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前史:漢代詩經(jīng)解釋學

中古詩學史:境化與律化交織的詩歌運動 作者:張節(jié)末


漢代詩壇的開端并不樂觀,或簡直可以說是烏云重重,因為有齊、魯、韓、毛四家詩說壓在那里。鄭振鐸云:

《毛詩序》……幾乎百分之九十以上是附會的,是與詩意相違背的?!蟾抛觥对娦颉返娜苏`認《詩經(jīng)》是一部諫書,誤認《詩經(jīng)》里許多詩都是對帝王而發(fā)的,所以他所解說的詩意,不是美某王,便是刺某公!又誤認詩歌是貴族的專有品,所以他便把許多詩都歸到某夫人或某公,某大夫所做的。又誤認一國的風俗美惡,與王公的舉動極有關系,所以他又把許多詩都解說是受某王之化,是受某公之化。因為他有了這幾個成見在心,于是一部很好的搜集古代詩歌很完備的《詩經(jīng)》,被他一解釋便變成一部毫無意義而艱深若《盤》《誥》的懸戒之書了。后來讀《詩》的人,不知抬頭看《詩》文,只知就《序》求《詩》意。其弊害正如朱熹所說,“故此《序》者,遂若詩人先所命題,而詩文反為因序以作。于是讀者傳相尊信,無敢擬議。至于有所不通,則必為之委曲遷就,穿鑿而附合之,寧使經(jīng)之本文,繚戾破碎,不成文理?!保ā对娦蜣q說》)

不過,漢儒并非如鄭先生所說的誤會了,相反,他們很認真、很明白地將《詩》尊為經(jīng)典,把它作為解釋帝王行為的依據(jù),嚴守不是“美”就是“刺”的注疏規(guī)則,放大它的功能,進而蔚為詩學史的源頭。

齊、魯、韓三家詩為今文,武帝時置立博士,地位尊顯,而毛詩為古文經(jīng)學,只是短暫地被立于學官。三家詩在漢代牢牢占據(jù)著主流,而毛詩則更像是個異說。四家詩說卷帙繁富,按照《漢書?藝文志》的著錄,《詩經(jīng)》28卷。魯、齊、韓三家,《魯詩》有《魯故》25卷、《魯說》28卷;《齊詩》有《齊后氏故》20卷、《齊孫氏故》27卷、《齊后氏傳》39卷、《齊孫氏傳》28卷、《齊雜記》18卷;《韓詩》有《韓故》36卷、《韓內(nèi)傳》4卷、《韓外傳》6卷、《韓說》41卷?!睹姟酚小睹姟?9卷、《毛詩故訓傳》30卷。“凡《詩》六家,416卷”。

《書》曰:“詩言志,歌詠言?!惫拾分母?,而歌詠之聲發(fā)。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故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鬃蛹?nèi)≈茉?,上采殷,下取魯,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漢興,魯申公為《詩》訓故,而齊轅固、燕韓生皆為之傳?;蛉 洞呵铩?,采雜說,咸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三家皆列于學官。又有毛公之學,自謂子夏所傳,而河間獻王好之,未得立。(《漢書?藝文志》)

這可以視為一極簡略的詩學史。班固采《毛詩》說,三百篇之所以經(jīng)秦火而得傳,是因為它在人們口頭“諷誦”傳承,燒不掉,而魯、齊、韓三家解《詩》,參照《左傳》,又采納眾多雜說,都不是它的本義了??梢娙匀皇窍惹氐臄嗾氯×x傳統(tǒng)。班固本人論《詩》,重心也是在它的意義而非音樂,所謂“《詩》以正言,義之用也”(《漢書?藝文志》)。

因為四家詩均對《詩經(jīng)》中詩的創(chuàng)作動機及其含義進行解說,已經(jīng)完全轉到了以義為用的路上來了,結果是造成了漢代經(jīng)學(注疏)家的詩經(jīng)解釋學,其主旨是通過對“比興”概念進行內(nèi)涵上的重新解釋,掛到“美刺”上去,造成“言志”的效果,來對詩三百進行道德譜系的編排。不妨說,這是對先秦斷章取義傳統(tǒng)的道德轉調。

第一節(jié) 漢代經(jīng)學家解詩的基本思路

經(jīng)學家解詩的基本思路,我們以《詩大序》為例,來加以說明。

《關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xiāng)人焉,用之邦國焉。

《關雎》之“風”并非情歌,“風”是群體性的,“正夫婦”不是針對個別的夫婦,而是由鄉(xiāng)而國的“風天下”。所以,《關雎》為教化工具,作為《詩經(jīng)》首篇,是謂“風之始”。此為小序。

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朱自清認為這一段脫胎于《尚書?堯典》,并指出其重義而不重聲。正因為重義,又非斷章取義用法,顯然是把重心從用詩向作詩轉移了。作詩的最初動力來自心中的“志”或“情”,發(fā)而為“言”,又繼之以“嗟嘆”“永歌”“舞蹈”。如果“言”已足,則后面的“嗟嘆”“永歌”“舞蹈”固然可以加強“言志”,卻并非必需。

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

這一節(jié)區(qū)分“治世之音”“亂世之音”和“亡國之音”,雖說是“音”,其實還是“詩”,目的是要給由心中而出的詩歌套上教化之馬車,要它“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這樣,“詩言志”與先秦時斷章取義借詩言志的用法完全不同,被重新命題了。

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故變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發(fā)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謂四始,詩之至也。

這是《詩大序》最核心的部分。對風的定義:“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變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對雅的定義:“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所謂“風”“雅”和“變風”“變雅”,正是為“比興”作政教背景的說明,導向性極強,奇怪的是,沒有直接對“賦比興”進行解釋。無奈,后人多是援引鄭玄《周禮?春官?大師》“教六詩”注來加以說明。那么,“賦比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一)“賦比興”的最早兩次連稱

“賦”“比”“興”三者連在一起稱呼,先秦文獻中僅見一次,就是《周禮?春官?大師》(大師)“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到了漢代,《毛詩序》幾乎有相同的表述,六者次序相同,不同之處在于,“六詩”成了“六義”,原來是合樂的歌詩,到了漢代就轉為徒詩。關于這一轉換,朱自清有一重要的解說:

鄭玄注《周禮》“六詩”,是重義時代的解釋。風、賦、比、興、雅、頌似乎原來都是樂歌的名稱,合言“六詩”,正是以聲為用?!对姶笮颉犯臑椤傲x”,便是以義為用了。便鄭氏訓“賦”為“鋪”,假借為“鋪陳”字,還可見出樂歌的痕跡。……大概“賦”原來就是合唱。古代多合唱,春秋賦詩才多獨唱,便樂工賦的時候似乎還是合唱的。

先秦“賦詩”,是不是要唱,有不同看法。不過,朱先生論定《詩大序》和鄭玄注《周禮》“六詩”是以義為用,是不錯的。朱先生進而推測:“‘比’原來大概也是樂歌名,是變舊調唱新辭。”“‘興’似乎也本是樂歌名,疑是合樂開始的新歌?!?sup>

《周禮?大司樂》論“樂語”也說到了“興”:

大司樂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國之學政,而合國之子弟焉。凡有道者有德者,使教焉,死則以為樂祖,祭于瞽宗。以樂德教國子:中、和、祗、庸、孝、友。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磬、大夏、大濩、大武。

大司樂是一個掌管音樂的官員,他的職責就是對“國子”(王室子弟)進行樂教,分為“樂德”“樂語”“樂舞”三門。“興、道、諷、誦、言、語”,是“樂語”之教。鄭玄注云:“興者,以善物喻善事也。”就是把“興”解為譬喻了。

今人王小盾對“六詩”作了研究,他說:

“六詩”之分原是詩的傳述方式之分,它指的是用六種方法演述詩歌?!帮L”和“賦”是兩種誦詩方式——“風”是本色之誦(方音誦),“賦”是雅言之誦;“比”和“興”是兩種歌詩方式——“比”是賡歌(同曲調相倡和之歌),“興”是相和歌(不同曲調相倡和之歌);“雅”和“頌”則是兩種奏詩的方式——“雅”為用弦樂奏詩,“頌”為用舞樂奏詩。風、賦、比、興、雅、頌的次序,從表面上看,是藝術成分逐漸增加的次序;而究其實質,則是由易至難的樂教次序。

