾從夢境里拉了回來。她一睜眼,一件件煩心的事立刻從她的腦海深處跳了出來,就像圖標(biāo)一個個出現(xiàn)在電腦屏幕上一樣。她大聲呼喚迪特里希,但是喊了很久都沒有回應(yīng),她爬起來,在屋里繞了一圈也不見他的蹤影?!皯?yīng)該是去了他的診室?!笨巳R爾想。于是,她開始匆匆洗漱、穿衣。然后,她撥通了勒博維茲先生家的電話,可仍然沒有人接。接著,她撥通了庫爾圖瓦太太的電話。
“老爺子明明在家,”老太太在電話那頭不耐煩地說,“您擔(dān)心什么?剛剛我還看見他推著小推車出門,今天有集市,您知道?!币欢纬聊螅巳R爾問道:“庫爾圖瓦太太,您身邊有其他人嗎?”
“當(dāng)然沒有,我一個人待著?!崩相従蛹奔狈瘩g。
“庫爾圖瓦太太,您肯定有什么事瞞著我?!彪娫捔硪欢说某聊羁巳R爾愈發(fā)不安。
“好吧,那我統(tǒng)統(tǒng)告訴你。昨天晚上,你樓上的鄰居來找過我,他人挺和善,說他家的浴缸漏水了,有可能會滲到您家,所以問我知不知道您去哪兒了?!?/p>
“嗯哼,我懂了,你一定告訴他說……”電話那頭,庫爾圖瓦太太的呼吸粗重,像個哮喘病人,盡管已經(jīng)努力克制,但仍被克萊爾聽了出來,“您怎么那么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