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難忘花轱轆車

拾暖:1955—1974農(nóng)場歲月 作者:譚文治


二難忘花轱轆車

一個遙遠(yuǎn)的年頭,一九五五年。

一個精致又破舊的小縣城,黑龍江省通河縣。

一條橫貫東西的馬路,延伸到城外就變得逼仄、彎曲、泥濘。路兩旁,樹叢與荒草雜處,蜻蜓與蝴蝶齊飛,像一首邊塞古詩,美麗得蒼涼。

漸漸地,縣城的影子消失在荒草深處。泥濘的土路上,晃晃悠悠地走著一輛小牛車,是木頭輪子的“花轱轆車”,車軸因為缺油,“吱扭吱扭”地響著,刺耳單調(diào)卻富有節(jié)奏。

據(jù)說,中國是世界上最早發(fā)明和使用車輛的國家,相傳是由黃帝時的大臣奚仲發(fā)明。這種木制的車輪具有很高的科技含量,制作過程相當(dāng)復(fù)雜,《詩經(jīng)》里的“坎坎伐檀兮……坎坎伐輻兮……坎坎伐輪兮”,寫的就是砍樹制作車輪的過程。這種花轱轆車輪子,一直被沿用到一九二六年,中國上海有了第一家橡膠廠,逐漸由橡膠輪子替代了花轱轆,但直到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東北還有不少花轱轆車在使用。

牛車上裝著一堆破舊雜亂的生活用具,最顯眼的是一口大鐵鍋,鐵鍋里坐著個瘦小的男孩兒,剃著個“狗尾巴”頭,上身穿著對襟的家織布做的青花夾襖,下身穿著一條開襠褲,腳上是一雙嶄新的花布鞋,隨著牛車的顛簸,男孩兒的頭有節(jié)奏地?fù)u晃著。

那男孩兒就是我,那年我五歲。

我的腰被一根繩子拴著,繩子把我和幾件破舊的木家具連在一起。

我就是這樣,坐著花轱轆牛車,走上一段難忘的人生之旅。這一走,就是十九年。

據(jù)說,有的嬰兒出生兩個月便有了記憶,有的到三歲才有記憶。我天生愚鈍,從五歲開始,才能記憶一段完整的情節(jié)。我和大多數(shù)孩子一樣,天生喜歡故事。父親是個大老粗,母親讀過四年書,算是有點文化的人,可肚子里三皇五帝的故事實在太少,與我共同經(jīng)歷的那些生活瑣事,就成為他們的歷史故事,不斷在茶余飯后被提起,漸漸地就嵌入了我的記憶。

趕車的是個三十歲的女人,身材微胖,齊耳短發(fā)上扎著個老式的蝴蝶結(jié),穿著偏襟的藍(lán)色家織布褂子,不用說,那是我的母親。她揮舞著一根很不專業(yè)的牛鞭子,用很不專業(yè)的語言吆喝著那頭瘦牛。那牛只會拉犁,生平第一次拉車,拉得很不情愿,很不專業(yè)。

牛車旁,慢悠悠地走著一頭大白豬,趕豬的男人是我父親。他精瘦、干練,身穿一套舊軍裝,腳蹬一雙舊軍鞋,手持一根木棍子,一邊吆喝著豬,一邊翻來覆去地唱著:“北大荒,真荒涼,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p>

父親的歌簡直就是半吼半唱的,歌詞是北大荒的流行諺語,曲子卻是胡亂借用的一首軍歌。

我手里拿著一把木頭手槍,坐在大鐵鍋里,一邊搖晃,一邊朝著路邊的荒草樹叢“叭叭叭”地射擊,渴望著能躥出幾只兔子,哪怕是幾只狼,然后被我一槍一槍地打死。我哪里懂得,要是真的躥出幾只狼,我們一家人可就成了狼的美餐。

走在荒涼危險的路上,我覺得新鮮刺激,至于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一概不知,當(dāng)然更不知道“北大荒”是個什么東西,也沒什么荒不荒涼,危不危險的概念,有沒有大姑娘也與我無關(guān)。只要能在父母身邊,就溫暖安心;只要經(jīng)歷與昨天不一樣的場景,就興奮異常。

而我的父母,當(dāng)時的內(nèi)心卻是惴惴不安的。父親用部隊里的軍歌曲子,陰陽怪氣地吼著“北大荒”,既是給自己壯膽,又是給未來添彩。

他們焦慮的是將要到來的新生活,他們拖上我,要去一個改變命運的地方,等待他們的一切都是個未知數(shù),擔(dān)憂和焦慮比危險更煎熬。

然而,眼前的危險才是真的危險,而且馬上就降臨了。真的來了一只狼,萬幸的是只有一只。那狼跟在牛車后面,走走停停地不肯放棄,我還用木頭手槍瞄準(zhǔn)過它,但我不認(rèn)識它是個什么鬼,沒有害怕的感覺。