把“六詩”描述為“六種詩歌演述方法”,稱其為“樂教次序”,誠為過人之見,但是處理上精密無比,不免讓人略有不安。退一步說,“風賦比興雅頌”的連稱,在先秦必與音樂的分類相關,“六詩”之“興”不是譬喻,這一點已成定讞。不過,漢代的詩經(jīng)學者卻并不這樣看,鄭玄固然認為“比賦興”本來是可歌的,孔子整理《詩》時把它們合并到“風雅頌”里去了,上述朱先生的猜測就得著鄭說的啟發(fā),然而,就是這同一個鄭玄,在注《周禮?春官?大師》“教六詩”時,卻不這么解釋“賦比興”了,而堅決地轉到了重義的立場之上,云:

賦者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

同注中又引東漢鄭司農(nóng)鄭眾語:

曰比曰興,比者,比方于物也。興者,讬事于物。

鄭玄說“賦比興”,一一扣合著“美刺”,“賦”是對政教善惡直接談自己的看法,不妨“美刺”并用;“比”是以“比類”的方法而不敢直言,專門為“刺”;“興”是為了避免取媚而借其他善事來喻說,專門為“美”;三者連稱的依據(jù)是偏于“美刺”之不同,總體確乎合符“溫柔敦厚”的詩教。值得注意的是,鄭氏說“比”和“興”其實都是比喻,不同者有二,其一,“比”是“刺”,“興”是“美”,其二,“比”是以物來“比”,“興”是以物來“比”事?!氨确接谖铩?,好理解;“以善物喻善事”和“讬事于物”是一回事,和“取善事以喻勸之”卻好像不一致?!耙陨莆镉魃剖隆敝杏幸弧坝鳌弊?,當為比喻,是不是可以這樣說,二鄭所言之“興”是一種特別的比喻。這一點,第五節(jié)將詳論。

鄭氏為東漢末古文經(jīng)學的大家,他的經(jīng)學成功地融合了今文經(jīng)學。他對“賦比興”的解釋可以視為漢代詩經(jīng)解釋學的總結,對后來影響頗大。從他的觀點,我們已經(jīng)看到,整個漢代的詩經(jīng)解釋學在重義且非斷章取義的背景之下,發(fā)生了強大的道德本質主義轉向。

因為《詩大序》沒有“賦比興”的具體說解,二鄭的定義就彌足珍貴,后人講“賦比興”的歷史必引之。不過,這里要考慮到兩個因素,首先,如果《詩大序》晚出于《毛詩》,那么后者的撰著就沒有得到前者的綱領性指導,而前者提出“賦比興”的重要性也就隨之降低。況且,三家詩的序佚失了,難以與《詩大序》互證。其次,鄭玄之“賦比興”的定義是為注《周禮?春官?大師》“教六詩”,而非注《毛詩》或三家詩,取來為《詩大序》作注未必穩(wěn)妥,況且它是后于《詩大序》的。就時間的先后而論,四家詩先出,《詩大序》繼之,二鄭說最后。那意味著,四家詩和鄭玄的“賦比興”定義之間可能有三百余年的時間差距,如果佚失了的三家詩序沒有將“賦比興”連稱,則二鄭的定義又將成為漢代唯一的證據(jù),其情形和《周禮?春官?大師》“教六詩”之“賦比興”連稱為先秦孤證正相仿佛。若是以二鄭說來解《詩大序》的“賦比興”,再進一步以之去解四家詩,那就是以后出的理論去解釋在先的理論,不能不看到,這種前溯法可能埋伏著巨大的跳躍,以及莫測的理論風險。不幸的是,那正是漢代的詩經(jīng)解釋學所遵守的程序。

(二)四家詩比興說詩舉例

盡管如此,我們可以通過四家詩之評詩來了解經(jīng)學家們對“比興”的具體使用,那就是將“比興”扣合著“美刺”。程廷祚要而言之:“漢儒言詩,不過美刺兩端”,此為詩經(jīng)解釋學的總綱。以下舉例若干以說明之。

1.《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魯》曰:

昔周康王承文王之盛,一朝晏起,夫人不鳴璜,宮門不擊柝,《關雎》之人見幾而作。

周漸將衰,康王晏起,畢公喟然,深思古道,感彼關雎,性不雙侶,愿得周公,配以窈窕,防微消漸,諷諭君父。孔氏大之,列冠篇首。(《詩三家義集疏》)

《齊》曰:

孔子論《詩》,以《關雎》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則無以奉神靈之統(tǒng)而理萬物之宜,故《詩》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毖阅苤缕湄懯?,不貳其操,情欲之感無介乎容儀,宴私之意不形乎動靜,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為宗廟主。此綱紀之首、王教之端也。(《詩三家義集疏》)

《韓敘》曰:“《關雎》,刺時也。”(《詩三家義集疏》)

薛夫子《韓詩章句》曰:

詩人言雎鳩貞潔,以聲相求,必于河之洲,蔽隱無人之處。故人君動靜,退朝入于私宮,妃后御見,去留有度。今人君內(nèi)傾于色,賢人見其萌,故詠《關雎》,說淑女,正容儀也。(《詩三家義集疏》)

《毛詩序》云:

《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

《毛傳》云:

興也。關關,和聲也。雎鳩,王雎也。鳥摯而有別?!箦f樂君子之德無不和諧,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關雎之有別焉。(《詩毛詩傳疏》)

《關雎》一篇位于詩三百之首,極為重要。三家說大同小異,均以為是刺康王,為“比”;唯《毛詩》謂美后妃之德,為“興”?!睹姟泛笃穑@然是立了新說。于此,我們當可了解,同一首詩的作意(本意)即“美”或“刺”,不同的詩說可以有大相徑庭的解說,而此作意是與“比”或“興”的擇取聯(lián)系在一起的。質言之,“比”或“興”決定了《詩經(jīng)》中某一首詩的性質。

以下引《漢書?杜欽傳》用《關雎》的例:

漢成帝為太子時即好色,即位后,皇太后詔采良家女。杜欽對大將軍王鳳說:

將軍輔政,宜因始初之隆,建九女之制,詳擇有行義之家,求淑女之質,毋必有聲色音技能,為萬世大法。夫少,戒之在色,(師古曰:“《論語》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院蒙珶o節(jié)則致?lián)p敗,故戒之也?!保缎”濉分?,可為寒心。(張晏曰:“刺幽王廢申后而立褒姒,黜太子宜咎而立伯服也?!背辑懺唬?/p>

“《小卞》之詩,太子之傅作也,哀太子之放逐,憫周室之大壞也?!睅煿旁唬骸啊对?小雅》也。二說皆是?!保┪▽④姵R詾閼n。(引文括號中為顏師古注文及引文)

太后對杜欽勸說不以為然。杜欽再次對王鳳說:

《詩》云“殷監(jiān)不遠,在夏后氏之世”。(師古曰:“《大雅?蕩》之詩也。言殷之所監(jiān)見,其事不遠,近在夏后氏之時?!保┐探湔咧疗冉?,而省聽者常怠忽,可不慎哉!前言九女,略陳其禍福,甚可悼懼,竊恐將軍不深留意。后妃之制,夭壽治亂存亡之端也。跡三代之季世,覽宗、宣之饗國,察近屬之符驗,(韋昭曰:“宗,殷高宗也。宣,周宣王也。皆饗國長久?!保┑湐£鲁2挥膳??是以佩玉晏鳴,《關雎》嘆之,(李奇曰:“后夫人雞鳴佩玉去君所,周康王后不然,故詩人嘆而傷之?!背辑懺唬骸按恕遏斣姟芬病!保┲蒙バ远棠?,離制度之生無厭,天下將蒙化,陵夷而成俗也。故詠淑女,幾以配上,(師古曰:“《關雎》之詩云‘窈窕淑女,君子好仇’,故云然也。淑,善也。幾,讀曰冀。”)忠孝之篤,仁厚之作也。(師古曰:“作謂作詩也。”)夫君親壽尊,國家治安,誠臣子之至愿,所當勉之也?!兑住吩唬骸罢浔?,萬物理。”凡事論有疑未可立行者,求之往古則典刑無,考之來今則吉兇同,卒搖易之則民心惑,若是者誠難施也。今九女之制,合于往古,無害于今,不逆于民心,至易行也,行之至有福也,將軍輔政而不蚤定,非天下之所望也。唯將軍信臣子之愿,念《關雎》之思,逮委政之隆,及始初清明,為漢家建無窮之基,誠難以忽,不可以遴。

