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注意到,當年唐代新及第的不少進士,一高興就到長安平康里的妓院玩樂。令新科進士們驚訝的是,其中很多妓女才貌雙全,在詩文修養(yǎng)、歷史知識、人物評論等方面都不比自己差。她們只是因為性別,沒有資格參加科舉考試。
“那個題目,你是怎么起、承、轉(zhuǎn)、合的?”妓女詢問,新科進士敷衍了事地作了回答。
妓女聽了一笑,說:“起得尚可,承得拙了,轉(zhuǎn)得不錯,合得乏力。”進士一聽,大驚失色。他人格的最后支撐點,倒塌在他以為沒有支撐點的女子面前。
幸好發(fā)現(xiàn)一條史料,說福建泉州晉江人歐陽詹,進士及第后到山西太原游玩,與一妓女十分投合,相約返京后略加處置便來迎娶。由于在京城有所拖延,女子苦思苦等終于成疾,臨終前剪髻留詩。歐陽詹最后見到這一切,號啕大哭,也因悲痛而死亡。
這件事,好像可以成為戲曲題材,而我感興趣的只是,終于有一位男人,一個進士,在他的人格結(jié)構(gòu)深處,進士的分量不重,官職的價值不高,卻可以為愛情付出生命的代價,即便這種愛情的外部形象并不高雅。
他的死亡,以一種正常人情的力量,構(gòu)成了對許多進士殘缺人格的比照。
六
縱觀歷史,對科舉制度弊病的發(fā)現(xiàn)和整治,大致可分為兩大截:唐宋為良性整治階段,明清為惡性整治階段。這說起來太復雜,我本想避開,但后來一想,其中有一些內(nèi)容可能具有跨越時代的參考價值,還是說一說吧。
直到今天,選拔行政官員的制度,還是會遇到一系列麻煩,而很多麻煩是古今相通的。因此,我想帶著讀者一起回到古代,站在那些頭腦清晰、智力充裕的宰相、內(nèi)閣大學士、吏部尚書、禮部侍郎和諸多考官的立場上,看看他們在執(zhí)掌科舉制度時,究竟遇到過哪些逃不開的麻煩。然后,再設身處地地想一想,有沒有排解的辦法。
當頭遇到的一個麻煩,是科舉考試要不要與推薦結(jié)合起來。
粗粗一想,我們也許會斷然反對推薦,以保證考試的純凈性。但是考試的純凈性遠不是選拔的準確性。如果選拔不準確,考試的純凈性又有什么意義?
應考者的社會經(jīng)驗和生命狀態(tài)究竟如何?對自己的判斷和期望又是什么?這比書面答卷更為重要,需要靠別人推薦和自我推薦來陳述。因此在唐代,推薦在科舉考試中占據(jù)很大的地位,算不得作弊。
公元八二八年,崔郾受朝廷之命離長安赴洛陽主持科舉考試,臨行前公卿百官盛宴餞送。太學博士吳武陵在席間向崔郾推薦杜牧,而且當場朗讀了杜牧的《阿房宮賦》。崔郾聽了也大為贊賞,吳武陵就直截了當?shù)卣f:“那就請您讓他做頭名狀元吧?!贝捋币膊浑[瞞,說:“頭名狀元已經(jīng)有人了?!币粏栂聛?,不僅頭名有了,第二、第三、第四名也有了,杜牧就成了第五名。這事使主考官崔郾很高興,他當即在席間宣布:“剛才太學博士吳武陵先生送來一位第五名。”
公元八三七年,高鍇主持科舉考試,他平日在當朝高官中最佩服的是令狐绹,于是在一次上朝時便問令狐绹:“您的朋友中誰最好?”令狐绹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李商隱。”這一年,李商隱及第。連李商隱也知道自己及第主要是因為令狐绹推薦,就把這一事實寫在《與陶進士書》中。
這兩件事,現(xiàn)在說起來實在有點要不得。有趣的是,當時大家并沒有覺得這樣做有什么不好,可以朗聲推舉,可以坦然磋商,可以當眾宣布,可以詳細記述。但如果不是這樣,主考官就不知道杜牧寫過《阿房宮賦》,就不會對李商隱的名字產(chǎn)生特別的注意了。好在我們都了解杜牧和李商隱,知道沒有任何一種考試能把他們那樣美麗的才華考出來,因此誰都愿意站出來推薦他們。這種推薦究竟是公平還是不公平的呢?照我說,與其是失落了杜牧和李商隱去追求公平,寧肯要保留著杜牧和李商隱的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