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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辭體、雜言詩及其他——《楚辭》與漢樂府

嘯天說詩:簡明中國詩史 作者:周嘯天


第二章 辭體、雜言詩及其他——《楚辭》與漢樂府

第一節(jié) 從楚歌到辭體

一 楚辭起源于楚聲、楚歌

《詩經(jīng)》所收錄的詩篇,是春秋中葉以前的作品。“王風(fēng)委蔓草,戰(zhàn)國多荊榛?!暫挝⒚?,哀怨起騷人?!?span >(李白《古風(fēng)》)到了七雄角逐的戰(zhàn)國時代,在中原地區(qū)代詩歌而興起的是散文,當諸子以其論辯爭鳴,大展邏輯力量和思辨才能之際,詩歌之神卻在南方江漢流域找到了新的沃壤,一種嶄新詩體——辭體——誕生了。

辭體即楚辭體?!俺o”的名稱,最早見于《史記·張湯傳》。漢成帝時,劉向整理古代文獻,把屈、宋之作和漢代人仿效這種體裁的作品匯編成集,定名《楚辭》。宋黃伯思釋名道:“蓋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故可謂之楚詞(辭)?!?span >(《校定楚詞序》)

春秋戰(zhàn)國時代,楚國是一個從地理、種族、政治、經(jīng)濟、語言、風(fēng)俗等方面都與中原相較有相對獨立性的國家。楚王雖曾在名義上受過周天子封爵,但事實上不受其統(tǒng)轄。這個開化較晚的南方新興的民族,相當長時間受以老大自居的中原諸侯國的排斥和蔑視,“蠻夷”的稱呼一直加在他頭上。然而這并不妨礙他以后來居上的奮發(fā)開拓精神。他開發(fā)了自然條件優(yōu)厚的長江流域,發(fā)展了農(nóng)業(yè)及工商業(yè),積累了技術(shù)與財富,從而在內(nèi)部生長出一種較中原文化更為生氣蓬勃,更為燦爛的地域性文化——楚文化。這種新文化,以更強的凝聚力,培養(yǎng)了一個新興民族的自尊心和愛國主義感情,招致了詩神的垂青。

楚辭的代表作家是屈原,辭體是詩人屈原的一大創(chuàng)造,不過,這種創(chuàng)造是有所借鑒的。從文學(xué)繼承的角度看,它與楚地的民間文藝——楚聲和楚歌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

楚聲就是楚地的音樂、曲調(diào),楚歌就是指楚地的民歌。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楚國的音樂和民歌被稱為“南風(fēng)”或“南音”,像《招魂》里面提到的“涉江”、“采菱”,《離騷》里面提到的“九辯”、“九歌”,宋玉《對楚王問》中提到郢人歌唱的“陽春”、“白雪”,及《史記》寫垓下之戰(zhàn)中提到的“四面楚歌”,都是關(guān)于楚歌的記載??上н@些作品,只存名目,其聲調(diào)到底如何,已不得確知。不過,先秦至漢人載籍仍一鱗半爪地存留下來某些楚歌,如見于《論語·微子》的《接輿歌》、見于《孟子·離婁》的《孺子歌》、見于《說苑·善說》的《越人歌》等,都是楚辭產(chǎn)生以前的南方歌曲。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頑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越人歌》)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孺子歌》)

這些南方歌曲,跟《詩經(jīng)》中的詩篇確實不同:它們都不是整齊的四言體,而且?guī)缀醵际褂弥粋€語助詞“兮”字。此外,據(jù)載:“楚人信巫鬼,重淫祀?!?span >(《漢書·地理志》)在民間祭祀活動中,常常以歌舞娛神,這類流行楚地民間的祭祀歌舞,往往帶有豐富的幻想,富于浪漫情調(diào),除抒情外,還間有一定的故事性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上也比一般詩歌宏闊,這對楚辭的創(chuàng)作有直接影響。

二 楚辭的體制及辭賦之辨

屈原以前的貴族文人之作,如《雅》《頌》詩和銅器銘文,基本上采用四言格調(diào),與民間的口語脫離。屈原則取法民間的楚歌,突破四言的格調(diào),在五、七言詩產(chǎn)生之前,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詩體——辭體。

辭體的篇幅一般較長,其章節(jié)不用疊詠,而別饒唱嘆之姿?!对娊?jīng)》所用的語辭雜多,到楚辭卻規(guī)范化地突出了一個“兮”字,約相當于今日之“啊”,用以協(xié)調(diào)音節(jié)。辭體的章法,與《詩經(jīng)》不同,《詩經(jīng)》每首分成幾章很清楚,辭體一般沒有明確的分章。辭體的用韻,與《詩經(jīng)》略同,大體偶句用韻,不過以四句二韻為定則。而每節(jié)四句,句句押韻的,也間或有之。

