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車到大雁塔,我才確實領(lǐng)會到,唐代長安城之大。從我住的解放飯店出發(fā),一直到大雁塔,只需經(jīng)過一條馬路。這條路又寬又長又直,兩邊種滿了梧桐樹。如今,它長達(dá)約八公里,分成三段:分別稱為解放路、和平路和雁塔路。我騎了快一個小時,才來到和平路的盡頭,也就是明代所建的和平門附近。但這還只是恰好走完了一半的路程!從和平門到大雁塔,又還有幾乎一個小時的騎車路程。當(dāng)然,我悠閑地騎車,目的在欣賞街景,并不急著趕路,騎車速度比較慢些。但在唐代,這條長約八公里的路,如果步行的話,恐怕也至少需要四、五個小時。換句話說,單單從城北走到城南,就要花費半天的時間。
我登上大雁塔頂樓,向北瞭望整個西安市。在雁塔上,我來時的那條大路,更顯出它的筆直和修長了。我見不到它的盡頭,只見到它慢慢消失在兩邊梧桐的綠葉叢中。往南瞭望,則是一大片的農(nóng)田。東南面,就是唐代有名的曲江池遺址,杜詩所說"長安水邊多麗人"的"水邊"了。如今,它早已干涸,變成了農(nóng)田,再也見不到"水邊"了。
在大雁塔上瞭望,我更證實,今早一抵達(dá)西安時,我的一大"發(fā)現(xiàn)":那就是在西安城中,是絕對見不到山的。連遠(yuǎn)山朦朧的影子也難以見到。剛抵達(dá)西安火車站時,我想起我的老師劉子健教授,好些年前對我說的那一番話,連忙往南一看。可是,哪有終南山的影子!這終南山離西安城,至少還有三十公里路。即使在天氣晴朗的日子,恐怕也是望不到的。至于唐太宗皇帝遠(yuǎn)在醴泉縣的墳?zāi)拐蚜辏歉窃谄?、八十公里以外,在長安城中更不可能望見。
奇怪的是,唐代的詩人們,寫起詩來總喜歡說,他們當(dāng)年如何如何登高瞭望昭陵,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比如,在公元八五○年,杜牧即將離開長安,到湖州去出任刺史,就曾登上大雁塔附近的樂游原,寫下那首《將赴吳興登樂游原一絕》,里面就有一句"樂游原上望昭陵",好像要跟太宗皇帝辭行,依依不舍的樣子。杜甫和許多其他唐代詩人們,也都寫過類似的詩句??磥?,唐詩中這些"望昭陵"的舉動,都只是一種象征的姿勢,求精神上之寄托而已。長安城中是絕不可能望見昭陵的。
我之所以那么關(guān)注山跟西安的關(guān)系,很可能是我的一種"職業(yè)病",因為我在普林斯頓大學(xué)所寫的那本博士論文,就是研究《唐代的軍事與邊防制度》的。而山和防御,關(guān)系太密切了。其實,我這次來西安,其中一個目的,也是要解開一個困擾了我?guī)缀跏甑?謎":那就是,在西安城中,是否可以見到周圍附近的那些名山?
從書本上得到的印象,歷史上的長安似乎是個被群山包圍著的城市。比如,最常見的一種描述,是說長安位于"關(guān)中",四面都是天然的屏障:南有秦嶺一部分的翠華山和終南山,北有北山山脈的嵯峨山,西有周人祖先的發(fā)源地岐山,東有楊貴妃避冬的驪山。從地圖上看,這城市四周也確是被山環(huán)抱著,看來十足像個山城。唐人詩中那些"望昭陵"、"望乾陵"的詩句,更經(jīng)常給人一個印象,仿佛站在城中,就可以見到這些名山似的。
在國外,當(dāng)然沒有辦法解開這個謎。我甚至翻查過美國國防部屬下一個國防地圖繪測單位所出版的《航空導(dǎo)航圖》(OperationNavigationCharts)的中國部分。這是當(dāng)時美國公開出版最詳細(xì)的中國地圖,但也并非甚么機密,可以用郵購方式向美國的政府出版物銷售處買到。這地圖有些部分的資料,還是在冷戰(zhàn)期間,美軍用高空偵察飛機和人造衛(wèi)星來探測所得的數(shù)據(jù)。由于這是一種給飛行員使用的地圖,所以它對高山的處理,是很仔細(xì)的,甚至連城市周圍那些高聳的工廠大煙囪,也都清楚標(biāo)示了出來。在這地圖上,最接近西安城區(qū)的,南有翠華,東有驪山,高度都超過一千米,而且看來都緊鄰得那么近。雖然,我知道這些山和西安的確實距離,可是,沒有親身的體驗,我依然不能確定,在西安城中是否可以見到這些高山。
然而,今早一走出西安火車站,在廣場上抬頭一望,便已經(jīng)解開了那困擾了我十年的謎了。我?guī)缀蹩梢钥隙?,西安城中是見不到這些山的。現(xiàn)在,登上大雁塔,登高望遠(yuǎn),更可以證實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