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講 百家爭鳴寫春秋——先秦散文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qiáng)字之曰道，強(qiáng)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yuǎn)，遠(yuǎn)曰反。

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老子《道德經(jīng)》第二十五章

上次我把詩歌集中地講了一下。大家看，從公元前6世紀(jì)，就是春秋的中期，到戰(zhàn)國的中期，就是公元前3世紀(jì)左右，這一共是300年左右的時間。在這300多年中，是中國詩歌發(fā)展的低谷，卻是散文發(fā)展的波峰。為什么會這樣呢？其他都不說，就講一點，在春秋后期社會形態(tài)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開始從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轉(zhuǎn)化。郭沫若認(rèn)為春秋的后期到戰(zhàn)國的前期是社會形態(tài)發(fā)生很大變化的時期。因此，要有很多的思想和很多的學(xué)說來支持和配合社會的變革。而詩歌在傳達(dá)思想方面不如散文顯豁，所以這個時期蓬勃發(fā)展了散文。

這個時期的散文主要有兩個方面：一個是歷史散文；一個是諸子散文，或者叫哲理散文。我們先講歷史散文。

第一部歷史散文是《春秋》，它非常簡明，相傳是孔子所作。它記載的時候是按歷史的發(fā)展順序，譬如像魯國，魯莊公一年發(fā)生什么事情，魯莊公二年，三年……它記載非常簡要；但有一個特色，就是在記載歷史的時候，該稱贊的就稱贊，該批評的就批評。所以對《春秋》的評價有兩種說法。一個叫“微言大義”。孔子是大圣人，在非常簡短的話中包含了非常豐富的意思，所以叫“微言大義”。一個叫“褒貶分明”。后來的歷史學(xué)家把“微言大義”和“褒貶分明”稱之為“春秋筆法”。后來，歷史學(xué)家用很多歷史資料來豐富它，寫成了三部著作，叫“春秋三傳”：一個是《公羊傳》，一個是《穀梁傳》，一個是《左氏傳》。這三部著作是豐富和解釋《春秋》的。

在“春秋三傳”中，最有名是《春秋左氏傳》，簡稱《左傳》?！蹲髠鳌废鄠魇亲笄鹈魉?。他在記載事件方面非常生動，非常詳細(xì)。他描寫戰(zhàn)爭非常生動，對后來的小說，特別是軍事題材的小說有著非常深刻的影響。這是第二部。

第三部歷史著作是《國語》?！秶Z》是國別體，是按照一個國家、一個國家的順序來記錄的。在《國語》當(dāng)中，充滿了一種民本主義的思想。其中，我特別喜歡的一篇文章就是《召公諫厲王弭謗》。它寫召公這個人非常聰明，當(dāng)時的厲王不讓老百姓講話，誰批評他，批評朝政，就把誰殺掉。過了一段時間以后，天底下沒有一個人敢說話。人們在路上見了面，只能以目相視來表達(dá)自己的看法，不敢說話。他（厲王）認(rèn)為已經(jīng)把老百姓的嘴堵上了。召公說：“這不是消除了誹謗?！薄板簟本褪窍?。召公有個著名的觀點，認(rèn)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老百姓的嘴，就像堵河流一樣，“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老百姓也是這樣，把老百姓的嘴堵住，誰也不敢說話，這個國家就快要亡了。所以他說：“為川者決之使導(dǎo)，為民者宣之使言。”這是千古真理。治理河川的最好辦法不是堵，而是疏導(dǎo)，開一個口子，把河水引到那里流走。治理老百姓，聰明的辦法是“宣之使言”，讓他講話，讓老百姓把心中悲喜憂樂都發(fā)表出來，這樣天下才能大治。這是千古真理。所以我們說，最開明的時代，就是讓老百姓多說話的時代。沒有什么不可以讓老百姓講的。我在北大講文學(xué)史，講到這里的時候，我就對同學(xué)們說，記??！將來不論做多大的官，要讓別人講話，讓老百姓講話，官做得越大越要有這種胸襟和氣度。“為川者決之使導(dǎo)，為民者宣之使言”，如果一個時代不讓老百姓講話，這個時代就快要完了。這種理念是非常好的。

