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石匠。
石匠在城市里,似乎不多,但那個年代,城市里的石匠還是經(jīng)常見到的。
一個是打石碑。那時,人去世了,還是土葬的多,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人,所以要立墓碑,還有的要換墓碑,就請來了石匠。馬車拉來了大塊石碑毛石(料石),放在街邊或院子里,下面墊上石塊或磚頭。石匠從帆布兜或背筐里取出一堆長長短短的鏨子和大大小小的錘子,就開始做工了。
先是鑿齊石碑的四邊,然后就是碑的正面要打平。打平碑面是一項費力的活。先用較大的尖鏨子斜著交叉打一遍,把碑面基本上打平整。這道工序粗糙,費時費力,一般這個過程就看個大概。接著就是細打,用平鏨從一頭往另一頭慢慢地打,就如同木匠用推刨推光木板一樣。但石頭打平,要靠鏨子一寸一寸向前打,是個慢活兒。我看見打好了一個角,就急著想看見整個碑面被打平,時常等得不耐煩了,就跑到一邊去玩了。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一看,整個碑面已經(jīng)鑿完了。這時碑面看起來還比較粗糙,但能看出已經(jīng)非常平整了。
接下來就是磨碑面了。石匠拿來一大塊砂石,側(cè)面插入一根長木棍,放到碑上來回拉動,一邊不停地往碑面上澆水,這也是個很費時費力的過程。我們小孩子們也會幫著拉一下,主要是好玩。石匠師傅怕磨斜了,關(guān)鍵的時候會阻止我們小孩子們的胡鬧。石碑面慢慢地磨光了,石匠還會用小塊的細砂石再打光一遍,一盆清水沖過去,青石碑光滑如鏡。剩下的活兒才是我最喜歡看的。主人家往往會請來毛筆字寫得好的老人,在已經(jīng)畫好格子的墓碑上,按規(guī)矩寫上內(nèi)容??磳懽?,也是一種享受:楷書、隸書,大字、小字,一筆一畫,規(guī)規(guī)整整,讓人肅然起敬。
待墨跡干后,石匠取出細小的鏨子,先按照每個字的字跡,慢慢小心地鑿出字的邊緣,鑿完后就成了一個個空心字。這樣一來是以免墨跡模糊了鑿不準確;二來是石匠刻字時,是從字跡的邊緣向內(nèi)鑿,先刻出了字的邊,鑿刻時字體就不會崩壞。
接著,石匠就開始刻字了。這也是我最喜歡看的一個過程。鑿刻小字時,石匠會用尖銳的小鏨子和小錘子,輕輕地、但有節(jié)奏地鑿刻。鏨幾下,石匠會用嘴吹一下鑿下來的石屑,然后又刻。在筆劃轉(zhuǎn)旁處和收尾處,會刻得非常小心,敲擊更輕,節(jié)奏更快。不一會兒,一個字就刻完了。
石碑中間的大字,石匠會取出大一些刀口的鏨子,打擊的力度會大一些,鑿起的石屑會飛濺得很遠。但刻到筆畫圓潤的地方,石匠手中的鏨子又會輕慢下來。石匠手中鏨子旋轉(zhuǎn)角度的改變,會很清晰地表現(xiàn)出筆畫的抑揚頓挫??套謺r,我?guī)缀跻赐耆窟^程。
全部字都刻完后,石匠會用各種鏨子把全部字體精心地修整一遍,最后,再用小砂石和細砂布把每一個字的筆劃細細打磨一遍,一塊石碑就全部刻完了。
刻完全部字,也是石匠師傅該輕松的時候了,他會點上一鍋葉子煙,一邊吧嗒地抽著,一邊端祥和揣摩著,還有什么地方不妥。這時,我最喜歡蹲在石碑旁用手指順著每個字的橫折撇捺“摹寫”一遍。比如“公”字的那一撇一捺,一筆由深入淺,一筆由淺入深;再如撇折的轉(zhuǎn)筆處,那一彎的深度和弧度,圓潤得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多觸摸一遍;還有收筆處,最后刻出的那一鋒,也是那樣的恰到好處。手指摩挲下來,感覺寫字的和刻字的就好似一個人。我常常在想,看過這刻出來的深深淺淺的字,才能體會中國文字那特有的韻味,否則,只能看著寫在紙上的字說“入木三分”了。
每在這時,石匠師傅要么說:“咋個,想學刻字?”要么說:“小崽,跟我當石匠吧!”看著這堅硬冰涼的石碑上的字跡,再看看穿著粗衣布褲、蓬頭垢面、滿手老蠶的石匠師傅,我怎么也不能把“字”和“人”這二者統(tǒng)合起來,能刻出這樣字跡的人,也應當是毛筆字寫得很好的人啊!可要是能寫這么好字的人,怎么又會是一個整天與錘子鏨子為伍的石匠呢?因此一腦的困惑。
還有就是修石磨。那時,許多居民院子里的人家都有石磨,經(jīng)常用來磨玉米沙或黃豆。時間久了,上磨盤和下磨盤的磨槽會逐漸磨損,影響工效。石匠來了,先取下上面的磨盤,對上、下磨盤的磨槽進行修整。這種活相對簡單一些,照著原有的刻痕,加深一遍就可以了。雖然簡單,但看起來還是蠻有意思??粗坏赖滥ゲ墼诓粩嗟溺Y刻下逐漸清晰起來,就像是在刻一幅畫。那斜斜的、相互交錯的磨槽,本身就是一幅精細的石刻藝術(shù)品。上下磨盤都修整完后,沖洗一遍,重新扣上去,主人會抓來一把豆子或玉米試一試。再推起來,果然聲音都大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