杜欽對大將軍王鳳的兩次談話,引了《論語》《詩經(jīng)》的《小雅?小卞》《大雅?蕩》《周南?關雎》,還有《易》,引經(jīng)據(jù)典凡五次。所引《關雎》,顏注引《魯詩》李奇曰:“后夫人雞鳴佩玉去君所,周康王后不然,故詩人嘆而傷之?!焙蜕弦遏斣姟芬恢?。意思是說,杜欽引《關雎》用的是《魯詩》故事,即畢公作此詩以“防微消漸,諷諭君父”。如果是這樣,那么杜欽不免以畢公自居了。這個故事,也讓我們知道,《關雎》一詩在漢代的真實意謂。再聯(lián)系第一章所引《孔子詩論》和馬王堆帛書《五行》說部對《關雎》的評說,則從先秦到兩漢《關雎》的歷史命運亦可想而知,至少,與后人從詩歌字面揣摸、想象的浪漫情詩真是有甚大之差距了。這就是詩經(jīng)解釋學的力量之所在。

2.《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魯》曰:

蔡人之妻者,宋人之女也。既嫁于蔡而夫有惡疾,其母將改嫁之,女曰:“夫不幸,乃妾之不幸也,奈何去之?適人之道,壹與之醮,終身不改。不幸遇惡疾,不改其意。且夫采采芣苢之草,雖其臭惡、猶將始于捋采之,終于懷擷之,浸以益親,況于夫婦之道乎?彼無大故,又不遣妾,何以得去!”終不聽其母,乃作《芣苢》之詩。君子曰:宋女之意,甚貞而壹也。(《詩三家義集疏》)

《韓》曰:

芣苢,澤寫也。芣苢,臭惡之菜。詩人傷其君子有惡疾,人道不通,求己不得,發(fā)憤而作。以事興芣苢雖臭惡乎,我猶采采而不已者,以興君子雖有惡疾,我猶守而不離去也。(《詩三家義集疏》)《毛詩》說:

后妃之美也。和平則婦人樂有子矣?!]苢,馬舄。馬舄,車前也,宜懷姙焉。(《詩三家義集疏》)

《魯》《韓》兩家把此詩視為“興”,《毛》則當作“賦”(《毛詩》的慣例,只標明“興”體,“賦”體和“比”體并不標明),而且與前兩家意思正相反。

有意思的是,劉向《列女傳》也有同樣文字的故事,顯然是來自《魯詩》,并頌之曰:“宋女專慤,持心不愿。夫有惡疾,意猶一精。母勸去歸,作詩不聽。后人美之,以為順貞?!笨梢姟遏斣姟妨鱾髦畯V。

不過,并不是所有人都對順貞的宋女故事有興趣的,清代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就換了一種讀法:

此詩之妙,正在其無所指實而愈佳也。夫佳詩不必盡皆征實,自鳴天籟,一片好音,尤足令人低回無限。若實而按之,興會索然矣。讀者試平心靜氣,涵詠此詩?;新犔锛覌D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繡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xù),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則此詩可不必細繹而自得其妙焉。

可能我們都偏好這樣來讀《芣苢》,有意味多了。不過,那樣的話我們就不免失去了對于漢代詩經(jīng)解釋學的同情的態(tài)度,不可能真正客觀地了解和說明作為經(jīng)典的《詩經(jīng)》在漢代人眼里是什么樣子的。

3.兩首《揚之水》。

《王風?揚之水》:

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甫。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與我戍許。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毛序》:“刺平王也。不撫其民而遠屯戍于母家,周人怨思焉?!?/p>

《毛傳》:“興也。揚,激揚也?!?/p>

《鄭箋》:“激揚之水至湍迅,而不能流移束薪。興者,喻平王政教煩急,而恩澤之令不行下民?!保ā对娙伊x集疏》)

《鄭風?揚之水》:

揚之水,不流束楚。終鮮兄弟,維予與女。無信人之言,人實迋女。

揚之水,不流束薪。終鮮兄弟,維予二人。無信人之言,人實不信。

《毛序》:“閔無臣也。君子閔忽之無忠臣良士,終以死亡,而作是詩也?!?/p>

《毛傳》:“揚,激揚也。激揚之水,可謂不能流漂束楚乎?”

《鄭箋》:“激揚之水,喻忽政教亂促,不流束楚,言其政不行于臣下。鮮,寡也。忽兄弟爭國,親戚相疑,后竟寡于兄弟之恩,獨我與女有耳。作此詩者,同姓臣也?!保ā对娙伊x集疏》)

兩首《揚之水》每節(jié)前都冠以“揚之水,不流束薪”(楚、蒲)句,《毛詩》斷其分別“興”周人之怨和兄弟恩寡,字句相同而意義不同。

宋代項安世批評這樣用“興”,他轉到了作者的立場來作一同情的考慮:

《王》國風以“揚之水,不流束薪”賦戍申之勞;《鄭》國風以“揚之水,不流束薪”賦兄弟之鮮。作者本用此二句以為逐章之引。而說詩者乃欲即二句之文,以釋戍役之情,見兄弟之義,不亦陋乎!大抵說文者皆經(jīng)生,作詩者乃詞人,彼初未嘗作詩,故多不能得作者之意也。

他的意思是,經(jīng)學家之所以這樣解詩,恰恰是因為他們并非詞人,不會作詩,不能懂得作者的用意。所謂“揚之水,不流束薪”不過是沒有意義的起興罷了。

朱熹注《王風?揚之水》云:“興取‘之’‘不’二字,如《小星》之例。”(《詩集傳》)本詩首四句為“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意即以前兩句“之”“不”來起興后兩句“之”“不”,本來沒有意義上的關聯(lián)。他對《小星》之“興”則有“于義無所取”之評,可證。項和朱都是宋人,所見不約而同,并非偶然。

(三)作為讖緯神學羽翼的《齊詩》

三家詩為今文經(jīng)學,或多或少地與主“天命”“譴告”的讖緯神學相通。《齊詩》的大將為翼奉,他“好律歷陰陽之占”(《漢書?儒林?翼奉傳》),陳喬樅《齊詩遺說考序》稱:“《易》有孟京‘卦氣’之候,《詩》有翼奉‘五際’之要,《尚書》有夏侯‘洪范’之說,《春秋》有公羊‘災異’之條,皆明于象數(shù),善推禍福,以著天人之應,淵源所自,同一師承,確然無疑?!?sup>

請讀《漢書?儒林?翼奉傳》:

臣聞之于師曰,天地設位,懸日月,布星辰,分陰陽,定四時,列五行,以視圣人,名之曰道。圣人見道,然后知王治之象,故畫州土,建君臣,立律歷,陳成敗,以視賢者,名之曰經(jīng)。賢者見經(jīng),然后知人道之務,則《詩》、《書》、《易》、《春秋》、《禮》、《樂》是也。《易》有陰陽,《詩》有五際,(應劭曰:“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也?!泵峡翟唬骸啊对妰?nèi)傳》曰:‘五際,卯、酉、午、戌、亥也。陰陽終始際會之歲,于此則有變改之政也?!保洞呵铩酚袨漠?,皆列終始,推得失,考天心,以言王道之安危?!?/p>

這一段說,《詩》有“五際”:卯、酉、午、戌、亥,標志著陰陽運轉的際會,從中可以觀察到政治變化的征兆。他又以《齊詩》《小雅?十月之交》為例解釋“五際”之說。原詩:

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

日月告兇,不用其行。四國無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則維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

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懲!

皇父卿士,番維司徒,家伯維宰,仲允膳夫,棸子內(nèi)史,蹶維趣馬,楀維師氏,艷妻煽方處。

……

周幽王六年十月初一(公元前776年9月6日)發(fā)生日食,《十月之交》正是把相繼發(fā)生的月食和日食等天災則視為人禍的征兆。詩作者是西周幽王時的官吏,詩中指責皇父卿士等圍繞著幽王的七大嬖臣,以及幽王的寵妃褒姒的昏庸、腐敗和殘暴,悲悼王朝的淪亡,怨恨上天給人民帶來災難,憂傷自己遭受讒毀,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

翼奉解《十月之交》,道:

臣奉竊學《齊詩》,聞五際之要《十月之交》篇,知日蝕地震之效昭然可明,猶巢居知風,穴處知雨,亦不足多,適所習耳。臣聞人氣內(nèi)逆,則感動天地;天變見于星氣日蝕,地變見于奇物震動。

《齊詩》之學推重《十月之交》,正是要說明“人氣內(nèi)逆,則感動天地”的道理,認為天人之間存在感應,陰與陽必須平衡。對陰陽平衡之道一番論證后,他轉而論及時政:

古者朝廷必有同姓以明親親,必有異姓以明賢賢,此圣王之所以大通天下也。同姓親而易進,異姓疏而難通,故同姓一,異姓五,乃為平均。今左右亡同姓,獨以舅后之家為親,異姓之臣又疏。二后之黨滿朝,非特處位,勢尤奢僭過度,呂、霍、上官足以卜之,甚非愛人之道,又非后嗣之長策也。陰氣之盛,不亦宜乎!