第四部是《戰(zhàn)國策》。它是戰(zhàn)國時期記錄人的言論和行為的史書，它對人物的記錄和描寫非常精彩，我們就不多說了。

先秦的歷史散文，主要是以上這幾個方面。下面我們說說先秦的諸子散文。

諸子散文是諸子百家的散文。對諸子散文還有一種說法，叫哲理散文。第一是《論語》。我認(rèn)為在中國典籍中，《論語》是最偉大的一部書。它有20篇，511條，15925個字，我曾一個字一個字地數(shù)過。我把《論語》每天帶在身邊，坐在車子里，有時間就打開來讀一讀，“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古悅字）乎”，什么時候想讀，就打開來讀一讀，非常好。古代有“半部《論語》治天下”的說法。《論語》不足16000字，但千百年來人們研究論述它的著作可能是它的百倍、千倍、萬倍。關(guān)于《論語》的研究著作那是汗牛充棟，浩如煙海。一個東西，一本書，一個人的思想著作，要是能讓每一代的人進(jìn)行研究，仿佛其中的東西永遠(yuǎn)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樣的東西才能稱為“學(xué)”，如《紅樓夢》是“紅學(xué)”，《文心雕龍》是“龍學(xué)”，《詩經(jīng)》是“詩經(jīng)學(xué)”。說《論語》是“論語學(xué)”一點也不過分?！墩撜Z》是孔子的學(xué)生記錄孔子的言行，是語錄體。它比較短小，最長的也不過是幾百個字。一般的有8個字，10個字，都很短。例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如“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又如“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行不義而得來的富貴，對我來說像浮云一樣。富是物質(zhì)上的富有，貴是社會地位上的高貴。雖然它們非常簡短，但是言簡意賅，意蘊豐厚，僅僅幾個字，卻概括了社會和人生許多千古不滅的真理！“學(xué)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xué)則殆”；“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很多都寫得非常非常好！這里面孔子的很多思想，我認(rèn)為大多數(shù)都是中華民族的精華，一代一代的后人都可以從中受用，而且很多是可以使我們終生受益的。例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是全世界公認(rèn)的道德黃金律。大家可以回憶一下自己的人生，如果一個人能夠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個人就相當(dāng)了不起，一定是一個高尚的人！他在處理人與人的關(guān)系方面一定是非常好的，因為他能夠體諒別人，善待別人。人生要有這樣一種善意，善意是一種美德。有個故事，講一個爺爺住在農(nóng)村，小孫子放在爺爺家里，父母在城里工作。過節(jié)的時候，爺爺帶了小孫子到城里看他爸爸媽媽。爺爺很高興，給孫子買了雙小皮鞋，當(dāng)時舍不得穿，說是等小孫子見到他爸爸媽媽時再穿。于是，他們坐著火車進(jìn)城去了?；疖嚨拇白哟蜷_了，一不小心，一只鞋子掉到窗外去了。大家正覺可惜的時候，爺爺隨手將另外一只鞋子也扔下去了。大家很奇怪，爺爺就說：一只鞋子已經(jīng)掉下去了，剩下的一只就沒有用了，我把它扔下去，若一個人剛剛撿到前面那只鞋子，他向前走又撿到后面這只鞋子，他就有用了。朋友們，在生活中能把一雙鞋兩只鞋子都撿到是很不容易的，概率也許不到千分之一，但這種為別人著想的善意卻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好！作為人本身說來，應(yīng)該有這個善意。這件東西，反正我是沒有用了，要有這個善意，讓別人得到這個好處。所以說，善意是一種美德。孟子說：“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前文化部長王蒙，這兩天青島大學(xué)文學(xué)院請他當(dāng)院長。1958年，他因?qū)憽督M織部新來的年輕人》這篇文章被打成右派，流放到新疆，不在烏魯木齊，而是在更遠(yuǎn)的伊犁。當(dāng)時維吾爾族老鄉(xiāng)認(rèn)為右派是壞人，就把他安置在一間很小很小的小房子里住。秋天，冬天，之后，到了第二年的春天，老鄉(xiāng)發(fā)現(xiàn)燕子到王蒙的小屋子里做窩了。維吾爾族老鄉(xiāng)認(rèn)為這個人不是壞人，因為這個人能夠善待一個小生靈，他的心是善良的。你看，燕子和他相處得很好。如果你打燕子，燕子不會在那里做窩的，對不對？一個人能夠善待小生靈，他的心是善良的。于是維吾爾族老鄉(xiāng)不管別人怎么樣看待，就把王蒙請到上房來住。這件事情，王蒙一輩子也忘不了。他寫回憶錄，寫到這里的時候，仍激動萬分。所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要有這樣一種善意。我在平常講課的時候，講到這里接下來會再講“己所欲為，多施于人”，如果是自己想干的事情，都要施之于人。還要“己所不能，少責(zé)于人”。有些領(lǐng)導(dǎo)，他自己不寫報告，由秘書熬了幾個晚上寫出的報告，他一看：“這寫的是什么東西！”你自己不能，就要少責(zé)于人?！皣?yán)于律己，寬以待人”，有這樣一種心胸才是好。司馬遷寫《孔子世家》，講孔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孔子的德行高不可攀。但司馬遷又有句名言：“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蔽覀冸m然不能達(dá)到孔子那樣的境界，但我們應(yīng)向往它，追求它。中華兒女都要一代一代地追求美好的東西，我們的民族才有希望，我們的民族才能發(fā)展。如果不是一代一代追求美好的東西，這個民族就會萎縮，就會退化。

