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爾快步走到窗前向外望去，街道上空無一人。她在不是自己的床上睡了一夜，感覺腦袋像被老虎鉗夾住了，背部也要被碾碎了，內(nèi)心充滿了焦慮。滿心惶惑中，她撥通了莫妮卡診室的電話。“她今天沒來”，秘書小姐的語氣中透著勝利的歡快，因為這次她終于不用撒謊就能把對方擊退。也許是受了她的刺激，克萊爾下定決心，再也不躲躲藏藏。她“砰”的一聲關(guān)上房門，走上街頭。

天氣很熱，很快，克萊爾的臉上和身體就被薄薄的汗水包裹了，散發(fā)出了淡淡體香。這讓她回憶起童年時在拉博勒市度過的那些夏天，以及母親灼熱的肌膚。她一直走到地鐵站，登上列車。雙手還殘留著迪特里希身體的余溫，昨夜的歡愉感覺掠過腦海，使她光滑的裸臂泛起一陣小小的戰(zhàn)栗。曾經(jīng)有那么一剎那，她覺得自己終究會選擇跟這個男人共度此生。

克萊爾在瓦萊娜站下了車。時尚街區(qū)的大樓外墻在陽光下反射著浮華的冷色光線，刺痛了她的雙眼。平時，她只有在找醫(yī)生看診時才會來這里。在這個區(qū)域，除了莫妮卡以外，還有其他幾位為她看診的醫(yī)生。此刻，她甚至不需要轉(zhuǎn)身看看，就知道羅塞蒂一定在這里，潛伏在附近的某個角落，可能在某條門廊的后面、某個房間的墻角、某扇門的陰影中，或者坐在一輛停著的汽車里，泰然自若地吸著煙。她思忖，再怎么躲也沒有用，既然已經(jīng)決定不再躲躲藏藏，干脆就大大方方。

然而，當(dāng)她看見格子衣袖的一角從報亭后閃過時，她還是忍不住拔腿就跑。她氣喘吁吁地跑過一個個奢華的商鋪，一大堆沒頭沒尾、雜七雜八的想法閃電般從腦海里掠過。比如說，她想到了有關(guān)窗簾的問題。她覺得，在法國，沿街住家的窗簾厚度，可以作為判斷是否“高尚街區(qū)”的一種標準，一般高尚街區(qū)的住家都是拉上厚厚的窗簾，把家里的一切遮得嚴嚴實實。同樣，只要一條街上有很多賣窗簾的店鋪，那八成就是“高尚街區(qū)”。她還想起了作家保羅· 莫朗，他是讓－巴蒂斯特和自己都非常仰慕的作家……這么多念頭在腦海里打轉(zhuǎn)，害得克萊爾走錯了方向，越走離羅丹博物館越遠了。她頭也不回地狂奔起來，引得路人紛紛側(cè)目，因為在巴黎，在大街上奔跑被視作非正常的行為，意味著做了壞事。她遠遠看見一家理發(fā)店的招牌，便放慢腳步，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了進去，可她卻掩飾不住急促的呼吸。

偌大的廳堂里，三個年輕的小伙子微笑著歡迎她的光臨。

“您能幫我做個一次性卷發(fā)嗎？”克萊爾對著鏡子說，因為她不想只對其中任何一個人說話，而讓另外兩人感覺受到了冷落。其中一個應(yīng)該是老板的小伙子請她坐了下來。他端詳著鏡中的克萊爾，好奇地問道：“平常誰為您剪頭發(fā)？”“我自己?！笨巳R爾回答，心里為選擇了一個能很好地觀察街道的有利位置而暗自高興?！皩嵲诒?，在您這樣的發(fā)型上很難做好卷發(fā)。”小伙子的態(tài)度和藹，語氣卻很堅定。

“請聽我說，”克萊爾在鏡子里看著理發(fā)師，“我是為了避難才躲進你們店里的。一出地鐵站，我就被一個男的跟蹤了。我很怕，那個人……”