當今二后之黨滿朝,導致陰氣太盛,上天有應,怕政局有變。這樣,他就以《十月之交》為例論證了《詩》與政治之關系。這就是《齊詩》之學。

《齊詩》是這樣,《韓詩》也是如此,都認為《詩》與事即時政、歷史可以互證,從而引申出微妙的陰陽災異之道理。治《韓詩》的劉歆對《十月之交》的看法亦近于翼奉:

于《詩?十月之交》,則著卿士、司徒,下至趣馬、師氏,咸非其材?!餍∪顺司?,陰侵陽之象也。(《漢書?五行志》)

陳喬樅《韓詩遺說考序》評《韓詩外傳》云:

今觀《外傳》之文,記夫子之緒論與春秋雜說,或引《詩》以證事,或引事以明《詩》,使“為法者章顯,為戒者著明”。雖非專于解經(jīng)之作,要其觸類引伸,斷章取義,皆有合于圣門商、賜言《詩》之意也。況夫微言大義,往往而有,上推天人性理,明皆有仁義禮智順善之心;下究萬物情狀,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硷L雅之正變,知王道之興衰,固天命性道之蘊而古今得失之林邪!

這是說,《韓詩外傳》雖非專門的解經(jīng)著作,不過它用的方法為“觸類引伸,斷章取義”,是合乎孔門用詩規(guī)矩的,它讓《詩》與事互證,“上推天人性理”“下究萬物情狀”,從中抉發(fā)出微言大義,可以“考風雅之正變,知王道之興衰”。

三家詩被立于學官,作為經(jīng)典,在漢代是發(fā)生了很大的影響的。阮元曾評漢人著述引詩之盛況:“漢興……《詩》《書》復出,朝野誦習,人心反正矣。子史引《詩》《書》者,多存古訓?!?sup>朱自清著《詩言志辨?詩教?著述引詩》也詳盡羅列漢人著述引詩的盛況:其一,宣揚德教,其二,論政治,其三,論學養(yǎng),其四,論天道,其五,述史事,其六,明制度,其七,記風俗。他說:“漢人著述引《詩》之多,用《詩》之廣,由以上各項可見。無論大端細節(jié),他們都愛引《詩》,或斷或證——這自然非諷誦爛熟不可。……春秋以后,要數(shù)漢代能夠盡《詩》之用。……漢代典禮別制樂歌,賦《詩》也早已不行,可是著述用《詩》,范圍之廣,卻超過春秋時?!?sup>朱氏所列七項,無一不可合于羅根澤所云封建功用主義。

了解上述詩說以及史書的相關記載,當可明白漢代經(jīng)學家、史學家和政治家們看《詩經(jīng)》,“比興”僅是手段,“美刺”才是目的。這樣的詩,只可供經(jīng)學家將之視為記錄了政教典故的詩去猜度,若要由活著的詩人作出來,其難度可想而知。從死的文獻挖出新的活的意義來,這就是所謂的詩經(jīng)解釋學。更何況,作為古文經(jīng)學的《毛詩》雖則相對更忠于先秦文獻,但它只是后來居上,漢代主要流行的還是今文經(jīng)學的三家詩,以《齊詩》來看,那無非是漢代讖緯神學的一個分支罷了。由此,我們可以想見,漢代之“比興”釋詩離我們現(xiàn)在的“比興”概念是多么的遙遠。

第二節(jié) 后世批評家的“比興”詮釋

四家詩之釋《詩》,以“美刺”為目標、以“比興”為方法,形成了一個詩經(jīng)解釋學,它屬于漢代經(jīng)學的范疇。這樣,就會產(chǎn)生一個問題:此“比興”概念是否具有一般詩學的意義?這是積極地問,如果消極地問,那就是:其中是否隱伏了某些理論上的難題?

劉勰《文心雕龍?比興》:

《詩》文弘奧,包韞六義,毛公述傳,獨標興體,豈不以風通(一作異)而賦同,比顯而興隱哉!故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則畜憤以斥言,興則環(huán)譬以托(一作寄或記)諷。蓋隨時之義不一,故詩人之志有二也。

觀夫興之托諭,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關雎有別,故后妃方德;尸鳩貞一,故夫人象義。義取其貞,無從于夷禽;德貴其別,不嫌于鷙鳥;明而未融,故發(fā)注而后見也。且何謂為比?蓋寫物以附意,揚言以切事者也。故金錫以喻明德,圭璋以譬秀民,螟蛉以類教誨,蜩螗以寫號呼,澣衣以擬心憂,席卷以方志固,凡斯切象,皆比義也。至如“麻衣如雪”,“兩驂如舞”,若斯之類,皆比類者也。

劉勰此論有一點后人都注意到了,他發(fā)現(xiàn)《毛詩》只是標出哪一篇是興體(共有116篇),其余風、賦、比、雅、頌都不提了,那是因為風雅頌的分類盡人皆知,賦不過是鋪陳,比顯明好懂,興就隱晦了?!氨葎t畜憤以斥言,興則環(huán)譬以托諷”,還是以“美刺”為目標。興的特點是“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關雎》講雎鳩摯而有別,所以拿來比方后妃之美德,《鵲巢》說鸤鳩占了鵲巢而專一不改,所以夫人取來比喻貞一之義,至于禽獸之于道義,鷙鳥之于美德,看來似乎不妥,卻正是興之托諭之所在,不過這個道理卻是明而未融,需要通過增加注釋來指明。而比的說明就沒那么麻煩,劉勰輕輕松松地用了“喻”“譬”“類”“寫”“擬”“方”等詞來說明“寫物以附意,揚言以切事”之比義。

不過,進入到漢代“興”卻很少有詩人用了,劉勰接著說:

炎漢雖盛,而辭人夸毗,詩刺道喪,故興義銷亡。于是賦頌先鳴,故“比”體云構,紛紜雜遝,信(倍)舊章矣?!沼煤酢氨取?,月忘乎“興”,習小而棄大,所以文謝于周人也。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局面呢?黃侃《文心雕龍札記?比興》論析“興義罕用”,道:

題云比興,實側注論比,蓋以興義罕用,故難得而繁稱。原夫興之為用,觸物以起情,節(jié)取以托意,故有物同而感異者,亦有事異而情同者,循省六詩,可榷舉也?!?/p>

夫其取義差在毫厘,會情在乎幽隱,自非受之師說,焉得以意推尋!彥和謂“明而未融,發(fā)注而后見”,沖遠(孔穎達)謂“毛公特言,為其理隱”,誠諦論也。孟子云:學詩者“以意逆志”。此說施之說解已具之后,誠為讜言。若乃興義深婉,不明詩人本所以作,而輒事探求,則穿鑿之弊固將滋多于此矣。

自漢以來,詞人鮮用興義。固緣詩道下衰,亦由文詞之作,趣以喻人。茍覽者恍惚難明,則感動之功不顯。用比忘興,勢使之然。雖相如、子云,末如之何也!然自昔名篇,亦或兼存“比興”。及時世遷貿(mào),而解者只益紛紜,一卷之詩,不勝異說。九原不作,煙墨無言。是以解嗣宗之詩,則首首致譏禪代;箋杜陵之作,則篇篇系念朝廷,雖當時未必不托物以發(fā)端,而后世則不能離言而求象。由此以觀,用比者歷久而不傷晦昧,用興者說絕而立致辯爭。當其覽古,知興義之難明,及其自為,亦遂疏興義而希用,此興之所以浸微浸滅也。

這里黃侃分析了興義罕用的原因。興的原理是“觸物以起情,節(jié)取以托意”,物與情的關系非常不穩(wěn)定,所以就會有“物同而感異”或“事異而情同”的情形,這種差異之存在全看解詩者如何“取義”“會情”,其間的毫厘之別、幽隱之處,如果不是得自師承,是很難以自己的意向去推尋的。因此,孟子的“以意逆志”只是在已經(jīng)有明確的解說以后才是確定可行的,如果本來并不明白詩人的作意,那么“以意逆志”只會導致穿鑿附會。換言之,讀解《詩》必須有師承。漢以后詩人鮮用興,多用比,是想讓讀者更容易、明白地理解詩歌,如果詩意恍惚難明,那就不能感動人。不過有些歷史名篇,還是“比興”兼用的,如阮籍、杜甫的詩,“雖當時未必不托物以發(fā)端,而后世則不能離言而求象”,用比的不會因時間長而晦昧難讀,用興的只要其創(chuàng)作語境一過就即刻進入紛爭。這樣,興就漸漸沒人再用了。黃氏的解說有兩個要點,一是肯定興義罕用,二是興還是有人用。