《論語》中的很多話非常非常有道理。例如孔子的學(xué)生問孔子：“以德報怨，何如？”別人對我不好，我對他好，怎么樣？孔子說：“何以報德？”那么人家對你好，你以什么來對待他呢？孔子并不主張“以德報怨”?？鬃訉W(xué)生問：“那怎么辦呢？”孔子說：“以直報怨，以德報德?！薄爸薄本褪窃撛趺礃泳驮趺礃樱爸薄本褪钦钡闹?。他對我不好，我不擴(kuò)大也不縮小，該怎么樣就怎么樣。我認(rèn)為這是很有道理的。

《論語》是語錄體，所以整個風(fēng)格是循循善誘，娓娓而談，迂曲從容，是一種長者之風(fēng)。而孟子文章則是有一種氣勢，讓你不得不服。

第二講老子和莊子。老子的《道德經(jīng)》，有5000多個字。老子即李耳?？鬃邮侨寮宜枷?，儒家思想的核心用一個字來概括，就是“仁”，要施仁政，要對人民有好處。《道德經(jīng)》也是語錄體，也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独献印分杏泻芏嗝?，它講究一切要因順自然，不要強(qiáng)加什么東西。老子的思想，大家都知道的，如“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福和禍?zhǔn)强梢曰ハ噢D(zhuǎn)換的，要小心謹(jǐn)慎，福這東西如果太得意忘形了，就會帶來禍患。有了禍患，如果能小心謹(jǐn)慎，不斷總結(jié)經(jīng)驗，也可以帶來幸福。后來有一個故事，演化老子的這個思想，叫做“塞翁失馬，焉知非?！?。邊塞上一個老人丟了馬，這是悲痛的事情；但是幾天之后，這匹馬帶回幾匹小馬回來，很高興，幸福得很。他的兒子騎著小馬玩耍，摔下馬來，把胳膊摔折了，這又是痛苦的事情。過了些日子征兵打仗，他兒子因胳膊折了就不用去當(dāng)兵了，這又是好的事情。老子又說：“江海之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本褪钦f，它善于處在最下游，海納百川，什么水來了，我都要，這才能成其為大海。這些都是非常有哲理的。一個人只有具備這樣的胸懷，把別人的長處都吸納進(jìn)來，才能夠有成就。如果一個人覺得自己了不起，什么樣的好東西我都拒絕，就不會把事情做大。當(dāng)然老子也有“小國寡民”的思想，他認(rèn)為“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是一個理想的王國。后來莊子也繼承了老子思想中的一些消極方面。