辭體在語言上吸收大量楚地民間口語和方言,其句法參差靈活,較多地使用六言,也有四言、五言、七言不等。大體兩句一聯(lián),形成唱嘆。具體情況有三種:第一種是六言句,句中嵌有虛字,奇句之末加語助詞“兮”,如:“惟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離騷》)第二種是五言或六言句,每句的句中加語助詞“兮”,如:“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九歌·湘夫人》)第三種大體為四言句,在偶句末加“兮”字(或“些”字、“只”字),如:“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綠葉素華,紛其可喜兮”(《九章·橘頌》)。此外還有少數(shù)變例。

辭在漢代一般又被稱為賦,如《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稱屈原“乃作《懷沙》之賦”,說宋玉等人“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稘h書·藝文志》設(shè)立“詩賦略”一類,稱“屈原賦二十五篇”。因此向來也有“屈賦”、“騷賦”、“楚賦”等名稱。但事實上,辭、賦雖然并稱,雖然在形式上有承繼關(guān)系,但仍不宜混為一談。

大較而言,辭先而賦后。從辭到賦,基本上是一個從詩體轉(zhuǎn)變?yōu)槲捏w的發(fā)展過程。因此,楚辭以抒發(fā)感情為主;漢賦則設(shè)為問答,鋪陳辭藻,以敘事述物說理為主。劉熙載說:“楚辭按之而逾深,漢賦恢之而彌廣”,“楚辭尚神理,漢賦尚事實”(《藝概·賦概》),就是基于上述質(zhì)的區(qū)別而言的。

第二節(jié) 屈原與楚辭的思想藝術(shù)造詣

一 哀怨起騷人:屈原的生平及創(chuàng)作

“不有屈原,豈見離騷!”(劉勰《文心雕龍·辨騷》)屈原(約前339-前278)名平,本為楚國貴族,生活在楚懷王時代,當時秦楚爭雄,斗爭極為劇烈。他一度擔任左徒(副相)的要職,在內(nèi)政上主張選賢舉能、刷新政治,在外交上,推行聯(lián)齊抗秦的策略。在與楚國舊貴族勢力和親秦派的政治斗爭中,屈原曾兩度遭到流放。第一次大約在懷王二十五年(前304)左右,地點是在漢北(漢水北部)一帶;第二次是在頃襄王十三年(前286)左右,地點是在江南一帶。

屈原的主要作品,就是在這兩次放逐時寫成的。這些作品反映了屈原同當時舊貴族集團進行斗爭的經(jīng)過,及其雖受冤屈,被逐在外,仍然不忘祖國的安危,始終不改其戀念故國的忠貞。約在公元前278年,詩人因不忍目睹楚國為秦所滅,同時為了表明誓死不離開祖國的決心,因而投汨羅江自殺。

屈原能在戰(zhàn)國詩壇脫穎而出,成為我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個偉大的詩人,既是時代環(huán)境的加惠和文學(xué)自身發(fā)展的結(jié)果,也和他的獨特遭際、稟賦和修養(yǎng)分不開。他不僅是一個文學(xué)家,而且是一個政治家和外交家。由于站在時代風(fēng)云的前列和政治旋渦的中心,形成了常人不可企及的高瞻遠矚的胸懷和先天下憂的仁人之心。他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對歷史文化有深厚的知識和修養(yǎng),一旦在政治上被放逐之后,便能將國家民族的憂憤、個人的極度不幸,轉(zhuǎn)化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動機和能量。他以一個巨人的全部精力和心血,凝鑄成一系列震古爍今的詩篇,自能有空前絕后的成就。

屈原的作品,據(jù)班固《漢書·藝文志》記載,共有二十五篇,與王逸《楚辭章句》所收篇數(shù)相同。其中少數(shù)作品是否為屈原所作,尚有爭議。屈原的創(chuàng)作,大體可分三類:第一類,如《九歌》十一篇,是他在楚地祀神樂曲的基礎(chǔ)上再創(chuàng)作而成,更多地展現(xiàn)了詩人從繼承到創(chuàng)新的創(chuàng)作軌跡;第二類,如《天問》,是屈原根據(jù)神話傳說材料創(chuàng)作的古今無兩的皇皇大篇,著重表現(xiàn)了詩人的歷史觀與自然觀,顯示了哲理與抒情的兩重性;第三類,如《離騷》《九章》,是屈原的政治抒情之作,這些詩有事可據(jù),有義可陳,情感充沛,形象鮮明,氣勢磅礴,達到了思想與藝術(shù)的完美結(jié)合。三類作品在不同的體式上,各自代表了楚辭的最高成就,奠定了屈原在文學(xué)史上的崇高地位。

詩歌史上從來不乏翡翠蘭苕之作,但卻缺少掣鯨碧海式的巨制鴻裁,而屈原的《離騷》《天問》兩大組詩,皆為結(jié)構(gòu)宏偉嚴密、筆參造化之作。后代詩人僅李白、杜甫差可追攀。在一個民族的文化中如果只有山巒而沒有高峰,只有江河而沒有大海,只有大合唱而沒有最強音,是斷難彪炳于人類文化之林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屈原不愧是楚文化的驕傲與靈魂。

