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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溫暖出發(fā)

拾暖:1955—1974農(nóng)場歲月 作者:譚文治


一向溫暖出發(fā)

清晨,一抹陽光透進窗戶,妻習慣性地打開收音機,女播音員用銀鈴般美好的聲音送出一串不太美好的新聞:某女明星事件繼續(xù)發(fā)酵,各種炮轟,各種刪帖,你方唱罷我登場,好像不弄個你死我活兩敗俱傷誓不罷休。野生動物園老虎再次砸場子傷人,社會輿論由誰是誰非的爭論,逐漸演化成人身攻擊,語言之犀利,遠勝老虎的尖牙利齒。

這是怎么了?

不禁聯(lián)想起近些年來愈演愈烈的各種撕扯鬧劇,不是黑醫(yī)院坑害了患者,就是患者家屬傷害了無辜醫(yī)生;連老人倒地該不該扶都成了掰扯不清的難題。至于警察和弱勢群體之間的糾葛以及網(wǎng)絡上無窮無盡的多方論戰(zhàn),更是此起彼伏,熱鬧非凡,任何一顆小火星,都能迅速燃起一場互相傷害的熊熊大火,甚至以親友交流為宗旨的微信朋友圈也硝煙漸起,不是你惹惱了我,就是我得罪了你,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從此在人間陌路上不相往來。

不可否認,有些矛盾關乎國家體制、民族未來,不能不引起全社會高度關注。有不同的聲音存在,那是國家之幸,可也有不少撕扯純屬吃飽了撐的,無聊得奇葩,讓人笑得牙疼,卻又“細思極恐”。

忐忑的心又蒙上一層陰影。

提上行李推開家門,對面女鄰居正在鎖門,窈窕的身影頗為陌生,但我知道,她搬來快一年了,經(jīng)??匆娝缟洗掖译x家晚上匆匆回家,時常在樓道相遇卻從沒說過一句話。女鄰居回頭瞥了我一眼就面無表情地快步下樓,迅疾離去,好像有筆大生意正在前方等著簽約。聽著她留下一串高跟鞋和水泥路接觸的“嗒嗒嗒”聲,忽然感覺她的背影有幾分冷漠和孤獨,很想再見面時找個話題搭訕一下,可轉念一想,還是算了,萬一遭個白眼豈不更加無趣!再說,我自己又何嘗不是越來越孤獨,內心越來越冷漠呢?想想不禁啞然失笑。

很快,我鉆進了地鐵。平時我是不太喜歡坐地鐵的,每次鉆進地下就有些憋悶,但今天必須坐地鐵,從家門口可以直達高鐵站,僅半個小時的路程,安全快捷,免去了地面上的塞車之苦,也不用再瞻仰各種“路怒癥”患者的嘴臉。

現(xiàn)代化的列車,用每小時三百公里的速度帶著我一路向北。

身旁是個帥氣的小伙子,穿著入時,卻一臉緊繃的嚴肅。我向他微笑,問候了一聲,企圖消解一下“鄰居”的警覺壓力。他像防賊似的瞥了我一眼,轉回頭不加理會。我相信自己的內心是真誠的,笑容也不會過于招人討厭,他卻高度警惕,好像我馬上要向他推銷假貨,或要拉他參加傳銷大軍似的。我不禁心里一沉,也不想再說話了。就把座椅調到最佳位置,掏出手機,插上耳麥,打開“喜馬拉雅”,一個著名經(jīng)濟學家開始以抑揚頓挫富有磁性的男中音震蕩著我的耳鼓,論述著房市股市的嚴峻形勢,講述著如何規(guī)避金融詐騙。我關了手機,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陷入沉思。

我要去黑龍江省參加一個聚會,那里有我生活過十九年又闊別幾十年的農(nóng)場。

列車一路飛奔,忽然接到一位老友的越洋電話,向我傾訴越來越難以忍受的孤獨。看看表,此刻地球的另一邊已是深夜,我能想象出,他一個人在美國的大別墅里正樓上樓下像個幽靈一樣在徘徊,抽著洋煙,品著洋酒,遭著心靈孤獨無助的洋罪。我就勸他,干脆回國算了,國內畢竟有他的親人。良久,他才嘆息一聲,說:“算了,當初就是忍受不了同胞的欺凌,才到異國他鄉(xiāng)來尋找溫暖?,F(xiàn)在走到哪里都有洋人禮貌的笑容,可溫暖卻不知藏在哪里。如今與家鄉(xiāng)親友多年不見,感情越來越淡,回去還不照樣與冷漠為伴?”

