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說“牙牌令”

紅樓新境 作者:周汝昌


先講什么叫做牙牌。牙牌者是一種雅稱,實際上是叫骨牌。一般的是用厚竹片做成的,真正用象牙做的,那是大富大貴人家才有的珍品。玩骨牌的民俗在天津地區(qū)稱為“推牌九”,全副牌九共有三十二枚,小方竹片,上面鐫刻著不同數(shù)目的圓點,最少的上下兩個紅點叫做地牌,上下兩個綠色圓點的叫做天牌,上下各兩個紅點計四點的叫做人牌。試看,一個民間娛樂方式中間竟也隱含著天、地、人三才的民族文化的重要思想。骨牌每三枚成一副,從顏色、點數(shù)而想象到各自形象的代表性。例如,紅色單點可以代表日月,紅色四點的形象可以代表紅杏、佳果或名花,其余的雙點都是平列的,三點皆綠色是斜拋排的,往往代表鎖鏈、樹枝之類。三枚骨牌合成一副,把不同顏色、不同數(shù)目的圓點連起來可以做成一幅圖畫和一句詩句,玩的場面非常精彩有趣。

然后,說說在《紅樓夢》里牙牌令這段故事,到底是游戲閑文呢?還是另有重要的作用?“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有六位應令者,哪六位?曰:賈母、薛姨媽,黛玉、寶釵,湘云、劉姥姥。你看,這奇也不奇?因為這次在席的姑娘和老少主婦等豈止六人呀,為何單單是這六位應令,這就大有含義。注意,六位之中,如果略作分類,就是三位老太太,三位小姑娘。三位小姑娘者何人也?曰:賈寶玉一生所親厚、所依伴的《紅樓夢》中三部曲。第一部是與黛玉的情緣,不幸她早亡(木石前盟)。第二部是與寶釵的情緣,雖然成婚也沒有白頭偕老(“終身誤”的金玉良姻)。第三部是家亡人散之后,經(jīng)歷了千難萬苦,最后寶玉、湘云會合而白頭偕老(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這是最簡單的介紹,它實際就是《紅樓夢》的主題內(nèi)容,都在牙牌令之內(nèi)隱喻、表現(xiàn)清楚了。那么,三位老太太為何在此?請聽我一講你就會理解明白。第一部曲黛玉的悲劇情節(jié)跟它密切關聯(lián),關心黛玉的主持者就是老太太賈母。第二部曲主持者是誰?其實不用多說,老太太去世之后,寶姐姐婚姻的主持人當然就是薛姨媽了。但是第三部曲也得有個老太太主持,這往哪里去找呀?原來就是你絕對想不到的、那位被人取笑的劉姥姥是也!據(jù)此推論,劉姥姥在八十回后的故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而并非僅僅把巧姐從絕境中救出。姥姥先后救的應是三人,一是巧姐,二是惜春,三就是史大姑娘湘云了。

至此,讀者要問這樣推考有何根據(jù)?一是劉姥姥救巧姐是個老題目,不用再重復。二是姥姥和惜春畫大觀園圖的因緣,這當另文細說。此刻我要講一講劉姥姥和湘云,她們能聯(lián)系得上嗎?要知道牙牌令的安排是賈母、黛玉為一對,薛姨媽、寶釵一對,第三對就是湘云、劉姥姥。首先,牙牌令中紅色圓點數(shù)目最多的只有兩位,就是湘云和姥姥。湘云是九個紅點,所以稱為“櫻桃九熟”,而姥姥的牙牌卻是眾多紅點之中多出了三個綠點斜排在那里,活像一個瓜果的蒂,所以姥姥有“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的話,這只是講象形,至于意義,我想是這樣,由于劉姥姥的救助,寶玉、湘云于災難降臨后再會,他倆的相逢就是瓜熟蒂落,是借了劉姥姥的俚語而這么有聲有色、有意有趣地揭示了。牙牌令故事情節(jié)的設計、安排和藝術手法看似閑文游戲,卻給我們帶來了如此重大的文化信息,你能相信嗎?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的鴛鴦實際上是代賈母做發(fā)言人,這一點在書中交代得很清楚。鴛鴦只出了一回六副牙牌令,這六副怎么叫三宣?內(nèi)容意義何在?這也是我今天要講的核心之點。雖然牙牌是六個卻分了三組,每組兩個人,兩個人之中又都是一老一少,這么一個共同點非常清楚,重新說一遍就是賈母與黛玉為一組,薛姨媽和寶釵親骨肉為二組,第三組卻是劉姥姥與史湘云,她們之間并無骨肉輩分可言,如何解釋呢?其實這才是鴛鴦三宣牙牌令的最關緊要之點。一組的黛玉雖然命運不好,畢竟有外祖母照顧她到最后的時刻。二組的寶釵一直是母親薛姨媽伴隨,直到寶玉、寶釵婚后也仍然是薛姨媽為殘破家庭的主持者。但是到了寶玉、湘云重逢之時,從這三部曲規(guī)律來看,這個史大姑娘的命運真是可憐之至,命苦已極;依此規(guī)律來推,在八十回后寶湘重逢再會的那一節(jié)段中,當然也要有一個仁慈恩惠的老人家,作為湘云的一個主持愛護之人,這應該就是劉姥姥呀!你明白這一點就會明白劉姥姥和史湘云這一組的牙牌令,六枚牌中大紅一片,只有倭瓜蒂是三個綠點,這應是暗喻姥姥和湘云雖非骨肉卻代表了骨肉相連的可親可敬之情,她們二位真正當?shù)闷稹办F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這種景象境界卻在姥姥、湘云的牙牌令中巧妙地出現(xiàn)了。

總結以上,鴛鴦之所以三宣者,三的真正意義既非次數(shù),也非牌數(shù),是說她用這種藝術形式給我們列出了紅樓全部“三部曲”的客觀事實和結構安排。有了鴛鴦的三宣作為有力的證據(jù),我們的紅樓三部曲的論證這才完足。

另外,還有一點補充說明。一組賈母和黛玉的牙牌點數(shù)每人三十點,兩人共六十點。二組薛姨媽二十七點,寶釵二十一點,共計四十八點。二組相加數(shù)為一百零八點,恰與我推斷全書應有的回目數(shù)相同,不知有內(nèi)在聯(lián)系否。第三組姥姥與湘云的點數(shù)是湘云的“櫻桃九熟”為九點,姥姥的二十點,共計二十九點。這和我推斷七十八回《芙蓉女兒誄》起(脂硯齋于此點出后之三十回),加上二十九是一百零七,如果加上最后的“情榜”一回恰恰也是一百零八之數(shù)。此刻將這些巧合之處記錄于此,供廣大愛好者玩賞、回味。

庚寅年九月初一寒露

2010-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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