莊子是我們古代最偉大的哲學(xué)家。從哲學(xué)思想的深刻來說，古代的中國沒有人能超過他。莊子的想象恢弘瑰麗，非常豐富，是中國古代散文中最有特色的一家，而且他的特色是不可復(fù)制的。他有篇文章《山木》：

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鼻f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泵魅?，弟子問于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yù)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此神農(nóng)、黃帝之法則也。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合則離，成則毀；廉則挫，尊則議，有為則虧，賢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鄉(xiāng)乎！”莊子和他的學(xué)生，或者是隨從一起到山里游玩，看見山里人在砍木頭，砍大樹，其中有棵特別特別的粗?？硺涞囊粋€人問另一個人：“砍不砍？”回答說：哎呀，這棵太大了，大而無當(dāng)，無用！算了，不砍了。莊子他們玩了一圈回到山下，他的朋友很高興，讓兒子去抓雞殺了，招待老朋友莊子吃。兒子問：一只雞能叫，一只不能叫，殺哪只雞？他爸說：把不能叫的雞殺掉。莊子學(xué)生就說：你看，在山上的時候，那棵樹因為“不才”即無用，才得以保存下來；而到了山下，那只雞卻因為“不才”而被殺掉了；那么我們?nèi)藨?yīng)該處于什么樣的情況下好呢？莊子想了想，笑道：“我將處乎‘才’與‘不才’之間。”在文化大革命時，批判莊子是“滑頭主義”，鉆人生的空子。

莊子的想象非?；趾牍妍悾钣忻娜纭跺羞b游》：“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沒有人能想象到這樣豐富。他諷刺那種為了物質(zhì)上的利益而爭，說有兩個國家，住在什么地方呢？住在蝸牛的角上，一個左邊，一個右邊。這兩個國家互相打仗，流血千里，死了很多很多人。你看莊子這么夸張！后來我們有個成語，叫做“蝸角之爭”，為了一點點物質(zhì)利益，爭，爭，爭，爭什么！

莊子和老子一樣，都主張順乎自然。他在《駢拇》篇中講：“鳧脛雖短，續(xù)之則憂?！兵D就是小野鴨，它的腿就那么一點，太短了，我給你接上一截吧，這對它說來就是很痛苦的事情?！苞Q脛雖長，斷之則悲”，白鶴的腿很長，太長了，給斷掉一點，這樣它就痛苦了。他說“長者不為有余，短者不為不足”，一切順其自然。

第三講講孟子，他是儒家的第二大圣人?？鬃邮谴笫ト?，孟子是亞圣。孟子的老師叫孔伋，是孔子的孫子。這有個笑話，孔子在魯國，他生了個兒子的消息傳到魯王那里，魯王很高興，就派人送條大鯉魚給孔子家，孔子很高興，就給兒子取名為孔鯉?？柞幱稚藗€兒子，叫孔伋?？讈呈侵娜鍖W(xué)思想家，而孔鯉則是個非常平庸的人，但是他有一句話很不平庸。孔鯉對他爸爸說，你的兒子不如我的兒子，“你子不如我子”；而他對自己的兒子說，“你父不如我父”，很謙虛的，就他不行。

