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借此想糾正一下外面的傳說。那些傳說也許是好意的,但不太準確,就是說我在新中國成立后,備受虐待,受壓迫,不能自由寫作,這是不正確的。實因為我不能適應新的要求,要求不同了,所以我就轉(zhuǎn)到研究歷史文物方面。從個人認識來說,覺得比寫點小說還有意義,因為在新的要求下,寫小說有的是新手,年輕的,生活經(jīng)驗豐富,思想很好的少壯,能夠填補這個空缺,寫得肯定會比我更好。但是從文物研究來說,我所研究的問題多半是比較新的問題,是一般治歷史、藝術史、作考古的,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機會接觸過的問題。
……從個人來說,我去搞考古,似乎比較可惜,因為我在寫作上已有了底子;但對國家來說,我的轉(zhuǎn)業(yè)卻是有益而不是什么損失。
……我們中國有句俗語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痹谥袊甑膭×易儎忧闆r下,我許多很好很有成就的舊同行、老同事,都因為來不及適應這個環(huán)境中的新變化成了古人。我現(xiàn)在居然能在這里很快樂地和各位談談這些事情,證明我在適應環(huán)境上至少做了一個健康的選擇,并不是消極的退隱。特別是國家變化大,社會變動過程太激烈了,許多人在運動當中都犧牲后,就更需要有人更頑強堅持工作,才能夠保留下一些東西。在近三十年社會變動過程中,外面總有傳說說我有段時間很委屈、很沮喪:我現(xiàn)在站在這里談笑,那些曾經(jīng)為我擔心的好朋友,可以不用再擔心!我活得很健康,這可不能夠作假的。
……(幸好只懂得這么一點政治)要懂得稍多,這時我也許不會到這里來談話了。
(摘自1980年11月24日沈從文在美國圣若望大學的講演)
沈從文很快老了。常去探望的林斤瀾描述道,臨近生命終點的沈從文常常一個人木然地看著電視,一坐就是半天,無所思無所欲。
一直陪伴沈從文晚年生活的孫女沈紅在臺灣一家民間藝術刊物上發(fā)表的《濕濕的想念》一文中,這樣描述了沈從文最后的日子:
這一片水土的光輝,在爺爺生命中終生不滅,即使走向單獨、孤寂和死亡之中,他也沒有消退過他的傾心。我記得爺爺最后的日子,最后的冷暖,最后的目光,默默地,停留在窗外的四季中,停留在過去的風景里。
他默默地走去,他死得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