常聽一些五十歲開外的人發(fā)牢騷,說如今渾身哪兒都疼,就是沒人疼。我也常想,沒人疼的確是人生一大悲劇。其實,除了親人,社會也應該學會疼人,會疼人的社會才是一等一的好社會,會疼人的管理者才是有水平的管理者。

接完老友的越洋電話,我思緒萬千,又想到女兒。

還記得女兒降生不久,躺在我臂彎里蹬胳膊撂腿的情景,那感覺,就像人生突然間有了堅強的依靠。從此我的一切行為走向,都將和女兒相關,雖然生活清貧,拍著女兒漸漸入睡,內心卻是幸福滿滿。為了再把幸福提升一步,我懷揣著全部積蓄二百二十塊錢,從北京南下深圳。可是,若干年的時光竟如白駒過隙,轉瞬間,女兒讀大學就離開深圳重返北京,從此與我們這個原生家庭形成南北遙望格局,當初一家三口朝夕相處其樂融融的情景,已然成為歷史。

前不久的一天早晨,妻端坐床邊一臉落寞,我問何故,妻苦笑說,沒有天倫之樂。我一時無語,孤獨感瞬間塞心,就掰著指頭計算,和忙碌的女兒一年見不上兩面的時光究竟是從哪年開始?將在哪年結束?我深恨自己缺乏遠見,沒有把女兒留在身邊讀書。妻卻揉了揉眼睛,說起幾個老閨蜜與身邊子女鬧得勢同水火的悲劇。不能不感嘆,真是近亦憂,遠亦憂啊。

忽然,另一節(jié)車廂傳來一陣騷動,幸好沒有發(fā)生大亂。眼前不禁浮現(xiàn)出城市生活的某些場景:人群密集之處,稍有異常,便會引起或大或小的一陣騷動。人們活得如驚弓之鳥,如此驚恐,溫暖何在?我曾計劃寫一部《城市兇猛》的劇本,卻擔憂“負能量”過盛而作罷,但我不能不一遍遍想,我們曾經(jīng)的溫暖,究竟去哪兒了?我們本應該滿腔激情,周身溫暖地走完人生之路,可走著走著,就把溫暖走丟了,卻不知究竟是怎么弄丟的,也不知該去哪里找回,這究竟是誰的悲劇呢?

在北京暫停兩日,學生時間約了幾個同學,名酒好菜地與我歡聚,他說要讓我用最好的狀態(tài)與久別的農(nóng)場重逢。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北京廣播學院(如今的中國傳媒大學)給時間他們做了一年的班主任,然后就離京南下追尋新夢,從此與他們遠隔千里,卻保持了三十多年的友誼。學生們在國內國外的電視界功成名就,依然稱我為師,我卻視他們?yōu)橛H為友。與他們相處,沒有功利,不用寒暄,免去了客套,幾杯酒下肚,便能找到友誼生發(fā)出的寶貴溫暖。

開著時間借給我的車,繼續(xù)一路向北。我選擇自駕車回去,是為了自行掌控一路的節(jié)奏,能與東北大地更親密而隨意地接觸,以便盡快找回當年的感覺,從當年的感覺中找回溫暖。

我在農(nóng)場有四年當中學老師的經(jīng)歷,分別時,學生們都是風華正茂、心懷夢想、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如今,飽經(jīng)生活和命運的風刀霜劍,他們會怎樣了呢?

當車輪滾進闊別多年的農(nóng)場,忐忑的心瞬間凌亂。

踏上四十年前我曾走過,如今已煥然一新的路,看見當年曾住過,如今原貌依稀的老屋,往事便像大海漲潮一樣,層層疊疊地漫過心海的淺灘。尤其那些兩鬢斑白已然陌生的面孔,經(jīng)過仔細辨認,一一和他們少男少女的影子相重疊,更在一張張臉上讀出了他們這些年的故事,也讀出了農(nóng)場的往事,甚至讀出了父輩們的故事。

接下來的幾天,一直沉浸在快樂、回味和感嘆中,學生們各自的生命旅程,或順風順水一路坦途,或風風雨雨飽經(jīng)滄桑南轅北轍,甚至有人過早地去了另一個世界。這些年,沒能和他們相知相處、互助互愛,深感遺憾。

盡管如此,我依然暫時找回了那曾經(jīng)擁有的、在社會變遷中不斷流失的、繁華大都市里特別稀缺的東西,那就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兩個字:溫暖。

我在農(nóng)場生活了十九年,卻無法站在地理的角度說清它的全貌。五歲時來到農(nóng)場,那時并沒有感知一個地方全貌的能力;慢慢長大,對農(nóng)場沒了新鮮感,也就很少去想它的全貌,接觸的都是與生活相關的具體場景;所謂的“北倚興安嶺,南靠松花江”不過是個廣告語,刻在心上的,還是每條路,每棟房,每棵老樹,每個人,尤其是那些長輩的面孔。

在農(nóng)場的幾天,最多談起的就是我們的長輩。農(nóng)場的每寸土地都曾浸潤著他們的汗水和淚水,如今他們大部分已經(jīng)作古,肉體歸塵入土,安歇在東南西北不同的地方。古羅馬皇帝馬可·奧勒留在《沉思錄》里說:“人的肉身消亡,靈魂如夢似煙,生涯如戰(zhàn)爭亦如他鄉(xiāng)羈旅,身后名更屬虛幻?!蔽掖丝虆s覺得前輩們的靈魂雖然如夢似煙,身后名卻并非完全虛幻,他們的靈魂正飄然歸來與我們相聚,向我講述那些發(fā)生在一個小農(nóng)場的平凡故事,讓我回味那曾經(jīng)的快樂,曾經(jīng)的溫暖,還有某些時段的冷漠與不堪。

我對農(nóng)場的感覺,就像四海漂流過后突然遇到青少年時代的夢中情人,看著她,依然那么順眼,那么可愛,但她卻早已不屬于我,我只能回首往事,重溫朦朧的溫暖,卻無法與她融合。

久逝的故事漸漸復活,竟然清晰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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