孟子的文章，從形式上說，已經(jīng)擺脫了語錄體，不再是一句句話，而是一篇篇文章?？鬃拥奈恼孪褚粋€老人娓娓而談，迂曲從容。孟子的文章則是高屋建瓴，氣勢磅礴，具有一種內(nèi)在的讓你不得不服的力量。如“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他強(qiáng)調(diào)人和的作用。自古以來，我們中國人的戰(zhàn)爭思想是“攻城為下，攻心為上”，攻心才是大家，戰(zhàn)爭主要不是決定于物質(zhì)力量。雖然現(xiàn)代技術(shù)在發(fā)展，但是人心向背還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孟子這篇文章正說明了這樣的道理。他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環(huán)而攻之而不勝。夫環(huán)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苯又f：“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同“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币环N是親戚都背叛他，一種是天下的人都跟著他。然后他的結(jié)論是：“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zhàn)，戰(zhàn)必勝矣?！币床淮蛘?，一打仗肯定勝利。他的這一思想是非常好的思想。另外他的文章很有氣勢。你看，他的文章首先說出結(jié)論：“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這是個結(jié)論。然后對結(jié)論分兩個層次來論述：“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夫環(huán)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庇终f：“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先說結(jié)論，然后分兩層去說，然后再總的說，“故曰”，所以說，“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威就是威風(fēng)天下，稱霸天下?！坝蛎癫灰苑饨纭保⒉皇莿澮粭l線，里面的老百姓就接受你管。你要用心來征服，老百姓自然受你管?！肮虈灰陨较U”，你要鞏固國防，不要以為有崇山峻嶺，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就能把國守住了，不是這樣的。“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然后就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zhàn)，戰(zhàn)必勝矣”。朋友們看一看，你讀孟子文章的時候，他是一步步地把你引向這個地方去，最后你不得不信服！所以，孟子的文章很有氣勢。孟子生卒年是公元前372年到公元前289年，活了84歲，比孔子多活11歲。

中國歷史上有三位偉大的母親，其故事在民間流傳非常廣泛。第一是孟母三遷?！拔母铩敝信忻夏甘翘优苤髁x，她不是積極去改造環(huán)境、改造客觀世界，而是選擇逃避。這樣說真令人哭笑不得。第二是北宋歐陽修的母親。歐陽修4歲時父親就去世了，當(dāng)時家貧如洗，空有四壁，沒有錢買筆買紙，他母親就到河邊折蘆葦?shù)臈U，在沙子上教歐陽修寫字，這是“歐母畫荻”。歐陽修在北宋時官做到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dāng)時北宋的首都是開封，歐陽修是江西廬陵（今吉安）人。他母親在京城去世了，他攜扶母親的靈柩回老家安葬。走到江蘇的清江要停下來，燒香燃燭禱告禱告，祭奠一下。清江的縣令很會拍馬屁，寫了個祭文，一共只有二十個字。開始時，有人認(rèn)為寫得太簡單了，縣令說，不，就這樣。結(jié)果在祭奠時一讀，歐陽修果然大加贊賞。祭文是這樣說的：“昔孟軻亞圣，母之教也。今有子如軻，雖死何憾！尚饗。”你老人家有兒子像孟軻一樣，你還有什么遺憾呢！“尚饗”是祭文的慣語，是說，請你受用吧。讀了之后，歐陽修特別贊揚，基于兩點：一個是歐陽修喜歡寫文章要精練；另一個是把歐陽修比作孟軻，這在封建社會已經(jīng)到頂了。你看這人多會拍馬屁，而且拍馬屁不露痕跡，把人拍得非常舒服。這是一文雙贊，不露痕跡，表面上是贊歐母，實際上是贊歐陽修。這是千古最精彩的拍馬之文。另外一個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岳飛的母親，故事叫“岳母刺字”。

第四講荀子，叫荀況。他的思想比較復(fù)雜，是介于儒家和法家之間的人物。他的兩個著名學(xué)生都是法家人物，即韓非子和李斯。荀子的文章完全是長篇大論，一點沒有語錄體。荀子說一件事，要反復(fù)地比喻、反復(fù)地說理，一定要淋漓盡致然后止——“必淋漓盡致而后止”。大家都知道他的《勸學(xué)篇》：