黎錦熙就不同意這第二個要點,他的《修辭學比興篇》說:

《毛傳》既標作“興也”,而所下的解釋實是說比。興和比是向來沒有明確的界限的,而且全部毛傳有興無比,似乎六義之比就包含在興之中。劉勰對于“毛公述傳,獨標興體”這件事沒有辦法,只好說“比顯而興隱”,若問究竟怎樣才叫做隱呢?說來說去,……歸根一句話:“興之托諭”是要“發(fā)注而后見”的。……總之,“比”“興”兩義,不是全不相干,只是著重在興;興中不妨有比。大抵觸景生情,其情必有與景相關之點;感物興懷,其物必有與懷相印之端:此相關之點與相印之端,大半由于類似,所以興中有比,有時非比不興,惟所比者或偏畸而不全,或朦朧而難晰;劉勰所謂“起情者依微以擬議”,又曰“明而未融”,用釋“興隱”之義,亦非全無道理。即如洲上雎鳩共處,加以關關的鳴聲,至少可以比配偶的相得而和樂。詩人偶見,遂興此感;或睹愛人,憶以為喻。

黎氏判定:比就包含在興之中。此說強而有力?!睹珎鳌反_實是以比來解說興,劉勰云“比顯而興隱”不過是曲為之說,如果沒有注解,還是讀不懂。他把情與景、物與懷的相關之點、相印之端判為“類似”,這樣就要么“興中有比”,要么“非比不興”,只是此“比”“或偏畸而不全”、“或朦朧而難晰”,這就成為“興”了。說到底的,他還是傾向于否定“興”的真實存在,至少是否定其可以脫離“比”而獨立。

朱自清《詩言志辨》論到孟子“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萬章下》)時說:

“知人論世”,并不是說詩的方法,而是修身的方法,“頌詩”“讀書”與“知人論世”原來三件事并列,都是成人的道理,也就是“尚友”的道理。后世誤將“知人論世”與“頌詩讀書”牽合,將“以意逆志”看作“以詩合意”,于是乎穿鑿傅會,以詩證史?!对娦颉肪褪侨绱藢懗傻?。但春秋賦詩只就當前環(huán)境而“以詩合意”?!对娦颉穮s將“以詩合意”的結果就當作“知人論世”,以為作詩的“人”“世”果然如此,作詩的“志”果然如此;將理想當作現(xiàn)實,將主觀當作客觀,自然教人難信。

“知人論世”是通過“以意逆志”的方法來實現(xiàn)的,習《齊詩》的董仲舒稱“《詩》無達詁”(《春秋繁露?精華》),習《魯詩》的劉向言“《詩》無通故”(《說苑?奉使》)。漢代經(jīng)學解《詩》的方法是“推”,即推究,《史記?儒林列傳》說“韓生推《詩》之意而為《內(nèi)外傳》數(shù)萬言”,董氏、劉氏和韓氏所用之法即是“以意逆志”,也即司馬遷所云“推”?!耙砸饽嬷尽笔怯山裣蚬欧赐频?,因此不妨“《詩》無達詁”?!巴啤对姟分狻倍_到數(shù)萬言,必然是向歷史文獻去搜求了,這樣,《詩經(jīng)》就不免成為歷史的證件,即所謂的“以《詩》證史”或“以史證《詩》”。

朱先生又說:

原來《毛傳》《鄭箋》雖為經(jīng)學家所遵奉,文士作詩,卻從不敢如法炮制,照他們的標準去用譬喻。因為那么一來,除非自己加注,恐怕就沒人懂。建安以來的作家,可以說沒有一個用過《傳》、《箋》式的“比興”作詩的。用《楚辭》式的譬喻作詩的倒有的是,阮籍是創(chuàng)始的人。不過這一種,連后來的比體在內(nèi),也還是不多。賦體究竟是大宗。賦體詩中間卻不短譬喻,后世的“比”就以這種譬喻為多。就這種“比”及比體詩加以觸類引申,便是后世的“興”了。

朱先生的這些話說了這樣幾層意思,(1)漢代經(jīng)學解詩無非是打著“知人論世”幌子的穿鑿附會,以《詩》證史;(2)按經(jīng)學家所描述的那樣“比興”作詩其實是不可能的;(3)《楚辭》式的比喻后世運用者極多;(4)賦體是寫詩的大宗,盡管不如“比興”那般受到推崇;(5)賦體詩中間以譬喻,是后世用“比”最多的情況;(6)這類賦體詩中間用之“比”,加以引申,就是后世實際使用的“興”,它是建立在比體詩即詠史、游仙、艷情、詠物諸詩類的基礎之上的。這一看法和黎錦熙的見解類似。

我在以上諸先生觀點的基礎上再加以如下引申:(1)如果“《傳》、《箋》式‘比興’”并沒有被后人真正使用,因為學不會,那么它也未必被先秦人所真正使用過,那或許僅是一個子虛烏有的東西,僅是與創(chuàng)作實際脫節(jié)的批評理論、解釋學罷了;(2)后世的詩歌是在賦體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它的變化就體現(xiàn)在穿插其間的“比”之運用,以及引申此“比”而成的“興”之運用。這種后起的“比興”和“《傳》、《箋》式‘比興’”本不相干;(3)可見,“比興”并沒有一個定義一貫的歷史,如果有,那大概是虛構的;(4)漢以后的“比興”若要被重新置入詩學史來考察,必須先作為活生生的作詩方法,而不是事后的解釋。

回到本節(jié)開頭所提的問題:要論定經(jīng)學范疇的“比興”有一般詩學的意義,必定是發(fā)昏了。其中所隱伏的理論上的難題,亦是無法解開的。

第三節(jié) 《離騷》被編入詩經(jīng)解釋學譜系

與對“比興”的解釋有著緊密聯(lián)系的是漢人對《離騷》的評論,漢人有著明顯的沖動,要把《楚辭》納入到他們的詩經(jīng)解釋學譜系中去,其思路就是提出屈原的創(chuàng)作是遵循了《詩經(jīng)》的“比興”方法的。

漢初的帝王都熟悉和喜歡楚文化。漢高祖是楚人,《漢書?禮樂志》說“高祖樂楚聲”,漢武帝曾命淮南王劉安作《離騷傳》,“旦受詔,日食時上”(《漢書?淮南王安傳》)。屈原及《楚辭》正是在這種親楚的政治背景下受到重視的。劉安對屈原及其創(chuàng)作評價極高。他撰《離騷經(jīng)章句》(原文已經(jīng)失傳),尊《離騷》為經(jīng),以上接《詩經(jīng)》。司馬遷、班固、王逸和后來的劉勰都援引了劉安的基本觀點。

司馬遷《史記》極贊屈原,云:

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秶L》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涅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這一段話,大概就本之于劉安?;疽馑际?,屈原寫作《離騷》,是學習了《詩經(jīng)》。《離騷》動機是怨,但卻能做到如《國風》好色而不淫,如《小雅》怨誹而不亂,兩者的好處兼有。它稱述歷史,來諷刺當世之政治,其特點是“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司馬遷還說:“作辭以諷諫,連類以爭義,《離騷》有之?!保ā妒酚?太史公自序》)目的是諷諫,方法是“比興”。屈原是崇高的,他的志向與品格,可以與日月爭光。這樣,屈原的《離騷》就繼承而超越了《詩經(jīng)》,被高標為詩人學習的榜樣。

漢代另一大史學家班固也與劉安、司馬遷同調,《漢書?藝文志》云:“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其后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竟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鼻f適注:“漢時詩中偶有興體,賦頌則無之?!边@里,班固揚屈原,貶宋玉、唐勒、枚乘、司馬相如和揚雄,就是看他們是否繼承《詩經(jīng)》,體現(xiàn)諷諭的精神。

其實,把《離騷》與《詩經(jīng)》聯(lián)系起來,是一種相當保守的美學觀,果不其然,班固的《離騷序》質疑劉安稱譽屈原之志“可與日月爭光”“似過其真”,又批評屈原道:

且君子道窮,命矣?!省洞笱拧吩唬骸凹让髑艺?,以保其身。”斯為貴矣。今若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責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沈江而死,亦貶系狂狷景行之士。多稱昆侖、冥婚宓妃,虛無之語,皆非法度之政,經(jīng)義所載,謂之“兼《詩》風雅而與日月爭光”,過矣。

班固的意思是,屈原露才揚己,不能明哲保身,為狂狷之士,詩中那些神話式的想象并不見于經(jīng)籍,劉安把他夸過頭了。班固的批評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屈原的人格志向和行事風格是否合乎經(jīng)典,二是《離騷》的美學風格是否合乎經(jīng)典。他的標準卻是一個,即須以經(jīng)典為準,鮮明地體現(xiàn)出班固保守的一面。他要守住經(jīng)典,就必定要對《離騷》有所貶抑,因為有證據(jù)說明,屈原作《離騷》有不依從《詩經(jīng)》之處。不過,詩經(jīng)闡釋學把楚辭收歸經(jīng)典的努力并不因為班固的批評而稍有猶疑。

稍晚于班固的王逸為后世貢獻了第一部完整的《楚辭》注本,他說:“屈原履忠被譖,憂悲愁思,獨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上以諷諫,下以自慰。遭時闇亂,不見省納,不勝憤懣,遂復作《九歌》以下凡二十五篇。”(《楚辭章句?離騷后敘》)又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保ā冻o章句?離騷序》)他的調子和司馬遷是一致的,“獨依詩人之義”“依詩取興”,說得何其明白。王逸對屈原人格的評價非常高,并強烈反對班固的質疑和貶低:

今若屈原,膺忠貞之質,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進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誠絕世之行,俊彥之英也。而班固謂之“露才揚己”,“競于群小之中,怨恨懷王,譏刺椒、蘭,茍欲求進,強非其人,不見容納,忿恚自沈”,是虧其高明,而損其清潔者也。

為了進一步證明班固貶低屈原是錯的,王逸再次把《離騷》和經(jīng)典聯(lián)系了起來:

夫《離騷》之文,依托《五經(jīng)》以立義焉:“帝高陽之苗裔”,則“厥初生民,時惟姜嫄”也;“紉秋蘭以為佩”,則“將翱將翔,佩玉瓊琚”也;“夕攬洲之宿莽”,則《易》“潛龍勿用”也;“駟玉虬而乘鹥”,則“時乘六龍以御天”也;“就重華而敶詞”,則《尚書》咎繇之謀謨也;“登昆侖而涉流沙”,則《禹貢》之敷土也。故智彌盛者其言博,才益多者其識遠。屈原之詞,誠博遠矣。自終沒以來,名儒博達之士著造詞賦,莫不擬則其儀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竊其華藻,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名垂罔極,永不刊滅者矣。

“金相玉質,百世無匹,名垂罔極,永不刊滅者”這些用語帶有過重的情感色彩,卻并不能有助于《離騷》向五經(jīng)的攀援,反而讓人懷疑其牽強比附。這里僅就王逸所舉與《詩經(jīng)》有關者來分析一下。與“帝高陽之苗裔”相聯(lián)系的,是“厥初生民,時惟姜嫄”,詩句來自《大雅?生民》,姜嫄為高辛氏之妃,后稷之母。詩意謂周族的祖先是姜嫄所生?!峨x騷》開首八句講自己的身世,把自己和楚族的遠祖高陽氏掛上去,亦無非是尊自己血統(tǒng)高貴,兩者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紉秋蘭以為佩”,則與《鄭風?有女同車》聯(lián)系上了,詩中云“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那確乎是一首情歌,孟姜不但容貌美麗,而且身上佩帶瓊琚之玉,追求她的男子和她同車遨游,發(fā)出鏘鏘之聲。不過,那至多只是說明佩花和佩玉同為貴族的行為罷了。其實屈原之佩花,與他的臣妾心態(tài)有關。

皮錫瑞云:“《楚辭》未嘗引經(jīng),亦未道及孔子。宋玉始引《詩》素餐之語……”從考據(jù)的角度看,《離騷》詩篇中很難找得到《詩經(jīng)》影響的證據(jù)。屈原所有的詩歌,唯兩處有“詩”字,其一,《九章?悲回風》“介眇志之所惑兮,竊賦詩之所明”,王逸注云:“賦,鋪也。詩,志也。言已守高眇之節(jié),不用于世,則鋪陳其志,以自證明也?!逼涠?,《九歌?東君》:“展詩兮會舞,應律兮合節(jié)。”王逸注:“展,舒?!焙榕d祖補注:“曰:展詩,猶陳詩也。會舞,猶合舞也?!痹娭杏谩霸姟弊?,指吟誦詩歌,是《楚辭》中用“詩”字的通例。如果這是對《詩經(jīng)》的援引,習《魯詩》的王逸必定不會輕輕放過。如果《離騷》中有其他證據(jù)可以證明其與《詩經(jīng)》之關系,他斷不會在反駁班固時如此牽強比附,有氣無力。其實,《楚辭》中更多是使用“辭”或“詞”,而非“詩”,這當是《楚辭》與《詩經(jīng)》分屬兩個詩歌系統(tǒng)之一證。

有一個例外,宋玉《九辯》中的“詩人”:“食不偷而為飽兮,衣不茍而為溫。竊慕詩人之遺風兮,愿托志乎素餐?!边@里“詩人”指《詩?伐檀》的作者,王逸注:“勤身修德,樂《伐檀》也?!薄安豢帐车?,而曠官也?!对姟吩疲骸司淤?,不素餮兮’。謂居位食祿,無有功德,名曰素餮也?!彼斡翊颂幰对娊?jīng)》,是用了本意,不過,與詩的內(nèi)容有關而與“比興”方法無關。

總之,在《離騷》中我們找不到與《詩經(jīng)》有關的主題之雷同、詩句之援引、人物之重復、典故之套用、寫法之模仿、句式之傳承……只讓我們覺得,屈原并沒有以《詩經(jīng)》為他創(chuàng)作的模范。

《文心雕龍》論到《楚辭》,主要有兩篇相關的,《辨騷》和《比興》。

先說《辨騷》。劉勰在篇中敘述了漢代圍繞屈原的爭論,認為班固的批評并不準確,是過分了。接下來,他的評析是毀譽參半:

將核其論,必征言焉。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禹、湯之祗敬,典誥之體也。譏桀、紂之猖狂,傷羿、澆之顛隕,規(guī)諷之旨也。虬龍以諭君子,云霓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每一顧而掩涕,嘆君門之九重,忠怨之辭也。觀茲四事,同于《風》《雅》者也。

這是肯定之辭,以經(jīng)典為依據(jù)。說《離騷》對堯舜、禹湯的贊美,符合《尚書》的典則,對桀紂、羿澆的評論,符合《詩經(jīng)》諷刺的旨趣,《涉江》以虬龍比君子,《離騷》以云霓比喻小人,也運用了《詩經(jīng)》的“比興”手法?!栋й访恳淮位赝家I,《九辨》嘆息君王宮門有九重,也同于《詩經(jīng)》的忠怨精神。這四項看,是來自《風》《雅》。

至于托云龍,說迂怪,豐隆求宓妃,鴆鳥媒娀女,詭異之辭也??祷貎A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譎怪之談也。依彭咸之遺則,從子胥以自適,狷狹之志也。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指以為樂,娛酒不廢,沉湎日夜,舉以為歡,荒淫之意也。擿此四事,異乎經(jīng)典者也。

這是否定之辭,以不合于經(jīng)典為依據(jù)?!峨x騷》假托龍和云旗,說迂怪之事,讓云神豐隆訪求宓妃,托鴆鳥作媒求婚于娀女,是詭異之辭?!短靻枴氛f共工撞倒天柱使大地倒塌,后羿射下九個太陽,《招魂》說拔樹的巨人有九個腦袋,土地神有三只眼,是譎怪之談?!峨x騷》說要依照殷大夫彭咸投水自盡,《九章》說伍子胥在江水中求快意,那是狷狹之志。男女雜坐,亂而不分,日夜酗酒沉醉,以為歡娛,那是荒淫之意。這四項看,是不合于經(jīng)典的。

接下來劉勰總括一句“故論其典誥則以彼,語其夸誕則如此”,此為持平之論,然后筆鋒一轉,說:

固知《楚辭》者,體憲(一作慢)于三代,而風雅于戰(zhàn)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杰也。觀其骨鯁所樹,肌膚所附,雖取镕經(jīng)意,亦自鑄偉辭。……故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難與并能矣?!势鋽⑶樵梗瑒t郁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jié)候,則披文而見時?!湟卤辉~人,非一代也。

這是說,《楚辭》效法于三代《書》《詩》,又受到戰(zhàn)國風氣的浸染,雖不如《雅》《頌》,卻是辭賦的杰作。它能做到取用經(jīng)典又自創(chuàng)偉辭。其特點是抒發(fā)情感強烈動人,描寫山水聲色俱得,又能把握自然的節(jié)候來展開詩作。所以辭賦家得著其好處,并非一代啊。不過,《楚辭》的這些優(yōu)點,并不是學習經(jīng)典得來的?!段男牡颀?時序》說得更清楚:“屈平聯(lián)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風云。觀其艷說,則籠罩《雅》《頌》,故知暐燁之奇意,出乎縱橫之詭俗也?!睋Q言之,劉勰顯然以為,《楚辭》必定有超越《詩經(jīng)》之處,才會有那么大的影響??磥?,劉勰評價《楚辭》,小心翼翼地遵守儒家的詩經(jīng)解釋學,同時也能做到知人論世,看到發(fā)展。

下面看《比興》。劉勰說:“楚襄信讒,而三閭忠烈,依《詩》制《騷》,諷兼比興。炎漢雖盛,而辭人夸毗,諷刺道喪,故興義銷亡。于是賦頌先鳴,故比體云構;紛紜雜沓,信(倍)舊章矣。”(《文心雕龍?比興》)這里,“依《詩》制《騷》,諷兼比興”,顯然是來自劉安以降的主流見解。劉勰更重視的是在漢代賦體盛行,“日用乎比,月忘乎興”,比喻大規(guī)模地被運用,而興義卻銷亡了。黃叔琳評劉勰“義興銷亡”說云:“非特興義銷亡,即比體亦與《三百篇》中之比差別。大體是賦中之比,循聲逐影,擬諸形容,如《鶴鳴》之陳誨,《鴟鸮》之諷諭也?!保ā段男牡颀堓嬜ⅰ罚?/p>

朱自清斷言:“楚辭其實無所謂興?!保ā对娧灾颈妗罚?/p>

胡念貽也作了詳細辨析:

屈原詩中的這種比喻,不是通過章首起興的句式來表現(xiàn),按說不應該和興相混。后世稱之為比興,是從《文心雕龍》而來?!侗扰d篇》比和興是分述的,這里卻合而言之。既然《楚辭》是“諷兼比興”,把它的比喻稱為“比興”,似乎就有根據(jù)了。然而它和《詩經(jīng)》中的“興兼比”完全不同。劉勰為什么說它“諷兼比興”呢?是根據(jù)王逸《楚辭章句》。這里(王逸)所說的“依《詩》取興”,是來自漢代經(jīng)師講《詩經(jīng)》“興義”的穿鑿附會之說。

胡氏的批評一針見血,不用再多辭費。

至此,漢代詩經(jīng)解釋學之譜系就大致清楚了,把《離騷》和《詩經(jīng)》掛上去,主要是因為漢人解《詩》的風氣所致。在劉安的時候,三家詩已經(jīng)受到尊崇,劉安由此定下了《離騷》繼承《詩經(jīng)》的基調,經(jīng)過司馬遷的大力推崇,即便班固的批評也是從《離騷》是否繼承《詩經(jīng)》著眼的,再經(jīng)過王逸對班固反論的爭辯,一直到劉勰都沒有人能推翻。

上文已證,通讀屈原的所有作品,沒有一處提到《詩經(jīng)》的。這說明屈原的創(chuàng)作既沒有把詩三百作為諷諫的榜樣,也沒有如先秦人般功利地斷章取義引詩。就文化背景而論,《楚辭》和《詩經(jīng)》更像是兩個并不相交的詩歌體類。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說:

惟荊楚之地,僻處南方。故老子之書,其說杳冥而深遠。及莊、列之徒承之,其旨遠,其義隱,其為文也,縱而后反;寓實于虛,肆以荒唐譎怪之詞,淵乎其有思,茫乎其不可測矣。屈平之文,音涉哀思,矢耿介,慕靈脩,芳草美人,托詞喻物,志潔行芳,符于二南之比興。而敘事紀游,遺塵超物,荒唐譎怪,復與莊、列相同。

劉氏把屈原的詩歌和老子、莊子和列子的南方風格相聯(lián)系,指出其具有“托詞喻物”“荒唐譎怪”“杳冥深遠”“縱而后反”“寓實于虛”諸美學品格。該說極是。

就創(chuàng)作而論,這兩種詩類亦有諸多不同。(1)詩體不同,從音調和句式看,一個是四言體的短詩,一個是使用“兮”字的五七言間用的抒情長詩,《詩經(jīng)》的音樂有風雅頌之分,而《楚辭》專用楚調。(2)主題不同,屈原賦集中于楚國的現(xiàn)實與將來以及他個人的命運,大量地調用了楚文化的神話譜系,而《詩經(jīng)》卻更多地背靠著中原農(nóng)耕文化,詩風樸質而簡約。(3)寫法也有很大不同,長篇抒情詩情感濃烈而想象夸張,有明確的抒情主人公,四言體詩就要質樸、婉約多了,篇幅也比較短小,其中的民歌不免常有同質化的現(xiàn)象。僅就比喻的運用而言,《楚辭》更多使用博喻,上文已有論列,可參看。(4)最重要的是,先秦并無詩歌“比興”之說,凡是論到《楚辭》之“比興”,無一不是漢儒給套上去的。換言之,若要把《楚辭》歸入漢代詩經(jīng)解釋學的道德譜系中去,非強拉硬拽不可。

漢代詩經(jīng)解釋學的“言志”“比興”“美刺”闡釋理論,不僅將《詩經(jīng)》變成了死的文獻和僵硬的道德說教,還把《楚辭》也引入到經(jīng)學解釋的譜系之中,復又因魏晉以后的理論家為了編織詩歌發(fā)展及其理論走向之歷史脈絡,不得不借助于“比興”概念作為經(jīng)線來串連之,終于造成了一個以“比興”為核心理念之詩歌史及其理論史。然而,那不過是被“言志”“比興”“美刺”一套系統(tǒng)所架起來的解釋史,它單調而乏味,并非真實發(fā)生了的。如果它還有所可取,則可能是“比”與“興”的循環(huán)解釋將道德概念組織為故事,使之在某種程度上轉換為游戲,從而產(chǎn)生考據(jù)的快感。此一詩經(jīng)解釋學固然有其當代政治教化之成因,然其嚴重后果卻是造成了詩歌理論與漢人詩歌創(chuàng)作之鮮活經(jīng)驗的脫節(jié)甚至斷裂。后人若要以“比興”來解釋活的詩歌創(chuàng)作,就不得不淡化甚至消解“美刺”。不過在漢儒,“比興”必指向“美刺”,“美刺”必借助于“比興”,缺一則不免唇亡齒寒。到此,我們可以說,以“美刺”為目的之“比興”理念及其歷史更像是一個神話。看來,當務之急是去考察漢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真相,而非糾纏于“比興”。

