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理查德·麥加拉·赫爾姆斯
理查德·麥加拉·赫爾姆斯出生于賓夕法尼亞州的圣戴維斯城,這個小城市位于費城24公里外的主干線上。1913年3月30日午后,他呱呱墜地,比凱西晚出生大約半個月。如果說這兩個男孩早年有什么相似之處的話,也就僅此而已。
這個嬰兒的中間名字取自他的外祖父蓋茨·麥加拉,其地位在赫爾姆斯家族中非常顯赫,如同約翰·沃森·福斯特在杜勒斯家族中一樣。外祖父麥加拉個頭不矮,身材圓胖,蓄著小胡子,鵝蛋臉,18歲時是紐約歌珊國家銀行的職員。1883年,他移居到紐約城,在產(chǎn)品交易國家銀行擔任柜員。30多歲的時候,麥加拉就升職為皮革制造商國家銀行的經(jīng)理——美國主要金融機構(gòu)之一的最年輕的首席執(zhí)行官。他在科德角西南端靠近馬撒葡萄園島的地方建了一處豪宅,不久又被任命為紐約聯(lián)邦儲備銀行的第一主席?!稌r代》雜志稱他為“了不起的麥加拉”。從那時起,家人開始稱他為“總督”。
麥加拉有兩個女兒。1910年初,20歲的小女兒瑪麗恩宣布接受了年長她六歲的赫爾曼·赫爾姆斯的求婚,這令她的父親很是不悅,這位大亨懷疑這個年輕男人是貪圖他的錢財。年輕人全名為赫爾曼·海因里?!ぐ⒌婪颉ず諣柲匪梗錾碛诘聡返陆虝挟a(chǎn)階級家庭,移居美國之前,該家族居住在德國不來梅附近的一個村莊。20世紀30年代,赫爾曼將名字中的海因里希英化為亨利,并去掉了“阿道夫”,那時因為納粹獨裁者這個名字變成了一個污穢的詞。赫爾曼生性簡樸,喜歡歌劇,對理查德關懷備至,同時也是位嚴厲的父親。他對秩序和結(jié)構(gòu)持有日耳曼式的癡迷,甚至在吃飯時,堅持將所吃的蔬菜、土豆和肉類分別放在不同的盤子里。赫爾曼還是個躁郁癥患者,他會獨自躺在房間里,拉上窗簾,然后給他長子寫一封封“內(nèi)省”的信。父親死后,理查德并未去參加他的葬禮,只是說了句:“他是一個正直的人。”
赫爾曼,作為一名機械工程師,其婚姻顯然是高攀了?,旣惗鳌溂永莻€熱情風趣、喜歡享樂、善于交際的女人,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家庭背景并沒有寵壞她,她天性溫柔體貼,總是關心他人。雖然她也患有躁郁癥,但她盡力避免讓自己的孩子看到她的抑郁,偶爾會去康涅狄格州的銀丘精神病院檢查和治療精神崩潰的狀況。理查德跟母親瑪麗恩要比跟父親赫爾曼親近得多。孩提時代,家人對這種神秘的疾病閉口不談,除了母親動不動就失蹤一段時間外,他所知甚少。
理查德兩歲那年,赫爾曼全家搬到了梅里恩附近。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赫爾曼參軍任陸軍上尉。隨著戰(zhàn)爭接近尾聲,他們再次搬家,來到了紐約城。理查德就是在這里的私立勞倫斯史密斯學校上的一年級。在此期間,家里還添了兩個弟妹:1915年,伊麗莎白出生,家人稱她為“貝茨”;1917年,皮爾索爾出生,他的昵稱是“皮爾”。1924年,瑪麗恩生下了第四個孩子——蓋茨,以她父親的名字命名,但哥哥姐姐都管他叫“伍茲”。迪克(家人對理查德的稱呼)和他的弟弟妹妹們個性相同,而且許多怪癖也一樣(比如,他們看書的時候都用手捂著臉),好像他們是四胞胎一樣。隨著孩子們慢慢長大,他們也越來越親近。這也是不得已,因為一直不停地搬家,他們外面的朋友很少。
1919年,赫爾曼又一次舉家搬遷。這次他們搬到了南奧蘭治,新澤西州的一個小村莊。這里土地廣闊、房屋寬敞,是紐約人逃離狹窄公寓的好去處。赫爾曼搬來后,距離紐瓦克的美國鋁業(yè)公司更近,他在此擔任該公司的區(qū)域經(jīng)理。不過,他更多的收入來源于股票市場。這要歸功于妻子的財產(chǎn),使他有足夠的資金用于投資,并在其岳父的幫助下進行收益頗豐的股票交易。