屈原是中國詩史上第一個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他的出現(xiàn),開創(chuàng)了中國詩史上一個嶄新的時代——從集體歌唱到個人獨立創(chuàng)作的時代,也開創(chuàng)了古典詩歌的浪漫主義傳統(tǒng)。其作品展示了中國詩史上第一個豐滿的、具有鮮明個性的抒情主人公形象,由此散發(fā)出的強烈愛國熱情和堅持理想、獨立不遷的精神,沾溉了一代又一代的進步作家。他創(chuàng)立的辭體,廣泛采用《詩經(jīng)》的比興手法而加以發(fā)展,使比興手法不再是一種局部的修辭手段,而更多地作為整體的立意構(gòu)思。他創(chuàng)立了龐大而結(jié)構(gòu)嚴整的象征系統(tǒng),使辭體成為一種寄托深厚思想情懷的巨大藝術(shù)載體?!败庺阍娙酥螅瑠^飛辭家之前”(劉勰《文心雕龍·辨騷》),正形象地概括了屈原在文學(xué)史上承先啟后的地位和功績。

二 與日月爭光的長詩:《離騷》

《離騷》在楚辭中占有首席地位,故前人把《離騷》尊為“經(jīng)”,把楚辭的其余作品統(tǒng)稱之“傳”。它在中國詩史上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乃至世稱詩人為“騷人”,謂辭體為“騷體”,魏晉人倡言:“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劉義慶《世說新語·任誕》)《離騷》的名義,據(jù)司馬遷說是離憂;班固解為罹憂;王逸解為別愁,皆小異而大同。近人有提出“離騷”可能是楚歌名,即《大招》所謂“勞商”,其意為牢騷,也可備一說。司馬遷說“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報任安書》),屈原被放逐過兩次,《離騷》當作于初放于懷王之后。

《離騷》既是一篇政治抒情詩,又是一部偉大心靈的悲劇——“以煩惱為主題的一部回旋曲”(郭沫若《屈原賦今譯》)。全篇可以分為“述懷”、“追求”、“幻滅”三部曲,其中自始至終活躍著抒情主人公的高大形象,其中除女媭、靈氛、巫咸幾個人物的對話外,幾乎全由這個主人公的活動與內(nèi)心獨白構(gòu)成。全詩共三百七十三句,近兩千五百字。作者一起筆便敘述了自己的身世、才德并抒發(fā)其政治憂慮: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视[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脩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dǎo)夫先路。

……

接下去反復(fù)抒寫對楚國政治的看法和自己的不幸遭遇,并不斷地表現(xiàn)對祖國前途和命運的憂慮,以及為追求理想政治而決不與群小同流合污的正直品格和“雖九死其猶未悔”的犧牲精神。

《離騷》與屈原的政治生涯和戰(zhàn)國的時代風(fēng)云密切相關(guān),故全詩有極現(xiàn)實的思想內(nèi)容和生活內(nèi)容。但由于歷史和藝術(shù)的原因,詩中又大量運用超現(xiàn)實的意象和創(chuàng)作手法,把歷史與神話、真實與想象奇特地糅合為一體。詩中誠然隱括了詩人的生平遭際,然而主要表現(xiàn)的是他的心路歷程,在詩中并未出現(xiàn)人們稱為“史實”的東西,更常見的做法是:詩人將個人特有的政治哀痛,與宇宙人生、社會歷史中恒有的悲劇性現(xiàn)象的普遍感唱結(jié)合在一起,從情感上超越一己而溝通了上下古今。單就這個方面的象征意蘊而言,便有不可窮盡性。詩中主人公那獨立不遷、舉世無朋的偉大孤獨者形象,就在后代不少先驅(qū)者心中激起過無限同情。

在詩藝上,《離騷》有著前無古人的開創(chuàng)和極獨特的風(fēng)貌。其一,表現(xiàn)在體制的宏偉,較《詩經(jīng)》之長篇已有飛躍的演進而為后來鋪張揚厲的辭賦首開先河。其二,全詩有一個結(jié)構(gòu)規(guī)??涨昂陚サ囊庀笙到y(tǒng),按其層次可分為:自然意象群(花草禽獸)、社會意象群(古今人物)和神話意象群(神話傳說)三類,彼此交錯并互相對應(yīng)。意象的取用不竭,使詩在表現(xiàn)上極靈活自由,凡涉敘事性內(nèi)容,大都能拋開笨重的現(xiàn)實,而象以幻境;而涉及抒情議論,則不妨詩人直露本相,現(xiàn)身說法。詩人的自我形象則在三大類意象中自由出入,使之打通成一片。其三,由于比興象征手法的大量運用,為后世詩歌借物寓意樹立典范,形成了“香草美人”的比興傳統(tǒng)。