父親吼著“又有兔子又有狼”,偶一回頭,嘶啞的吼聲便僵在半空,他看見了那只狼。

父親似乎有點慌亂,快速地四下張望,發(fā)現(xiàn)只有一只狼,就鎮(zhèn)定下來,一步一回頭地邊走邊想招數(shù)。走了幾步,他突然用棍子揍了一下大白豬的肥屁股,大白豬猛地向前跑去,父親回頭看狼,那狼正盯著奔跑的豬。父親突然轉(zhuǎn)身朝向那只狼,快速地搬起一塊塊硬泥巴,在路上橫著擺成一排,像是筑起一道矮墻,又飛快地從路邊折斷幾根柳條,插在泥巴矮墻上,對著矮墻撒了一泡尿,又揮起趕豬的木棍,對著狼裝神弄鬼地舞動了一番,然后就回頭猛跑追上了我們。這一切都是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完成的,趕牛車的母親根本沒發(fā)覺,我卻在車上看見了。那只狼瞪著莫名其妙的父親,在泥巴墻附近一邊徘徊一邊左聞聞右聞聞,突然一轉(zhuǎn)身,竄進(jìn)路邊的荒草里無影無蹤了。

這一幕,逗得我樂了好一會兒。

也不知走了多久,肚子餓了,母親把車停下來,從車上翻出個布包包,掏出幾個大饅頭。父親把拴著我的繩子解開,把我從鐵鍋里抱下來。我剛要吃饅頭,父親突然又來了興致,從車上的雜物里翻出個“剿籮子”,那是一種在水里撈魚的工具。父親走到路邊,在河溝里呼哧呼哧地?fù)屏似饋?,不大一會兒,居然撈上來幾條小鯽魚。父親從車上拽下幾根干樹枝,有橫有豎地在泥地上架起一個小灶,又從車上翻出一根“明子”——就是松樹干里松油聚集的部分,被截下來劈成一條一條的,就被稱為明子,常用做引火之用。

父親用火柴點燃了明子,塞進(jìn)用樹枝搭起的小灶,火焰便徐徐升起,他又在路邊折了幾根柳條,一根根穿過鯽魚肚子,架在火上烤了起來。

魚香伴著煙火彌漫開來,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吃到烤魚,吃在這北大荒的泥路上,香得我屁顛屁顛的。

父親得意地說:“人家都說北大荒是個好地方,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怎么樣,不是瞎說的吧?你們就等著過好日子吧?!?/p>

父親話音剛落,竟然有幾只野雞很配合地“撲棱棱”從頭頂飛過,很快又落在不遠(yuǎn)的草叢里。父親遺憾地說:“可惜現(xiàn)在沒槍了,要是有槍,咱馬上就能吃燒雞。”

父親說著,撿起一塊硬泥巴朝野雞落下的地方扔了過去,野雞驚飛起來。我也撿起一塊泥巴扔了出去,泥巴卻落在路邊的河溝里,只激起一朵小小的浪花。野雞越飛越遠(yuǎn),很快就消失在天空遠(yuǎn)處。

母親有幾分擔(dān)憂,就說:“烤魚這么香,招來黑瞎子和狼就麻煩了。”

我問母親:“黑瞎子是啥呀?”

母親說:“黑瞎子就是黑熊。”

父親解釋道:“黑熊眼神不好,腦袋上還長了一撮長毛,要是順風(fēng)跑,眼睛就讓長毛擋住了,像瞎了一樣,所以就叫它黑瞎子。記住,以后要是遇到黑瞎子,一定要順風(fēng)跑?!?/p>

父親說著,竟有幾分得意,就借機吹開了牛:“對付狼也有辦法,老話說,狼怕擺陣,狗怕貓腰,狼也怕火,剛才我來不及點火,只能擺個陣試試運氣。”于是父親把剛才對付狼的招數(shù)吹了一遍,母親這才知道遇到狼了,瞬間對將來的“好日子”起了疑心。

我卻覺得好玩,問父親:“你剛才擺的什么陣???”

父親很得意地說:“迷魂陣?!?/p>

母親說:“反正狼跑了,你吹什么都好聽?!?/p>

我問父親:“狼是不是很傻啊?”