君子曰：學(xué)不可以已。

青，取之于藍(lán)而青于藍(lán)；冰，水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繩，以為輪，其曲中規(guī)。雖有槁暴，不復(fù)挺者，使之然也。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xué)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xué)問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詩曰：“嗟爾君子，無恒安息。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長于無禍。

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xué)也；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yuǎn)；順風(fēng)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wù)哒谩＜佥涶R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于物也。

……

積土成山，風(fēng)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備焉。故不積跬步，無以致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qiáng)，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

……

他用了很多比喻，“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qiáng)，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蚯蚓沒有爪子，也沒有牙齒，但可以在地下自由地走，在于它進(jìn)取不息，始終如一?！靶妨蚨巧喵X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蟹實際上有八條腿和兩個大鉗子，但在河里它卻沒有自己的窩，因為它不好好地干活，浮躁得很。因此，他勸人學(xué)習(xí)要“鍥而不舍，金石可鏤”。今天刻一點，明天刻一點……哪怕是金屬、石頭，也可以將它刻折。他用大量的比喻來說明一個道理，令人折服。

先秦散文，一種是歷史散文，一種是諸子散文。諸子散文對后來的說理散文有很大的影響，而且它的發(fā)展軌跡非常明顯：第一是短小的語錄體；第二是專題文章；第三是著作。先秦的文學(xué)就講到這里。

下面講秦代文學(xué)。秦代是非常短的一個王朝，只有十多年的時間，但是歷史地位非常重要。秦并六國，成為一統(tǒng)天下，這是一。秦朝很短暫，后面跟著的是一個大的封建王朝漢朝，400多年，漢是我們中國最長命的一個封建王朝。秦朝有很多制度，自己還沒來得及實施，就滅亡了。漢朝很多的社會制度都繼承了秦朝，如“書同文、車同軌”等等，這就是“漢承秦制”。往下魏晉南北朝，然后是隋代，它也很短暫，它之后是強(qiáng)大的唐朝。隋代也有很多制度沒來得及實施就滅亡了，可是唐代繼承了隋代的制度。所以歷史往往是驚人的相似?！度龂萘x》一開頭就說“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很有道理的。從文學(xué)上說，秦代幾乎是一張白紙，我們要說的是一本書，和一篇文章，都是秦統(tǒng)一之前的：書是《呂氏春秋》，傳說是呂不韋組織門下學(xué)者集體編寫的。當(dāng)年呂把他的著作掛在城樓上，說誰要是能夠增減一個字，就賞給他千金?！秴问洗呵铩肥呛懿诲e的書，例如《察今》，“察今則可以知古”，你看到今天就可以知道古代，從古代就可以知道今天。他舉例子說“故審堂下之陰，而知日月之行，陰陽之變”，要看太陽月亮走不走，只要量一下地上的影子就知道了?！皣L一脟肉，而知一鑊之味，一鼎之調(diào)”。只要嘗一塊肉，就可以知道整鍋肉的味道以及好壞。他特別具有這樣一個思想，認(rèn)為治理天下的法，要隨社會的變化而變化。社會客觀環(huán)境變化了，若還用原來的法的話就不管用了。他比喻道：“譬之若良醫(yī)，病萬變藥亦萬變?！比绻安∽兌幉蛔儯蛑畨勖?，今為殤子矣”。就是說，以前這藥對病有好處，這次再用這種藥就沒有好處了。為什么呢？因為身體變化了，藥也要跟著變；時代變化了，統(tǒng)治時代的法也要隨著變。這個比喻非常好。