此外,《離騷》一反《詩經(jīng)》用重章疊句以取得唱嘆之致的較簡樸的做法,而將奔突跌宕的情感融化在一種既澎湃洶涌又回旋往復(fù)的抒情節(jié)奏中,某些執(zhí)著的情緒和類似的句子在詩中反復(fù)出現(xiàn),加深著讀者的印象,既悱惻纏綿,又驚心動魄。至于詩歌語言的絢麗精彩,具體表現(xiàn)手法的豐富多樣,酌奇玩華,更為人樂道。總之,就詩歌表現(xiàn)藝術(shù)而言,可以說是說不完的《離騷》。

三 情致縹緲的《九歌》與滿懷孤憤的《九章》

《九歌》是屈原放逐江南時仿民間祭歌再創(chuàng)作的一組詩,詩名沿用夏樂舊題。清陳本禮云:“《九歌》之樂,有男巫歌者,有女巫歌者,有巫覡并舞而歌者,有一巫倡而眾巫和者?!?span >(《屈辭精義》卷二)《九歌》共有十一篇作品。前九篇各自歌詠一個神祇,間涉男女戀情而富于宗教色彩:《東皇太一》——寫最尊貴的天神,《云中君》——詠云神,《湘君》《湘夫人》——詠湘水的一對男女配偶神,《河伯》——詠河神,《山鬼》——詠山神,《大司命》——詠主壽命的神,《少司命》——詠主生育子嗣的神,《東君》——詠太陽神。只有后兩篇比較特殊,一篇《國殤》,是悼念楚國的陣亡將士;一篇《禮魂》,是送神曲。

《九歌》中的祭迎神祇的歌辭,兼有娛神、娛群的功能,絕大多數(shù)篇章以代言體寫成,即立足于神的本位,或由巫覡表演。古代舉行社會時,又是男女發(fā)展愛情的機會,祭神的歌辭中亦自然涉男女相愛,或男神與女神的相愛,或人神之間的相愛?!对娊?jīng)》即有大量以女性為抒情主人公的戀歌和失戀歌,而屈原更結(jié)合自己特有的人生體驗,在《九歌》中對女性苦戀心態(tài),作了更深刻的描寫。其中《湘夫人》所祭迎者為湘水女神,《山鬼》所祭迎者為巫山之神,就都雜有戀情描寫,其抒情主人公形象具有以下共同特點:美麗多姿而志趣芳潔,善解風(fēng)情而孤獨寂寥,情有獨鐘而專一執(zhí)著,遭遇不偶而苦悶幽怨。如《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登白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鳥何萃兮中,罾何為兮木上?沅有芷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暮鲑膺h望,觀流水兮潺湲。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白玉兮為鎮(zhèn),疏石蘭兮為芳。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澧浦。搴汀洲之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其辭芳菲馥郁,其情纏綿悱惻,與《詩經(jīng)》“子惠我思,搴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鄭風(fēng)·褰裳》)的戀情比較,有文野之分,有婉約與爽直之別。這種借戀情以寄懷的創(chuàng)意影響極大,后世從閨怨詩到李商隱的無題詩,皆與之一脈相承。

楚國在歷次抗秦戰(zhàn)爭中傷亡慘重,《國殤》就是《九歌》中的一篇追薦陣亡將士亡靈的祭歌: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雖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此詩集中表現(xiàn)愛國主義精神,“出不入兮往不返”二句神似《易水歌》,對后世影響很大。通篇一改詩人通常習(xí)用的比興手法,直賦其事;一改幽潔芬芳、纏綿悱惻的韻調(diào),以剛健質(zhì)樸的風(fēng)格獨樹一幟。詩中所寫,并不是某次特定的戰(zhàn)役,而有很強的藝術(shù)概括性,堪稱短小精悍。作者旨在歌頌楚國陣亡將士,卻沒有簡單丑化敵人,相反地寫出了敵人的強悍,然而“疾風(fēng)知勁草”,這對寫楚國將士的忠勇,恰恰是有力襯托。

《九章》是九篇政治抒情詩,原非一時一地之作,后人因其內(nèi)容、形式大致相似,就編在一起成為組詩。《九章》之名,當是西漢劉向最初編輯《楚辭》時加上去的?!毒耪隆钒ǎ骸断дb》——悼惜往事之詩(情調(diào)與《離騷》同),《抽思》——內(nèi)容略同于《惜誦》,《悲回風(fēng)》——詩人殉國前不久的作品,《思美人》——再遭放逐時的作品,《哀郢》——郢都淪陷時的作品,《涉江》——流放沅湘一帶時的作品,《橘頌》——托物言志贊美人格的作品,《懷沙》——詩人的絕命辭,《惜往日》——詩人殉國前不久的作品。

《九章》中的作品,與《離騷》的浪漫奇特相比,大多直抒胸臆,并運用白描手法,偏于樸素自然。如《涉江》: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駕青虬兮驂白螭,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濟乎江湘?!瓉y曰:鸞鳥鳳凰,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陰陽易位,時不當兮。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兮。

