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午門城下的沈從文(4)

人有病 天知否 作者:陳徒手


館里有一些領(lǐng)導派頭大,脾氣有些怪,常常訓斥人,跟沈先生的關(guān)系都不算好。50年代那次開反浪費內(nèi)部展覽,就是想整沈先生,讓沈先生難堪。這對他打擊很大,很長時間都很難緩過來。

60年代初,龍潛來當館長。他在中山大學批陳寅恪,遭到上面批評。原因是毛主席到蘇聯(lián)去,斯大林問到陳寅恪的情況。主席回來后打聽,總理批了龍潛,龍潛被調(diào)離中大。他這回接受教訓,就不太搞整人這些事。所以他盡管跟沈先生有距離,但對他還算不錯。龍潛變得隨便,愛開玩笑,喜歡給人寫字。有一次還給沈先生和我們出謎語,謎底竟是“想斷狗腸”四個字。相比其他領(lǐng)導,龍潛還算好接觸。可聽說他在南方整人厲害,被總理批評過。龍潛跟康生有來往,探討過文房四寶。

“文革”中工、軍宣隊進駐,對落實沈先生的政策也愛理不理。工軍宣隊長說,現(xiàn)在忙,沒時間。

(同事李之檀1998年5月5日口述)

王冶秋不讓提沈先生,局里對他不感興趣。沈先生的心情不愉快,但他從來不說,不求名不求利。有些領(lǐng)導不愿提沈的名字,有一次有人寫文章說沈是權(quán)威,上面就有人說別提了,提了就不好辦。

發(fā)現(xiàn)長沙馬王堆文物,要組織分析團。我提請沈先生來參加。當時湖南有人不同意,說王冶秋一提沈從文就生氣。我仔細一問,原來王說過:“沈從文,亂七八糟,不知干什么?!?/p>

后來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來人到家中,要整理材料,并希望為沈先生配助手。統(tǒng)戰(zhàn)部的人來時,沈先生、沈師母兩位老人都掉了眼淚。

(學生陳娟娟1998年5月6日口述)

沈從文從干?;氐奖本跂|堂子的房子被一位工人同志在“文革”中強占。沈提出落實房子和著作出版問題,但遲遲解決不了。為了出那本服飾的書,打了一個報告到文物局,一直壓著。王冶秋在出版上不表態(tài),他的老伴、文物出版社社長也就不積極。王冶秋不點頭,怎么印出來?王冶秋對沈有看法,認為沈是灰色的舊知識分子,是在舊社會培養(yǎng)的,要控制使用。

那時沈找過我,發(fā)過牢騷。我只能做一些解釋工作,我是副館長,只能提意見,沒有決定權(quán)。房子、出版問題,我說了話沒人聽,工人不會給你搬出去,不會騰出房子。沒辦法解決,我無能為力。楊振亞館長認為沈不是主要人才,并說“要走就走”。沈很有意見,后來帶著激憤的心情離開歷博。我們在專家使用方面,在思想工作方面不是很正確的。

有一點我說明一下,歷史博物館建成以后,由于挨著大會堂、天安門,公安部門曾來館里審查,把一些右派分子、政治面目模糊的人員強行調(diào)離出去,而沈先生留下來了,說明當時政治上還是比較信任他的。

(原歷史博物館副館長陳喬1998年5月6日口述)

在那漫長的歲月里,我們很難從沈從文的口中、筆下得到他對領(lǐng)導的意見。他是一個沉默的人。只是到了1968年“大批走資派”的年代,我們才在沈從文的檢查稿中讀到那樣的義憤:“這是誰的責任?我想領(lǐng)導業(yè)務(wù)的應(yīng)負責任。他本人對文物學了什么?只有天知道!說我飄飄蕩蕩不安心工作,到我搞出點成績,他又有理由說我是‘白?!?。全不想想直接領(lǐng)導業(yè)務(wù),而對具體文物業(yè)務(wù)那么無知而不學,是什么?”

據(jù)張兆和介紹,沈從文有寫日記的習慣,但只是簡單記幾筆。在現(xiàn)在已經(jīng)公開的1953年3月的幾則日記中,竟反復著一個“多事煩人”的主題。如“可能還是多事……多事可能對他們即是一種攪擾”(3月28日);“對人過于熱心,對事過于熱心,都易成多事,無補實際……極離奇,人人均若欣欣向榮,我卻那樣萎下去。相當奇怪”(3月30日);“……少說或不說館中問題,凡事稟承館中首長——館長、主任、組長……要作什么即作什么,實事求是作一小職員,一切會好得多。對人,對我,對事,都比較有益”(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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