這是一本書。另外一篇文章是李斯的《諫逐客書》，曾經(jīng)有人說：“秦?zé)o文章，唯李斯《諫逐客書》一篇而已?！崩钏惯@個人很有本事。他是楚人，小時候開始不學(xué)好。有一次上廁所，看見老鼠又小又臟，一看見人就走了?？墒撬趥}庫里，看見老鼠吃得胖乎乎的，人來了也不驚慌。他忽然有所悟：同樣是老鼠，一個在倉庫里，一個在廁所里，就看你把自己放在什么地方！他就發(fā)憤努力，一定要做倉庫里的老鼠。終于，他很有作為。李斯是楚人，到秦國來，因他有才華，秦國很重用他。突然之間發(fā)生了一件事情，韓國有一個叫鄭國的人到秦國來，給秦國出了一個主意，說：你看，天下萬頃良田沒水灌溉，應(yīng)該開一條渠。秦王認(rèn)為不錯，果真修了一條渠，后來命名叫鄭國渠。渠修好之后果然是五谷豐登?？墒堑胶髞?，秦要吞并六國。在打韓國時，這條渠成了天然屏障，不好進(jìn)兵了。于是，秦王手下的人說，外國人到我們這里做事情沒有一個是好心眼的，他們出的主意全是為他們國家設(shè)想的。你看，這條渠表面上為我們好，實際上我們沒法打他們了。秦王一聽，認(rèn)為有道理，便下令逐客。李斯是楚國人，也在被逐之列。他在離開秦國的路上給秦王寫了這封信。秦王看了這封信，果然下令停止逐客，并立即派人把李斯追回來，可見這封信多有力量！

這篇文章寫得好。一開始是“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說我聽到人們都在議論逐客的事，我以為是很不對的，錯誤的。他舉例說，秦朝的寶馬不是秦朝的，可是認(rèn)為寶馬有好處，也弄來了。很多珍珠寶貝不是你秦國的，因為你喜歡就弄來了。很多美女不是秦國的，因為你喜歡，所以弄到后宮里來了。為什么有才能的人你不要呢？外國來的人，曾經(jīng)幫秦國做了許多許多事情，要是沒有這些人，你秦國不會有今天。這是第二層意思。第三，最主要是他抓住了想稱霸天下這件秦王最關(guān)心的事情。李斯認(rèn)為，你把這些有才能的人都驅(qū)逐走了，你就沒法稱霸天下。這個打中了秦王的要害。他的第一句話是我們做文章經(jīng)常引用的?！俺悸劺糇h逐客，竊以為過矣?！蹦憧矗擅钤谀睦?？“臣”就是我，我聽說大家都在議論要逐客，他只是說這是傳說，從而給秦王改正錯誤留有余地。我只是聽說，也許不實；但有一點是不留余地的，斬釘截鐵的，那就是“這是錯的”！絲毫不動搖。然后李斯說“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什么樣的土壤都來了，都不推辭，所以泰山才能巍峨高聳。古代人認(rèn)為泰山是最高大的：第一，泰山是孔子這個大圣人家鄉(xiāng)的山，登泰山而小天下；另外，泰山在齊魯廣闊大平原，一下子高起來，就顯得高得不得了，實際上海拔才1540多米。從漢武帝開始，一直到唐玄宗，都一直去泰山“封禪”，就是認(rèn)為自己的政績好，到最高的山上去，告訴上天。因此，泰山一直是中國人高大的形象，最重，最大。如“人固有一死，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李斯接著說：“河海不擇細(xì)流，故能就其深?！贝蠛２贿x擇，不論什么流水，來了我都要，這樣才能非常深。這兩句含了“成”和“就”，即“成就”。他用兩個比喻逼出下面一個比喻：“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币氤蔀樘煜掳灾鳎翘煜碌娜说侥氵@里來，就不要把他們推掉了，才能表明你的德行好，人們才能跟著你。最后，終于打動了秦王，下令停止逐客，派人把李斯追回來，復(fù)其官職。當(dāng)然，秦朝統(tǒng)一天下之后，李斯也沒有好結(jié)果?！帮w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破，謀臣亡”。被秦二世腰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