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峘們一個個被貶了,李建們一個個被調任了,只有那些絕不像他們那樣做的考官們誠惶誠恐地在考場上正襟危坐。他們明白,考場只是官場的附庸,自己的基本身份只能是馴順的官員而不能是剛正的學者。既然最要命的是“人情不洽”,那么,沉下心,換成人情練達。
練達是為了自我安全而機敏斂藏,是為了避謗躲毀而察言觀色,是為了左右逢源而多方溝通。練達在無奈中,勞累在靈活中,失落在機巧中,消融在宦海中。
其二,座主聲譽上的可攻擊性。
一個文官由朝廷任命而主持全國選拔人才的科舉考試,社會聲譽之高簡直無與倫比。朝廷為了強調科舉考試的權威性,也有意抬高考官的聲譽。上文提到過的唐代進士及第后有“拜謝座主”的儀式,便是其中一個措施。座主就是考官,進士拜謝座主,既有真誠的感激,也有實利的考慮。座主既受朝廷任命,自稱門生必為自己增光,也許今后會出現(xiàn)更多提攜的機會。
拜謝那天,新科進士們由狀元帶頭,騎馬來到考官宅前,下馬后恭敬而立,把名紙呈進去通報。被迎進庭院后,列隊向東而立,考官則向西而立面對他們,接受拜謝。
集體拜揖、狀元致辭、各別拜揖,然后每位進士一一自報家門,盡量把自己親族中有點名堂的人物一起扯上。碰巧,也會有考官同宗親戚中了進士,而這位進士在輩分上反倒是考官的叔叔,那可怎么辦呢?按照慣例,進士必須自稱為侄,而尊考官為叔。(參見《唐語林》卷八補遺)
讓叔叔張口叫侄子一聲叔叔,他們兩人都會震顫,但震顫得最強烈的是封建宗法秩序:僅僅做了一任考官,竟然可以讓家族倫理結構為之顛倒!
不僅如此,門生對座主的報答也是終身性的。連柳宗元都說:“凡號門生而不知恩之所自出者,非人也。”(《河東先生集》卷三十,《與顧十郎書》。)柳宗元等人都十分厭惡門生中那種一開始畢恭畢敬,到后來忘恩負義的人物,而他們的厭惡在當時幾乎也成為一種社會共識。絕大多數(shù)門生會永久地效忠座主,不愿被大家目為“非人也”的渣滓。因此,作為座主也就擁有一筆比什么都要貴重的生命財富。
以賢明著稱的唐代主考官崔群與夫人的一段對話,很能說明這個問題。夫人勸他什么時候為子孫置幾處莊園,崔群笑著說:“別擔心,我已在全國各地置下了三十處最美的莊園?!狈蛉舜鬄轶@訝,崔群解釋道:“前年我做主考官時,錄取了全國各地的考生三十人,他們每人都是一所最美的莊園?。 卑岩粋€個門生比作一座座莊園,實在將座主和門生的關系表達得淋漓盡致。
不管荒蕪不荒蕪,這些有趣的談論顯然掩蓋了一個最根本的前提:科舉考試是國家行為,考試的結果怎么轉眼成了考官的私有財產?
柳宗元不是主張過門生對座主的忠誠嗎,但他又討厭文壇上那些拉幫結派之徒,憤怒地指斥他們“交貴勢,倚親戚,合則插羽翮,生風濤”,“有不諾者,以氣排之”。(《河東先生集》卷二十五,《送婁圖南秀才游淮南講人道序》。)柳宗元的厭惡很能代表當時的文化良知,但這種幫派之風恰恰與他稱頌過的座主和門生的關系直接牽連。
唐代名相李德裕已經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這位政治家的仕途十分坎坷,一直處于大起大落之中,但他只要復出當權,總要對科舉制度作一些實質性的改革,尤其努力消解座主和門生之間的膠固關系。他在《停進士宴會題名疏》中指出,及第進士是國家挑選的“國器”,“豈可懷賞拔之私惠,忘教化之根源,自謂門生,遂成膠固。所以時風寖薄,臣節(jié)何施,樹黨背公,靡不由此?!保ā稌黄芳费a遺。)為此,他提出:不要再叫座主、門生這些名號;進士們錄取后可以去參見一次考官,今后再也不允許成群結隊地去拜謁了;曲江宴、雁塔題名之類立即停止;及第進士三五人自己慶賀宴樂一下可以,但不許把當年所有及第者全都集中起來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