父親說:“狼才不傻呢,就因為不傻,它才怕擺陣。你以后要是遇到狼,也給它擺個迷魂陣。”

“行,遇到狼我就擺個迷魂陣。”我盼望著能遇到狼,親自擺個迷魂陣。

父親卻說:“逗你玩兒的,你可別胡鬧。狼是很厲害的,連我都害怕,別說你一個小毛孩子。”

我倒來了興致,問:“狼和黑瞎子誰最厲害啊?”

母親說:“當(dāng)然是黑瞎子厲害了,人家都說,一豬二熊三老虎?!闭f著,看了看身邊的大白豬,補充道:“豬是野豬,不是這個挨刀的貨?!?/p>

我屬虎,一直被灌輸老虎是獸中之王,如何如何的厲害,原來野豬和黑瞎子比老虎還厲害,我有點失落。

父親卻說:“要是一個狼和一個黑瞎子打起來,可能黑瞎子厲害,可是狼很少單獨行動,喜歡成幫結(jié)伙的,所以還是狼厲害。黑瞎子什么都吃,最喜歡吃苞米,狼是專門吃肉的,吃豬吃牛吃羊,吃不到豬羊就吃人。狼咬人那才叫厲害呢,你要是沒看見它,它就悄悄地跟著你,走到身后就站起來,伸出前爪子拍一下你的肩膀,你以為有人和你開玩笑,一回頭,它就咔哧一口咬住你脖子,一眨眼,脖子就斷了。”

我嚇得一哆嗦,恰好母親拍了我肩膀一下,我竟大叫一聲,差點尿褲子。

母親膽怯地掃了一眼周圍的荒草,對父親說:“別說了,嚇?biāo)谰蜎]法走了?!?/p>

父親的話給了我很大刺激,從此就特別怕狼,長大成人后,雖然沒再遭遇野狼,我還是常常想到狼,夢見狼。帶女兒去動物園時,寧可不去獅虎山看那些沒精打采的老虎,也要去“狼園”,看著鐵絲網(wǎng)里野性不減的狼圓睜著仇恨的綠眼一刻不停地走動,竟有種報復(fù)的快感。后來,社會開始推崇“叢林法則”,居然盛行起“狼性贊美”,什么“狼性”體現(xiàn)了團(tuán)隊精神、拼搏精神、頑強意志等等,把各種贊美一股腦黃袍加身地送給了狼,用野獸取代了模范人物,還有遍地開花的“狼性團(tuán)隊訓(xùn)練班”,傳播“狼性”加上厚黑學(xué)的做人理念,教人學(xué)壞的招數(shù)簡直五花八門。

搞“狼性培訓(xùn)”的人往往會講一個段子:兩個伙伴在森林里行走,遇到一只黑熊。伙伴甲立刻換上跑鞋,伙伴乙不解地問:“穿上跑鞋就能跑過熊嗎?”伙伴甲說:“我跑過你就行!”

每當(dāng)看到這樣的教科書,我心里就會暗暗發(fā)冷。原來他們宣揚的“狼性”,其核心理念就是犧牲隊友,其實狼還真沒那么無恥。

說實話,我沒見過受“狼性”教育的人在戰(zhàn)場上多么英武,倒是見識過他們在與自己人廝殺時是如何下狠手的。

曾認(rèn)識一位熱心傳播“狼文化”的人,他深為自己小時候接受奉獻(xiàn)教育而不忿,也對溫良性格不齒,進(jìn)行了一連串的反思后,就對他的獨生兒子也進(jìn)行了“狼性”洗腦……如今他人生遲暮,據(jù)說正在享受“狼性”教育的“成果”,在兒子賜給他的冷漠中,孤獨地開始了新的反思,不過為時已晚。

重新上路不久,又遇到個新麻煩,牛車“打捂”了,木車輪陷在泥坑里動彈不得。母親無計可施,父親試了幾招也不靈光,茫?;囊?,渺無人煙,母親還時不時地四處張望,生怕再遇到狼。父親看著深陷泥坑的木頭車輪,苦思冥想?yún)s沒有良策。

母親禁不住埋怨道:“這就是你說的‘好日子’,嫁給你們‘山東子’算倒了八輩子血霉?!蹦赣H是東北人,對飽受孔孟之道熏陶、重男輕女思想嚴(yán)重的山東人頗有微詞,在母親嘴里,山東人始終被稱為“山東子”。

“山東子”父親看看車輪,再看看氣喘吁吁的瘦牛,一聲不吭,母親的埋怨,父親似乎有點認(rèn)同。

母親像所有女人一樣,很善于翻后賬:“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在縣里當(dāng)會計呢?!?/p>

父親低聲說:“我才念了兩個月的書,能當(dāng)會計?算錯賬就得犯事兒?!?/p>

母親揶揄著說:“行,今天半夜全家人喂狼,你就算不錯賬了?!?/p>

父親開始強詞奪理了:“要不是你和咱爹咱娘過不到一塊兒,能跑到這荒山野嶺遭罪?”