此篇作于在頃襄王時遭讒被放于江南之際,敘事以南行實際路線為脈絡(luò),路線和歸宿極清晰,與《離騷》多寫想象的歷程不同,較富于紀實的意味。

四 悲秋之祖:宋玉《九辯》及其他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宋玉是屈原以后最重要的楚辭作家,歷史上向以屈宋并稱。關(guān)于宋玉的生平,在歷史上記載是很少的。從《史記》所載可知,他與唐勒、景差等人都是受屈原直接影響的同一流派的作家,其活動在屈原去世之后,都以寫辭賦見長,并繼承了屈原作品的風(fēng)格體制。不過,他們在政治上不像屈原那樣敢于直諫。這三人中有作品流傳下來的,僅宋玉一人。

《漢書·藝文志》著錄宋玉賦為十六篇,公認可信的作品只有《九辯》一篇?!毒呸q》是夏代曲名,《離騷》和《天問》都曾提到。宋玉《九辯》是一篇長篇政治抒情詩。詩中抒情主人公是一個失落感很強的貧寒之士,全詩充滿“貧士失職而志不平”的牢騷。作品缺少屈原那種“存君興國”的政治理想和對黑暗勢力的抗爭精神;但表現(xiàn)了政治黑暗時代普通文士的悲哀,對于當時的社會弊端也做了一定的揭露,這可以說是它的獨到之處。全篇共二百五十五句,茲錄第一段: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寂兮收潦而水清。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愴怳悢兮去故而就新??矎[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漠而無聲。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雞啁哳而悲鳴。獨申旦之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時亹亹而過中兮,蹇淹留而無成。

《九辯》在藝術(shù)上頗具獨創(chuàng)性,它不是直抒胸臆,而是通過自然景物的描繪,以情景交融的手法,制造一種氛圍,創(chuàng)造一種意境,從而抒發(fā)感情,展示情愫。如本段詩中蒼涼的秋景和詩人失意悲涼的心情交相融合,極大地增強了詩歌的藝術(shù)感染力,其影響之大,乃至開創(chuàng)了中國古代詩歌的一個悲秋的傳統(tǒng)。唐代的杜甫、李商隱等大詩人,都處在宋玉的延長線上。

《九辯》在語言上亦有特色。它繼承屈原的文采絢爛、辭藻秀美而有所發(fā)展,有時一連排用八九個近義詞來刻畫景物或描寫心理,曲盡其妙,表現(xiàn)了詩人用詞的豐富和細膩。其句法上也有創(chuàng)獲:“悲哉——秋之為氣也”,把散文的句式寫到詩里,開篇四句所用的音節(jié)、句式都是各不相同的,節(jié)奏鏗鏘,氣勢充沛,給人回腸蕩氣之感。因此,宋玉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也不容低估,前人就將他與屈原并列,稱為“屈宋”。

楚亡以后,楚辭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了短時期的沉寂,到西漢曾得到復(fù)蘇。漢高祖劉邦本人即好楚聲,皇室大臣復(fù)多楚人。由于淮南王、梁孝王、漢武帝、漢宣帝的先后提倡,使楚辭的整理和創(chuàng)作得到重視,而仿制之風(fēng)大起。后由“劉向裒集屈原《離騷》《九歌》《天問》《九章》《遠游》《卜居》《漁父》,宋玉《九辯》《招魂》,景差《大招》,而以賈誼《惜誓》,淮南小山《招隱士》,東方朔《七諫》,嚴忌《哀時命》,王褒《九懷》及劉向所作《九嘆》,共為《楚辭》十六卷。(王)逸又益以己作《九思》與班固二敘為十七卷,而各為之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今劉向所編已佚,只有王逸《章句》流傳至今,集中所收漢人仿作,自不能與屈宋方駕。唯其中與屈原并稱“屈賈”的賈誼,算是屈原最好的學(xué)生,其《吊屈原賦》《鳥賦》尤稱杰作,劉熙載許為:“屈子之賦,賈生得其質(zhì)?!?span >(《藝概·賦概》)不過,賈誼之賦,已演變成“賦”體性質(zhì),在本書中劃入“漢賦”,不在詩歌論列的范疇了。

漢人仿作楚辭,雖然多狗尾續(xù)貂之作。然而,卻有感于哀樂而作的“風(fēng)起云揚”的楚歌,振聾發(fā)聵,不愧帝王之辭:

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劉邦《大風(fēng)歌》)

秋風(fēng)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攜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fā)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劉徹《秋風(fēng)辭》)

第三節(jié) 從雜言詩到五言詩

一 古詩的體制:齊言詩與雜言詩

中國詩史在齊梁新體詩出現(xiàn)以前,是古體詩的時代。古體是相對于近體而言的,其差別簡而言之,近體講格律,古體則比較自由。然而,認真說來,古體的自由只是相對于近體而言,或者說它是自由而不放任的。統(tǒng)計表明,大多數(shù)古詩還是遵循著一些基本的規(guī)范:其一,句式以整齊或大體整齊為常則。四言詩的句式就很整齊或大體整齊,辭體的句式一般不整齊,但大體整齊。其二,句群以兩句為一單元、偶句用韻為常則。四言詩如此,辭體也如此。當然,句式完全不整齊,或出現(xiàn)奇句的詩也有,但畢竟是少數(shù)。