后來描述自己的生活時,理查德·赫爾姆斯說,童年時代的生活將他打造成了一個間諜。也許吧。少年時期他經(jīng)常獨來獨往,也喜歡做些古怪的事情。比如,坐火車去參加狗展——雖然他從來都不想自己養(yǎng)狗。他尊重自己的父親,但他更崇拜外祖父。每到夏天,外祖父就邀請他們?nèi)业娇频陆堑奈槠澔魻柋苁顒俚囟燃?,而隔壁就是梅隆家的豪宅。實際上迪克十來歲的時候,蓋茨·麥加拉就以平等方式待他,對其在國際事務方面的興趣大加鼓勵。
迪克在勞倫斯史密斯學校的那一年為他進入第二個私立學校打下了基礎,新學校是位于西奧蘭治的卡特雷特學院,從緹樓路的家騎自行車到學校需要半小時。學校允許迪克跳級,直接升入這家私立學校的三年級。他在卡特雷特學院一直上到高二,除拉丁語外,各科成績十分優(yōu)秀。由于身材過于纖瘦不適合打橄欖球,而當曲棍球守門員又很可能會被誤傷甚至死在曲棍球下,所以他決定做球隊經(jīng)理。
1929年春,赫爾曼辭去了他在“美鋁”的工作,并在股市崩盤五個月前變現(xiàn)了自己的股票。這與其說是預見,不如說是運氣。赫爾曼攜全家登上拉普蘭號輪船到了歐洲,在那里待了一年。這位父親認為,為了獲得上等的教育,孩子們必須接觸國外的文化,具備堅實的法語和德語基礎。那年秋天,迪克進入蘿實學院。該校成立于1880年,坐落于瑞士羅勒附近的一家中世紀酒莊,是一所前衛(wèi)且昂貴的寄宿學校,專為全世界的富家子弟提供全方位的學術、藝術和體育教育。1930年6月,年輕的赫爾姆斯就讀于該校,為了能跟上其他學生,他不得不惡補學業(yè)。他雖然德語和法語成績良好,可幾何分數(shù)卻很低。室友是一個名叫雅克·馬勒的瑞士人,后來做了瑞士的外交官。他會幫助赫爾姆斯學習法語,作為回報,赫爾姆斯則輔導他學習英語。赫爾姆斯還在足球隊擔任守門員,同時參加了日內(nèi)瓦湖的一個四人賽艇小組。冬季,學校會搬遷到伯爾尼一個時髦的格施塔德度假村,方便迪克和其他學生來完善他們的滑雪技能。
他在蘿實學院的時光令他成為了一個更加國際化的年輕人。在那里,他與許多男生建立了親密的友誼,而他們將繼承的財富遠遠大于他所擁有的財富。在給弟弟伍茲的信中,他寫道:“在一種不同的環(huán)境中生活,與其他國家的人打交道,可以發(fā)掘常常被忽視或得不到發(fā)展的個性的另一面,也可以說是另一種視角?!碧}實學院的經(jīng)歷也使迪克與“總督”外祖父的關系更加親密。1930年,蓋茨·麥加拉被任命為國際清算銀行的總裁,這個神秘的金融機構(gòu)不久就搬到了巴塞爾一棟原先是酒店的大樓里。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成立國際清算銀行主要是為了管理向德國強制收取的巨額戰(zhàn)爭賠款,但沒過多久就調(diào)整成了一個清算公司。全世界的中央銀行在國際收支結(jié)算中都可以通過清算公司儲蓄黃金并兌換成貨幣,而無須在國家之間轉(zhuǎn)移資金。中央銀行的銀行家們同時還打算為日益增長的國際金融危機規(guī)范秩序。但事實證明,這兩方面都未成功:納粹德國將成功地破壞國際清算銀行以逃避支付賠款,而這個銀行規(guī)模太小,根本無法在經(jīng)濟大蕭條中起到穩(wěn)定世界金融的作用。在蘿實學院就讀期間,迪克與麥加拉的通訊開始變得非常活躍。麥加拉跟他分享了國際清算銀行運作的絕密細節(jié),同時還透露了他個人對該機構(gòu)能成功完成其使命所持有的懷疑態(tài)度(麥加拉逐漸對新納粹政權產(chǎn)生興趣,在他看來這個政權在恢復德國金融紀律方面“非常聰明”)。麥加拉非常信任迪克,相信他會對自己的秘密守口如瓶;而迪克也為外祖父感到十分驕傲,經(jīng)常把他看到的有關“總督”的新聞做成剪報收集起來郵寄給他。麥加拉的信件引發(fā)了迪克對世界金融的興趣,而這種興趣與他終身相伴。