  1. 鄭振鐸:《讀〈毛詩序〉》,《古史辨》第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88—390頁。文中鄭先生對《毛詩》受到尊崇和攻詆的歷史有一清晰的描述。另當時有不少學者見解相同。顧頡剛斷云:“漢人因為要把三百五篇當諫書,所以只好把《詩經(jīng)》說成刺詩?!保欘R剛:《讀詩隨筆》,《古史辨》第3冊,第372頁。)聞一多幾乎同說:“漢人功利觀念太深,把《三百篇》做了政治課本。”(《匡齋尺牘》之六)羅根澤也云:“兩漢是封建功用主義的黃金時代,沒有奇跡而只是優(yōu)美的純文學書,似不能逃出被淘汰的厄運,然而詩經(jīng)卻很榮耀的享受那時的朝野上下的供奉,這不能不歸功于儒家的送給了它一件功用主義的外套,做了他的護身符?!詮挠腥耸苤τ弥髁x的驅使,將各不相謀的三百首詩湊在一起,這功用主義的外套便有了圖樣;從此你添一針,他綴一線,由是詩的地位逐漸崇高了,詩的真義逐漸汩沒了?!保ā吨袊膶W批評史》第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71頁。)
  2. 經(jīng)學家們是干什么的?他們的一個主要任務,就是根據(jù)經(jīng)典來解釋歷史,以為當今政治導向。漢初有一個著名的《齊詩》博士,叫轅固,他就和黃生在皇帝面前爭論過著名的“湯武革命”:黃生認為湯武并非受命,是為殺。轅固引經(jīng)據(jù)典,說湯武誅桀紂,為天子,是得了民心的正義之舉。主黃老刑名之學的黃生則引道家說云,“冠雖敝必加于首,履雖新必貫于足”,上下畢竟有分,湯武雖是圣人,還是不該放桀、弒紂。轅固則道,如果依你之說,那么漢高祖取代秦做天子,也不對了。漢景帝裁定,吃肉不吃馬肝(有毒),不算不知味。言下之意是不主張湯武革命。轅固還和宗道家的竇太后辯儒道高低,被竇太后送到豬圈和野豬搏斗,差點死于豬口。從這個例可見,今文經(jīng)學的三家詩博士熱衷的是什么,簡直就是政治家啊?。▍⒖础稘h書?儒林傳》)
  3. 朱自清著:《詩言志辨》,朱喬森編:《朱自清全集》第6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206—207頁。
  4. 朱自清著:《詩言志辨》,朱喬森編:《朱自清全集》第6卷,第209、213頁。
  5. 孫詒讓撰:《周禮正義》第7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711—1725頁。
  6. 王小盾:《詩六義原始》,王昆吾:《中國早期藝術與宗教》,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第296頁。
  7. 孫詒讓撰:《周禮正義》第7冊,第1842—1843頁。
  8. 《青溪集》卷2《詩論十三》,翁長森、蔣國榜輯:《金陵叢書》乙集之十,上元蔣氏慎修書屋,1914—1916年,第62頁。朱熹說:“《詩序》實不足信?!舐使湃俗髟?,與今人作詩一般,其間亦自有感物道情,吟詠情性,幾時盡是譏刺他人?只緣序者立例,篇篇要作美刺說,將詩人意思盡穿鑿壞了!且如今人見人才做事,便作一詩歌美之,或譏刺之,是甚么道理?”(《朱子語類》卷80)
  9. 《后漢書?馮衍傳》馮衍《顯志賦》“美《關雎》之識微兮,愍王道之將崩”句注。“賢人見其萌”句“賢人”原為“大人”,據(jù)王先謙說改。
  10. 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668—2670頁。
  11. 崔述《讀風偶識》云:“細玩此篇,乃君子自求良配,而他人代寫其哀樂之情耳,蓋先儒誤以夫婦之情為私,是以曲為之解。不知情之所發(fā),五倫為最。五倫始于夫婦,故十五國風中,男女夫婦之言尤多?!贝奘现饣驗橐徽f,不過崔氏為清人,他的觀點近于現(xiàn)代人,古人可未必誤讀夫婦之情為私,他自己倒極可能是“曲為之解”了。
  12. 方玉潤撰、李先耕點校:《詩經(jīng)原始》,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85頁。
  13. 項安世:《項氏家說》卷4,《叢書集成初編》242,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年,第47頁。
  14. 王先謙撰:《詩三家義集疏》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9頁。
  15. 長于《洪范》災異,又學天文月令陰陽的李尋也以《十月之交》說陰陽:“臣聞五行以水為本,其星玄武婺女,天地所紀,終始所生。(孟康曰:‘婺女,須女也,北方天地之統(tǒng),陰陽之終始也?!┧疄闇势剑醯拦廾?,則百川理,落脈通;偏黨失綱,則踴溢為敗。《書》云‘水曰潤下’,(師古曰:‘《周書?洪范》之辭也?!╆巹佣?,不失其道。天下有道,則河出圖,洛出書,故河、洛決溢,所為最大。今汝、潁畎澮皆川水漂踴,與雨水并為民害,此《詩》所謂‘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者也。(師古曰:‘《詩?小雅?十月之交》之詩也。燁燁,光貌。寧,安也。令,善也。言陰陽失和,雷電失序,不安不善,故百川又沸騰。’)其咎在于皇甫卿士之屬。(師古曰:‘皇甫卿士,周室女寵之族也。解在《劉向傳》。’)唯陛下留意詩人之言,少抑外親大臣?!保ā稘h書?李尋傳》)
  16. 此二句為鄭玄《詩譜序》語。
  17. 王先謙撰:《詩三家義集疏》上,第11頁。
  18. 阮元撰:《研經(jīng)室續(xù)集》卷1,《研經(jīng)室集》下,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89頁。
  19. 朱自清著:《詩言志辨》,朱喬森編:《朱自清全集》第6卷,第249頁。
  20. 《鄭箋》云:“鵲之作巢,冬至架之,至春乃成,猶國君積行累功,故以興焉。興者,鸤鳩因鵲成巢而居有之,而有均一之德,猶國君夫人來嫁,居君子之室,德亦然?!?/li>
  21. 黃侃撰:《文心雕龍札記》,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69—170頁。
  22. 黎錦熙著:《修辭學比興篇》,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65—67頁。
  23. 朱自清著:《詩言志辨》,朱喬森編:《朱自清全集》第6卷,第153頁。
  24. 《史記?儒林列傳》:“韓生者,燕人也。孝文帝時為博士,景帝時為常山王太傅。韓生推《詩》之意而為內(nèi)外傳數(shù)萬言,其語頗與齊魯間殊,然其歸一也?;茨腺S生受之。自是之后,而燕趙間言《詩》者由韓生?!?/li>
  25. 朱自清著:《詩言志辨》,朱喬森編:《朱自清全集》第6卷,第228—229頁。
  26. 劉安的詩學觀,可以參之以他的《淮南子?泰族訓》:“五行異氣而皆適調,六藝異科而皆同道。溫惠柔良者,詩之風也;淳龐敦厚者,書之教也;清明條達者,易之義也;恭儉尊讓者,禮之為也;寬裕簡易者,樂之化也;刺幾辯義者,春秋之靡也?!蛾P雎》興于鳥,而君子美之,為其雌雄之不乖居也;《鹿鳴》興于獸,君子大之,取其見食而相呼也?!保▌仓哒T注:《淮南子》,《諸子集成》第7冊,上海:世界書局,1925年,第353頁。)
  27. 洪興祖撰:《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9—50頁。
  28. 皮氏下面又說:“按楚莊王之左史倚相、觀射父、白公、子張諸人在春秋時已引經(jīng),不應六國時猶未聞孔教?!冻o》蓋偶未道及,而實兼有《國風》、《小雅》之遺?!保ā督?jīng)學通論?詩》)按:后一句劉安以來之舊說?!冻o》未引經(jīng)與倚相諸人已引經(jīng),實為兩回事,皮氏曲為之說而已。
  29. 《大招》:“二八接舞,投詩賦只?!薄洞笳小纷髡咄跻菡J為是屈原或景差,今人多認為非屈原所作。王褒《九懷?陶壅》:“悲九州兮靡君,撫軾嘆兮作詩?!眹兰伞栋r命》:“志憾恨而不逞兮,杼中情而屬詩。”這些“詩”字用法都同于屈原賦。
  30. 有意思的是,《伐檀》詩出《魏風》,而句中用了“兮”字,似可注意。
  31. 范文瀾注《文心雕龍》云:“‘體慢’應據(jù)唐寫本作‘體憲’?!?/li>
  32. 胡念貽:《論賦比興》,《文學評論叢刊》第1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8年,第64—65頁。
  33. 劉師培著:《劉師培全集》第1冊,北京:中央黨校出版社,1997年,第558頁。
  34. 以上三點,王國維已有論列:“然就屈子文學之形式言之,則所負于南方學派者,抑又不少。彼之豐富之想象力,實與《莊》《列》為近。《天問》、《遠游》鑿空之談,求女謬悠之語,莊語之不足,而繼之以諧,于是思想之游戲,更為自由矣。變《三百篇》之體而為長句,變短什而為長篇,于是感情之發(fā)表,更為宛轉矣。此皆古代北方文學之所未有,而其端自屈子開之?!保ā肚游膶W之精神》)
  35. 范文瀾說:“以《離騷》為首的《楚辭》,與《詩》三百篇起源不同,據(jù)儒家經(jīng)義來評論《楚辭》,是儒家的迂見,《楚辭》的真實價值并不在于符合儒家的經(jīng)義,恰恰相反,正在于不受儒家經(jīng)義的拘束?!保ā吨袊ㄊ泛喚帯沸抻啽镜?編,北京:人民出版社,1949年,第28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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