傳統(tǒng)漢語詩歌有齊言和雜言的區(qū)別,而以齊言詩為主。齊言詩是詩句字數(shù)整齊劃一的詩,或為古詩,或為律詩、絕句。雜言詩是古體詩的一種,詩句字數(shù)沒有固定標準,最短的有一字句,最長可達十字以上,而以三、四、五、七字相雜者為多。細究雜言詩,有兩種不同情況:其一,大部分句子整齊,個別句子不整齊,部分表現(xiàn)整飭之美,部分別具錯綜之美,如西漢楊惲的《拊缶歌》。這一類詩介乎齊言和雜言之間,數(shù)量不少,與齊言詩共同構(gòu)成傳統(tǒng)漢語詩歌的主流。其二,純粹的雜言詩,不具備整飭之美,數(shù)量較少,是傳統(tǒng)漢語詩歌的另類,如漢樂府歌詞中的《東門行》。

二 從漢樂府看雜言詩的興衰

《詩經(jīng)》以后,四言詩式微,辭體在楚地興起,到漢代猶有仿制。而在漢樂府民歌之中,詩歌的體制則有一些新的變化。漢樂府的句式原沒有一定,初期的《薤露》《蒿里》兩歌和武帝、宣帝時代的《鐃歌》,都是雜言。在民歌中,甚至產(chǎn)生了一些雜言體的名篇佳作,如《戰(zhàn)城南》:

戰(zhàn)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嚎!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zhàn)斗死,駑馬徘徊鳴。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愿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此外,還有《婦病行》《孤兒行》等長篇。雜言詩較之四言詩,顯然不那么上口,不那么易于成誦,是其缺點。但在內(nèi)容的表達上,卻靈活得多,有利于詩歌題材的廣泛開拓,是其優(yōu)長。雜言的興盛,實際上體現(xiàn)出在舊規(guī)范業(yè)已打破、新規(guī)范尚未建立的特定時期,民間歌手在詩歌句式上所作的探索和努力。

雜言詩勃興的時間不長,很快就轉(zhuǎn)入了五言詩的時代。所謂五言詩,就是由五字句所構(gòu)成的詩篇。五言詩起于漢代,歷八代至唐代大為發(fā)展,成為古典詩歌的主要形式之一。五言詩細分為五言古詩、五言律詩和五言絕句。在近體詩出現(xiàn)以前,五言詩主要是五言古詩,以及它的特例——古體的五言絕句。

五言詩的產(chǎn)生是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上最重要的轉(zhuǎn)關(guān)之一,為行文的方便,這一點將留到后面談文人五言詩的部分再予討論。

第四節(jié) 漢樂府及其思想藝術(shù)造詣

一 樂府、樂府詩和《樂府詩集》

楚辭向漢賦的發(fā)展,實際上是由詩到非詩的演變過程。而漢樂府正好填補了詩壇這一段空白,它繼《詩經(jīng)》《楚辭》之后,將中國詩歌的發(fā)展引入又一重要階段。

“樂府”本是古代音樂機構(gòu)的名稱。據(jù)考,秦代已經(jīng)有樂府的設(shè)置(《漢書·百官公卿表》載少府有六丞,屬官之一為“樂府”;秦始皇陵附近出土的編鐘銘文亦有“樂府”字樣)。漢代設(shè)立樂府并通過樂府機關(guān)大規(guī)模搜集民間歌辭,則在西漢武帝時代——“至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diào),作十九章之歌?!?span >(《漢書·禮樂志》)

漢代樂府掌管的詩歌可分兩大類,一部分是供朝廷祀祖宴享使用的郊廟歌辭,其性質(zhì)與《詩經(jīng)》的“頌”相同。另一部分則是從全國各地采集來的俗樂,其歌辭是流傳民間的無主名的作品,世稱之為樂府民歌,“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fēng),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fēng)俗,知薄厚云”(《漢書·藝文志》),這部分作品是樂府詩的精華所在。

宋郭茂倩編《樂府詩集》一百卷,分十二類(郊廟歌辭、燕射歌辭、鼓吹曲辭、橫吹曲辭、相和歌辭、清商曲辭、舞曲歌辭、琴曲歌辭、雜曲歌辭、近代曲辭、雜歌謠辭、新樂府辭)著錄。其中“相和歌辭”、“鼓吹曲辭”、“雜曲歌辭”三類都包含了漢代的民歌。“相和”即絲竹(管弦樂)相和的意思,是當時流行南方的俗樂,歌辭多為江南楚地的民歌;“鼓吹曲”本是地方民族的樂曲,主要用于軍樂,現(xiàn)存有《鐃歌》十八篇,其中部分歌辭是民歌作品;“雜曲歌辭”是指聲調(diào)已經(jīng)失傳因而無所歸屬的一些樂曲的歌辭,其中也有不少民歌;另外,“雜歌謠辭”一類中收錄了許多民謠,但它們都是未入樂的作品,因此嚴格講還不能算是樂府,但就其文學(xué)性質(zhì)而言與樂府民歌是一致的。