1930年夏,赫爾曼舉家遷回美國,但很快發(fā)現(xiàn)經(jīng)濟大蕭條已經(jīng)使得就業(yè)希望非常渺茫,所以他們又都回到了歐洲。這次定居在了布賴斯高地區(qū)的弗萊堡,這是一座德國南部黑森林風景區(qū)西部邊緣的大學城。同年秋,赫爾姆斯作為一個高中二年級的旁聽生在實科中學就讀。后來他寫道:“魏瑪共和國的教育是一項不折不扣的嚴肅事項?!痹趯W校,幾乎沒有進行體育活動或課外活動的時間,學生們每天從早晨開始不停地上課,直到傍晚,而且傍晚和夜間還要為第二天的課程預習。課業(yè)對這位年輕的美國小伙子來講太高深了,但至少赫爾姆斯在這一年里掌握了德語。赫爾曼還聘請了一位和藹可親的弗萊堡院士輔導兒子拉丁語,如果要回美國上大學,這是一門必修語言。這位老教授總是穿著很正式的燕尾服,他的英語一般,僅能看懂理查德翻譯的維吉爾的《埃涅伊德》。因此,他會用法語對文章進行更正,因為兩人都熟通法語。
1931年復活節(jié)休假期間,全家去意大利旅行時,理查德感染了病毒性水痘。這種病在當時被視為嚴重疾病,為了保護家人的安全,他被“打包”送到了巴塞爾——“總督”的家中,并特設了一間與外界隔離的臥室,臥室的窗戶外面對著花園的地方安置了一個梯子,避免他經(jīng)過外祖父和外祖母身邊時傳染給他們,又可以從上面出來透透氣。赫爾姆斯計劃把自己臥床和撓癢的時間加以利用,來閱讀歐洲歷史考試教材,因為秋天入大學考試時要考這門課程。
赫爾曼和瑪麗恩想讓理查德上普林斯頓大學,但他覺得那所大學離他們又一次搬遷到新澤西的家太近了。赫爾姆斯最終選擇了從未去過的威廉姆斯學院,這是一所“小常春藤學校”,坐落于馬薩諸塞州西北部伯克郡的威廉斯敦村。這位小學時期的獨行俠,現(xiàn)在已是精心打扮的高大魁梧、英俊瀟灑的帥小伙了,不久就成為了“校園里無可爭議的尊主”,成天被女孩子圍繞。一篇大學雜志的文章這樣描述他:在威廉姆斯學院的四年時間里,赫爾姆斯是大學報紙和年鑒的編輯、班級演說家、學生會主席、大學生聯(lián)誼兄弟會的領袖和學校滴水獸精英社團的領軍人物,還是斐陶斐榮譽學會成員。
同學們對赫爾姆斯的全面素質(zhì)都贊嘆不已。后來,他自己也發(fā)現(xiàn)這些素質(zhì)對成為一名間諜非常有用——“無與倫比的才能?!痹撔ks志的文章中這樣稱贊道,“他從不激怒任何人。對于同盟好友,他只會從背后拍一下來給予對方精神鼓勵,絕不會提高嗓門大喊大叫;而對待那些總是憤憤不滿的‘對手’,他則像醫(yī)生對待病人一樣耐心,安撫他們,使他們冷靜下來。”赫爾姆斯對校方管理者也施展其魅力,說服他們讓自己學習英美文學與歷史合并的專業(yè),而這在當時聞所未聞。他從 T. C. 史密斯—一位很受歡迎的歷史學教授兼詹姆斯·A. 加菲爾德總統(tǒng)的傳記作家身上學到的則是后來稱之為走向情報職業(yè)生涯的“第一小步”。史密斯采用赫爾姆斯所稱的“問題方法”來教導學生,即選擇一段“歷史事件”,讓他們成群結(jié)隊到圖書館閱讀關于該議題的“敵我雙方資料”,從而來確定他們自己的最佳答案。
作為同學們公認的“最受尊敬的”“最有望成功的”“班級政治家”和“對威廉姆斯學院貢獻最大的”優(yōu)等畢業(yè)生,赫爾姆斯頭腦一熱,申請了羅德獎學金。他想著自己已經(jīng)穩(wěn)操勝券,索性不去費心準備面試。結(jié)果,該獎學金與他擦肩而過。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寶貴的教訓,從此之后他再也沒有打過無準備之仗。