母親憤怒了:“你怎么倒打一耙,是我和他們過不到一塊兒,還是他們欺負(fù)我?”

父親口氣軟了下來:“是啊,所以就不能留在縣里當(dāng)會計,得走遠(yuǎn)點啊。”

母親嘆了一口氣說:“反正你總是有理?!?/p>

父親嘟囔了一句:“唉,人和人就是整不到一塊去啊。”

爺爺是個性情古怪的老頭,父親參軍離家后,爺爺對母親和我有點刻薄,雖然住在爺爺?shù)拇蠓孔永?,我和母親卻像個受氣包。本來奶奶是蠻溫良的,但她比爺爺大了六歲,年齡的弱勢讓她在爺爺面前有點低三下四,任憑爺爺慢待我們娘倆而不敢作聲,常常是爺爺奶奶和大伯二伯姑姑幾家子熱火朝天一起大吃大喝,我和母親卻在自己的小屋里沒人理睬。母親給我弄點吃的,自己則在一邊垂淚。母親性格鮮明剛強,在婆家受此冷遇,內(nèi)心憤憤卻無可奈何。父親遠(yuǎn)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戰(zhàn)場上,母親想找個人訴訴苦都辦不到,這成為母親一生的痛和永恒的嘮叨話題。

都說隔輩親,我卻從沒享受過爺爺?shù)臏嘏?,這讓我終生為憾,或許對我性格的形成也有不小的影響。每當(dāng)看到那些須發(fā)皆白的老者含飴弄孫、老幼皆歡的畫面,內(nèi)心就能感受到一種隱隱的刺痛。我知道,當(dāng)年爺爺并不缺少逗孫子的歡樂,只不過那些孫子不包括我,被冷落的滋味讓我很受傷。

爺爺?shù)谋憩F(xiàn),父親心知肚明,因為爺爺認(rèn)定父親當(dāng)兵上了前線,十有八九是不能活著回來了,我和母親等于是個永久的累贅。所以母親一說到和爺爺?shù)募m葛,父親就先矮了半截,誰讓他攤上個古怪的爹呢。然而,父親內(nèi)心的歉疚終于有機會獲得釋放,那是三十多年后,弟弟有了兒子,父親有了孫子,自己當(dāng)了爺爺后,整天拉著個小車載著孫子玩,成為左鄰右舍有口皆碑的佳話。

父親不再和母親爭吵,他知道說什么都沒用,唯一該做的就是把車輪子弄出泥坑。他看了看車上的破東西說:“干脆先把東西卸下來,完事再裝上?!?/p>

母親說:“把東西都卸在泥坑里,以后還怎么用?”

父親說:“我在部隊行軍時,走不動了就扔?xùn)|西,除了槍,其他都能扔,那叫輕裝上陣?!?/p>

母親則說:“部隊的東西扔了,國家還給;咱家的東西扔了誰給?以后的日子還過不過了?”

父親也不說話,把纏在我腰上的繩子解開,他想先把我抱下來。

這時,大白豬又溜到路邊吃起了野菜。父親突然靈光一閃,趕忙到路邊薅了一大把野菜,把豬哄騙到牛車旁,從車上翻出一根粗繩子,一頭拴在豬脖子上,一頭拴在車轅子上,然后用木棍狠敲豬和牛的屁股。牛和豬受驚般地一齊發(fā)力,車輪終于滾出了泥坑,沒想到車子猛地向前一躥,我和大鐵鍋就一同翻滾到車下,鐵鍋把我嚴(yán)嚴(yán)實實地扣在了車轍的泥水里。

父親趕忙翻轉(zhuǎn)黑鍋,把我從泥水里拽了出來,母親用路邊河溝里的水洗去我臉上的爛泥巴??上菚r沒有相機,更沒手機,否則半個多世紀(jì)后,說不定會誕生一幅獲獎攝影作品。

難題終于破解了,我被重新放在大鐵鍋里用繩子拴上,花轱轆車輪子又“吱吱扭扭”有節(jié)奏地響了起來。

大白豬一路上都是被父親趕著走,現(xiàn)在被拴上繩子與牛為伍,就十分地不情愿,也完全不熟悉“業(yè)務(wù)”,不是賴著不走,就是猛地向前一躥。不過這大白豬還真不賴,屬于那種處在風(fēng)口上或許能飛起來的聰明豬,身在荒郊野嶺,自知與人相依為命的重要,經(jīng)過一陣子的磨合,“業(yè)務(wù)”竟也漸漸地熟練起來。