二 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漢樂府的寫實傾向

《樂府詩集》里現(xiàn)存漢樂府民歌四十余篇,多是東漢的作品,真實地反映著當時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生活和人民的愛憎感情,有著極其鮮明的現(xiàn)實主義傾向。

漢武帝時代,由于長期對外用兵,興建宮室苑池和大規(guī)模地巡游和揮霍,給人民增加了繁重負擔,至于成、哀之間,更達到“天下虛竭”的地步,由于王莽改制,導(dǎo)致了綠林赤眉起義;此后直到東漢末年,戰(zhàn)亂時起時伏,人民的痛苦有增無減。尖銳的階級矛盾也就反映到漢樂府民歌之中。如《戰(zhàn)城南》揭露了戰(zhàn)爭的殘酷性和窮兵黷武的罪惡,詩中對“良臣”之死,并非贊美,而是傷悼,詩人的傾向是反戰(zhàn)的。“愿為忠臣安可得”一句,對統(tǒng)治者是有一定威脅性的警示語?!稏|門行》寫一個貧民因家庭生活瀕臨絕境鋌而走險,詩中夫妻別離的場面是富于戲劇性的:無衣無食怎么辦?在這個問題上,夫妻二人主張相左。妻子寧忍貧困,不愿丈夫冒險,是不幸不爭的典型;丈夫要豁出去,闖一條生路,是反抗斗爭的典型。通過一方苦苦挽留,而一方斷然引去的離別情節(jié)來表現(xiàn),意味深長。另如《十五從軍征》: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xiāng)里人:“家中有阿誰?”“遙看是君家,松柏冢壘壘?!蓖脧墓范慈?,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飴阿誰?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

此詩寫老兵退伍還家,看到的只是一片破敗荒蕪。詩人措語從容平淡,卻使人感到深深的悲哀——這種事在當時想必是司空見慣的吧。

漢代封建禮教的壓迫加強了,婦女的地位更低了,漢樂府較《詩經(jīng)》更多地表現(xiàn)婦女的不幸遭遇。《有所思》寫一個熱戀中的女子,聽說對方變心之后的痛苦復(fù)雜的心情,比較富于民間氣息。又如《上山采蘼蕪》寫一個棄婦與她的故夫偶然重逢時的一段簡短的問答,從對話語氣體會,大約造成悲劇的原因并不在男方,而在男方的家庭——當是家長專制的結(jié)果。另如《上邪》一詩,卻指天為誓,表現(xiàn)了對愛情的堅貞態(tài)度: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東漢后期的社會動亂給知識分子帶來憂懼漂泊之苦,在漢樂府中也有反映。如:

枯魚過河泣,何時悔復(fù)及。作書與魴嶼,相教慎出入。(《枯魚過河泣》)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xiāng),郁郁累累。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zhuǎn)。(《悲歌》)

前者是一首寓言詩,借一個不幸者的現(xiàn)身說法,警告同類不要蹈自己的覆轍?!侗琛肥且皇子巫又瑁娭杏巫游茨芑丶?,不只是無法還家,實在是因為無家可歸,可謂語語沉痛。

漢樂府還有一些別致之作,表現(xiàn)出民歌取材的豐富性和多方面的成就。如《江南》: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這是采蓮人的歌唱,魚戲數(shù)句在不斷重復(fù)中卻將方位詞作東、西、南、北的騰挪,活靈活現(xiàn)地描繪出魚兒在水里穿游的生動情態(tài),并隱含男女愛悅之意。

要之,漢樂府是繼《詩經(jīng)》之后,古代民歌的又一次大匯集,它揭開了中國詩歌史上現(xiàn)實主義的新篇章。漢樂府民歌大部分是敘事詩,頗能描摹人物的口吻神情,創(chuàng)造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或客觀地寫出一個生活片斷,或?qū)懸粋€有頭有尾的故事,有比較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能抓住典型細節(jié)以表現(xiàn)場面和人物的思想;較《國風(fēng)》中的敘事之作,演進之跡甚明,開拓了敘事詩的新階段。與《國風(fēng)》一樣,漢樂府民歌里女性題材占著重要地位。所不同的是,《國風(fēng)》里的愛情詩常常洋溢著愉悅,詩中女主人公有時還很驕傲,而漢樂府民歌很少有描寫男女歡愛的詩篇,女主人公的命運上往往都籠罩著一層不幸和悲慘的陰影。但漢樂府民歌中也有諷刺性、喜劇性作品。

