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
閻連科
在這一河歲月的漂流中,過去許多老舊的事情,無論如何,卻總是讓我不能忘卻。而最使我記憶猶新、不能忘卻的,比較起來,還是我的父親和父親在他活著時勞作的模樣兒。他是農(nóng)民,勞作是他的本分,唯有日夜的勞作,才使他感到他是活著的,并感到活著的一些生存與意義,是天正地正的一種應該。
很小的時候——那當兒我只有幾歲,或許是不到讀書的那個年齡吧,便總如尾巴樣隨在父親身后。父親勞作的時候,我喜歡立在他的身邊,一邊看他舉鎬弄鍬的樣子,一邊去踩踏留在父親身后或者他身邊的影子。
這是多少、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各家都還有自留地,雖然還是社會主義的人民公社,土地公轄,但各家各戶都還允許有那么一分幾分的土地歸你所有,任你耕種,任你做作。與此同時,也還允許你在荒坡河灘上開出一片一片的小塊荒地,種瓜點豆,植樹栽蔥,都是你的權益和自由。我家的自留地在幾里外一面山上的后坡,地面向陽,然土質不好,全是褐黃的礓土,俚語說是塊料礓地,每一锨、每一鎬插進土里,都要遇到無角無棱、不方不圓、無形無狀的料礓石。每年犁地,打破犁鏵是常有的事。為了改造這土地,父親連續(xù)幾年冬閑都領著家人,頂著寒風或冒著飛雪到自留地里刨刨翻翻,用镢頭挖上一尺深淺,把那些礓石從土里翻撿出來,大塊的和細小瘦長的,由我和二姐抱到田頭,以備回家時擔回家里,堆到房下,積少成多,到有一日翻蓋房子時,壘地基或表砌山墻所用;塊小或徹底尋找不出一點物形的,就挑到溝邊,倒進溝底,任風吹雨淋對它的無用進行懲處和暴力。
父親有一米七多的個頭,這年月算不得高個兒,可在幾十年前,一米七多在鄉(xiāng)村是少有的高個兒。那時候,我看著他把镢頭舉過頭頂,镢刺兒對著天空,晴天時,那刺兒就似乎差一點兒鉤著了半空中的日頭;陰天時,那刺兒就實實在在鉤著了半空的游云。因為一面山上,只有我們一家在翻地勞作,四處靜得奇妙,我就聽見了父親的镢頭鉤斷云絲那咯咯叭叭的白色聲響。追著那種聲音,就看見镢頭在半空凝寂了片刻之后,一瞬間,又暴著力量往下落去,深深地插在了那堅硬的田地里。而父親那由直到彎的腰骨,這時會有一種柔韌的響聲,像被奔跑的汽車軋飛的砂粒樣,從他那該洗的粗白布的襯衣下飛奔出來。父親就這樣一镢一镢地刨著,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在他的镢下流去和消失,一個冬日又一個冬日地,被他刨碎重又歸新組合著。每天清晨,往山坡上去時,父親瘦高的身影顯得挺拔而有力,到了日落西山,那身影就彎曲了許多。我已經(jīng)清晰無誤地覺察出,初上山時,父親的腰骨,就是我們通常說的筆直的腰桿兒,可一镢一镢地刨著,到了午時,那腰桿兒便像一棵筆直的樹上掛了一袋沉重的物件,樹干還是立著,卻明顯有了彎樣。待在那山上吃過帶去的午飯,那樹也就卸了吊著的物件,又重新努力著撐直起來。然而到了日過平南,那棵樹也就又徹底彎下,如掛了兩袋、三袋更為沉重的物體,仿佛再也不會直了一般。然盡管這樣,父親還是一下一下有力地把镢頭舉在半空,用力地一下一下讓镢頭暴落在那塊料礓地里,直到日頭最終沉將下去時。
作者簡介
閻連科(1958—?),著名作家,其作品以反映荒誕的現(xiàn)實主義為主,已經(jīng)被譯成二十多種文字。其作品《日光流年》獲得茅盾文學獎提名,長篇小說《受活》轟動文壇,獲得第三屆老舍文學獎。閻連科曾三次獲布克文學獎提名。他的作品情節(jié)荒誕,人物滑稽,在黑色幽默的外衣下,字里行間帶著不可言喻的絕望,他筆下的主人公也無不充滿與這種環(huán)境抗爭的力量。
朗讀指導
閻連科是河南人。河南地處中原,那里的人們千百年來都是以種地為生。土地給予一家人一年的吃喝,是一家人賴以生存的根本。所以,人們對土地的感情也最深切、最渴望。
在閻連科的筆下,父親與土地的形象像是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藍色的天空下,無邊的土地上,人像是天地間的一個坐標,象征一個時代。作者的散文與他的小說有截然不同的風格,相比較小說的荒唐,他的散文充滿回憶的深情,而這也許是小說的力量來源。
“一镢一镢地刨著,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在他的镢下流去和消失”。隨著一個農(nóng)耕手作時代的結束,這種田間刨地的父親形象再也不可尋。但是作者對父親高大形象的描述,卻讓每個人想起自己的父親。這篇小文可以送給所有為家庭奔波的父親們,朗讀的時候,語速慢一點,情感飽滿一點,感受作者筆下父親的偉岸和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