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個叫作“黑龍江省岔林河農(nóng)場”的地方,是一九五三年建立的省直屬勞改農(nóng)場。

父親從朝鮮戰(zhàn)場回國后就失業(yè)了,一家人開始為前途和命運糾結(jié)。賴在爺爺家里,爺爺堅決不許;奶奶勸父親去農(nóng)村種地,母親堅決不從;組織分配個會計工作,父親堅決不去。走投無路之際,終于有了機會,省勞改機關(guān)在縣城選拔幾名管教干部,父親被選中。轉(zhuǎn)業(yè)軍人管犯人,順理成章,算得上專業(yè)對口。這個工作不需要文化,只需要膽量,父親在部隊雖無大功,卻也憑著勤勞勇敢獲得過幾枚小勛章,無論政治條件還是業(yè)務(wù)條件,管犯人都綽綽有余。況且,去勞改農(nóng)場算是爺爺、父親、母親三方都能接受的唯一出路。

離別縣城那一刻,爺爺奶奶都如釋重負(fù)。踏上通向未來的荒路,父親似乎信心滿滿,母親卻是一臉焦慮,感覺自己就是個懸在半空的紙風(fēng)箏,牽線的卻是那個叫作“命運”的家伙。

黑龍江有不少勞改農(nóng)場。一個新政權(quán)剛建立,需要關(guān)押的政治犯和刑事犯很多。

為什么很多勞改農(nóng)場都建在黑龍江呢?理由似乎很簡單:一是背靠“蘇聯(lián)老大哥”,自以為安全;二是黑龍江有大片荒地可以開墾,讓犯人墾荒種糧,進(jìn)行勞動改造,算得上一舉兩得。再說,黑龍江是邊疆,發(fā)配犯人到邊疆也是古已有之的慣例。

父親被分配到農(nóng)場的二分場,那里的監(jiān)獄先建好了,管教干部的住房卻不夠用,我們被臨時安置在距二分場兩里路的毛家屯。

我們終于到了毛家屯,這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夕陽的余暉映著小興安嶺山下的樹叢、莊稼和荒草,小小的毛家屯顯得渺小又孤獨。

比毛家屯更渺小的還有我們一家三口,不但渺小,還十分搞笑:牛和豬一同拉著個破花轱轆車,我的衣服上沾滿爛泥巴,母親一臉的疲憊和沮喪,父親一臉的歉疚和無奈。

這個難忘的花轱轆車之行,絕不是我一個五歲孩子的單獨記憶,因為在農(nóng)場經(jīng)歷的一切都與此相關(guān),這一天就成了全家生命歷程的一個里程碑式的開端,所以總是被提起,似乎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

母親本來家境殷實,三十年沒離開過熟悉的縣城。自從嫁給了“山東子”的父親,生活品質(zhì)就直線下降,為了生存,不得不遷居寒酸荒涼的毛家屯,不但自己生活極為不便,還連累了我。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讓我輸在了起跑線上,所以在母親中年的感嘆和老年的嘮叨中,對這一天總是帶著懊悔。

父親是個不擅長表達(dá)內(nèi)心的人,加之有種歉疚感,所以每次談起難忘的花轱轆車,他只補充經(jīng)歷過的細(xì)節(jié),卻從不表達(dá)內(nèi)心感受,他怕刺痛自己。

那一幕,經(jīng)常不經(jīng)意間在我腦海里過電影。一九七七年我第一次乘飛機出差,從北京到銀川,中途在包頭降落一次,那是一架老式的伊爾-14,機體很小,居然客貨混裝,一路上都在云層里顛簸,忽上忽下,像一片飄蕩的樹葉,隨時會被大風(fēng)刮丟或者摔到地上沉入泥塘,我忽然就想起二十二年前坐花轱轆車遷徙的情景。后來每次乘飛機或者坐動車坐高鐵,我都像得了強迫癥一樣,習(xí)慣性地想起那輛花轱轆車,在腦海中過電影的一幕幕也從黑白片逐漸演變成彩色片、寬銀幕,甚至是3D片。可見,對某件事的記憶也會隨著個人閱歷的不斷豐富,逐漸改變它的意義和內(nèi)涵。每當(dāng)遇到生活的波折,我的本能反應(yīng)就是,我是坐著花轱轆車在泥路上開始人生之旅的,一切困難都是命中注定,也一定會有所改變。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friseller.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