三 悲劇性的《焦仲卿妻》和喜劇性的《陌上?!?/p>

悲劇性長篇《焦仲卿妻》和喜劇性名篇《陌上?!?,從不同方面代表著漢樂府的最高成就。先看《焦仲卿妻》: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笆芸椝兀膶W(xué)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啾?。君既為府吏,守節(jié)情不移。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qū)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府吏得聞之,堂上啟阿母:“兒已薄祿相,幸復(fù)得此婦。結(jié)發(fā)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阿母謂府吏:“何乃太區(qū)區(qū)!此婦無禮節(jié),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蓱z體無比,阿母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府吏長跪告,伏惟啟阿母:“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fù)取!”阿母得聞之,槌床便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府吏默無聲,再拜還入戶。舉言謂新婦,哽咽不能語:“我自不驅(qū)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違吾語。”新婦謂府吏:“勿復(fù)重紛紜!往昔初陽歲,謝家來貴門。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謂言無罪過,供養(yǎng)卒大恩。仍更被驅(qū)遣,何言復(fù)來還!……”

此首見于梁代徐陵編《玉臺新詠》,原題《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序云:“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為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于庭樹。時人傷之,為詩云爾?!惫弧稑犯娂纷鹘耦},通行本或取首句題為《孔雀東南飛》。從原序可知,此詩為漢末人作,詩中有漢以后風(fēng)俗描寫,一般認為是后人增飾。從全詩的意匠經(jīng)營和藝術(shù)水準看,當寫成于一人之手。這個無名詩人,以其冷峻的生活觀察力、深厚的同情心和力透紙背的描寫,為讀者展現(xiàn)了一個感天動地的尋常夫妻間不同尋常的生離死別的故事,成為漢樂府中最厚重的作品,至今猶能感動人心。

《禮記·內(nèi)則》“七出”其一云:“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悅,出?!薄督怪偾淦蕖肪托蜗蟮亟衣读朔饨ǘY教和家長制度的罪惡,同時反映了被壓迫的青年男女對它的不滿和抗爭。詩中反復(fù)提到一個“自由”的問題——這是一個重大的話題。焦母強加給蘭芝的罪名是“此婦無禮節(jié),舉動自專由!”對兒子聲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然而,在封建家庭內(nèi),只有家長的自由,沒有子女的自由。更有甚者,盡管蘭芝謹小慎微,自以為“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但“自專由”的帽子還是要落在她的頭上。將信任者逼到以死抗爭的路上,深刻暴露了封建家長制的罪惡。詩中寫的是一個家庭悲劇,反映的卻是社會問題。家庭生活的不民主,正是封建專制的縮影。

《焦仲卿妻》中的人物對話描寫,既是個性化的,又符合特定情景。誠如沈德潛所說,此詩“雜述十數(shù)人口中語,而各肖其聲口性情,真化工之筆也”(《說詩晬語》上)。

再看《陌上?!罚?/p>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喜蠶桑,采桑城南隅。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行者見羅敷,下?lián)埙陧?。少年見羅敷,脫帽著綃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怒怨,但坐觀羅敷。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使君遣吏往,問是誰家姝?!扒厥嫌泻门?,自名為羅敷?!薄傲_敷年幾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馀?!笔咕x羅敷:“寧可共載不?”羅敷前置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東方千馀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系馬尾,黃金絡(luò)馬頭。腰中鹿盧劍,可直千萬馀。十五府小史,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為人絜白皙,鬑鬑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shù)千人,皆言夫婿殊?!?/p>

與《焦仲卿妻》內(nèi)容沉重悲涼不同,《陌上?!肥菨h樂府中最輕松而又風(fēng)趣的作品。詩寫一位太守對一位美麗的采桑女進行騷擾,從而碰了一鼻子灰的事,有很強的喜劇性。作品既有道德主題,同時毫不古板。忠貞在詩中并不是一個抽象的、違背人性的教條,而是同美滿愛情和幸福家庭生活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是此詩高明所在。詩中的太守雖然輕佻,卻也并非大惡,詩人讓他碰一鼻子灰,小小地受一次教訓(xùn),恰到好處,使全詩氣氛輕松詼諧。中段以后全寫對話,而以羅敷夸夫作結(jié),似乎掐掉了一個尾聲,其實避免了畫蛇添足。

四 體既軼蕩,語復(fù)真率:漢樂府的藝術(shù)成就

漢樂府民歌的藝術(shù)成就,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幾點:第一,開創(chuàng)了中國敘事詩的一個新的、更趨成熟的發(fā)展階段。第二,漢樂府民歌以雜言為主,逐步趨向于五言,也可以說開始了大量的五言詩創(chuàng)作,以成熟的五言形式大大地促進了文人五言詩的成熟,成為由四言、騷體向五七言詩過渡的一個重要階段。第三,漢樂府詩語言文從字順,貼近口語,表現(xiàn)力強且富于生活氣息。

要之,漢樂府對后世詩歌發(fā)展的影響極大,從現(xiàn)實主義精神到語言形式,以及具體的敘述描寫方法等,都使后代詩人受益。許學(xué)夷謂其“文從字順,軼蕩自如,最為可法”,又說:“蓋樂府多是敘事之詩,不如此不足以盡傾倒。且軼蕩宜于節(jié)奏,而真率又易曉世?!?span >(《詩源辯體》三)所謂“軼蕩”,即無拘束。從建安作家到唐代大詩人,沒有不受漢樂府影響,沒有不從漢樂府獲得思想和藝術(shù)養(yǎng)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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