三個理發(fā)師聞聽此言，立刻都圍在了她的身邊。“那個人長什么樣子？”其中一人問道，他的頭發(fā)筆直筆直，駁雜著黃色、黑色和灰色，搞得像是理發(fā)店的試驗品一樣。

“唔，他個子很大，金色頭發(fā)，穿格子襯衫?！?/p>

一個小伙子走出店門，點上一支香煙，裝出一副悠閑的樣子，就像是工作間隙出來透口氣一樣。過了一會兒，他轉(zhuǎn)過身子，沖店里的人做了個外人難以覺察的手勢，意思是說“他在那里”。

“別怕，”第二個小伙子對克萊爾說，“我?guī)湍芯??！?/p>

“不要！”克萊爾大喊道，“千萬不要！我有一場很緊急的約會，警察來了會誤事的。請問你們這兒除大門外還有其他的出口嗎？”

“有的！”第三個老板模樣的小伙子激動地說，“快跟我來！”

出門時，當(dāng)她在博物館的大門口再一次看見看門人的時候，不禁產(chǎn)生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仿佛自己剛剛從一個夢中走出來，不過夢里第一次沒有了泥沼、魚類和塑料靴。她整理了一下情緒，排出了一系列自己的行動計劃：回去工作、每天澆花、看望勒博維茲、去拉博勒市的姐姐家過個周末、買便宜一點的書、健康飲食。

從理發(fā)店經(jīng)過的時候，她透過玻璃店門看見剛才那幾個小伙子都忙碌著，便沒有進去，只簡單地在門口向他們打了個招呼，示意一切都好。她腦中的計劃里又補充了一項：以后請這些好心的小伙子幫自己理發(fā)。

十六接下來幾天，克萊爾逐條逐項嚴格地履行了自己的計劃。內(nèi)心雖然痛苦，但她默默地承受，靜觀事態(tài)的發(fā)展。

自從博物館一別之后，再也沒有過石田的音訊。克萊爾時不時地去他家轉(zhuǎn)轉(zhuǎn)，將塞滿信箱的報紙放在他的桌上。他沒有取消訂閱報紙，這倒是個好兆頭。她會坐在他以前常坐的位置，邊聽爵士樂邊發(fā)呆。主人日久不歸，克萊爾又頻頻光顧，這套公寓好像已經(jīng)換了主人似的。

露易絲給安托萬留下一張字條，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他自己已經(jīng)心甘情愿地跟一個男人走了，而且不會再回來，“別找啦，沒用的，你不認識他?！弊謼l上只字未提露西。

露易絲走了一段時間后，露西對克萊爾說：“好奇怪，媽媽走了之后，家里什么味道都沒有了。”克萊爾被深深震撼了，把這句話和福樓拜的“要像資產(chǎn)階級那樣生活，像圣人那樣思考”一起列入自己記憶中的“佳句集錦”里。

一天晚上，許久沒有音訊的迪特里希突然不期而至，敲響了克萊爾的家門。他急匆匆地催她穿好衣服，騎摩托車帶她在巴黎兜了一圈，這讓克萊爾聯(lián)想到大導(dǎo)演弗雷德里克電影里的精彩片段。接著，他把她帶回自己的家。這次他一反常態(tài)，沒有急切地想與克萊爾親熱，而是鄭重地對她說：“我們一起去旅行吧！”

然而，平靜的生活還是被打亂了。一天上午，克萊爾的母親打電話來詢問她的近況。電話中，女兒不著邊際的胡言亂語，很快讓母親覺察出了她的異常。因為從少女時期開始，當(dāng)克萊爾連續(xù)讀了幾個小時的書之后，就會這樣不知所云地瞎扯，像個醉漢一樣，在客廳里東搖西晃，讓母親十分擔(dān)心。于是，母親當(dāng)即告訴克萊爾：“我跟你爸最近要來趟巴黎，去那個專賣店買床新的席夢思，你知道的，就在九區(qū)的特里尼泰教堂旁邊?！笨巳R爾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母親一驚一乍的關(guān)心，也就沒有揭穿她以購買床上用品來巴黎的借口。母親做夢也想象不出，世上竟會有人覺得，一個日本故事比一次親友間的燒烤更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