在申請羅德獎學金被拒之后,他考慮了兩條出路:一是上哈佛法學院(憑著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于威廉姆斯學院這一點,被錄取不成問題);二是從事新聞工作。他選擇了后者,覺得有一天擁有一份報紙應該不錯。他對新聞業(yè)的興趣源于大學生聯(lián)誼會中一位兄弟的父親,當時是斯克利普斯·霍華德的頂頭上司。合眾社為赫爾姆斯提供了一份倫敦分社的工作,但是要他自行支付去英國的旅費。赫爾曼為他支付了船票的費用作為給他的畢業(yè)禮物。
1935年9月17日,赫爾姆斯抵達倫敦,入住上貝德福德郡的拉哥蘭斯大廈酒店。就在十來條街區(qū)以外的布弗里大街上,世界新聞報大樓里的合眾社辦公室一派繁忙景象。赫爾姆斯立即投入工作——更新名人的訃告、快速瀏覽倫敦各大報紙找出“亮點”(對感覺良好的故事進行壓縮來填補美國報紙小新聞空當)、在新聞臺即時接聽歐洲通訊記者的電話。一天早上,他接起電話,一名在羅馬通訊社的意大利職員脫口而出:“新聞快報!來自韋伯·米勒的報道,意大利軍隊今天入侵阿比西尼亞?!彼耄@就是新聞業(yè)令人心動的時候。
但在倫敦,這種興奮他沒有持續(xù)太久。英國內(nèi)政部對外國人搶本國公民的飯碗并不友善,11月下旬就下令讓赫爾姆斯三天后離境。合眾社決定將他們這位一腔熱血的年輕記者轉(zhuǎn)移到柏林,每周的工資提高到35美元,來彌補兌換馬克的工資差額。倫敦的上司這樣對他講:“這一切聽起來很殘酷,但本意并非如此。你是一名真正的合眾社新聞人,如果你持之以恒,你將永遠有一席之地。”柏林分社迫不及待地想擁有這個幫手,他的上司問道:“順便問一下,你德語怎樣?”
在整個“咆哮”的20世紀20年代末到30年代初(這一時期,北美地區(qū)發(fā)生的激動人心的事件數(shù)不勝數(shù),有人稱這是“歷史上最為多彩的年代”——譯者注),柏林是歐洲文化、藝術、音樂會、夜生活、電影、戲劇的中心,是艷情薈萃的大都市。城中有16000個酒吧、咖啡館、舞廳,900多個舞廳樂隊,800多位劇作家和作家,149家報紙和400份雜志??ò腿R歌舞表演遍地開花,花園劇院人滿為患,到處都是煙客。一時間,飛機飛行比賽成為流行時尚,裸體日光浴風靡一時,許多最高檔的俱樂部都上演半裸表演。
阿道夫·希特勒同柏林當?shù)鼐ㄊ拦实纳縿诱咭粯樱瑢Τ鞘凶杂傻姆绞洁椭员恰?933年1月30日,在被任命為德國總理后,他對城里的最佳演員、電影技術人員、電影制片人、編劇和導演進行了大清理。博物館被關閉、書籍被燒毀、149家報紙停業(yè)。納粹審查了各種形式的娛樂活動,取締了猶太作曲家,并對爵士樂表示極為不滿。柏林成了一個“精神分裂”的城市。那些追隨納粹黨,或是絕不質(zhì)疑的人仍然享受著榮華富貴。餐廳還是賓客滿座,電影院因宣傳片而人氣爆棚,電影、輕喜劇和部分輕歌劇還尚未被取締。大飯店為納粹分子舉辦時髦的聚會,懸掛著政府認可的小明星照,卡巴萊歌舞表演因沒有侮辱國家民族主義而繼續(xù)繁榮。而那些不符合納粹規(guī)范的人面臨的則是恐怖鎮(zhèn)壓。
外國外交官和神志清醒的德國人以為希特勒及其黨羽的日子不會長久,但這完全是一廂情愿。1933年,百分之四十以上的德國人選舉了一個無法無天的煽動家。這一事實表明,國家大部分人都受到了狂熱的民族主義感染。在其后的兩年間,德國工業(yè)生產(chǎn)翻了一番。由于大規(guī)模的公共工程項目,全國龐大的失業(yè)率下降;消費品生產(chǎn)迅速上升,令人深惡痛絕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賠款終止;軍備生產(chǎn)加速進行,德國人恢復了昔日的驕傲。希特勒肅清了全國所有的其他獨立政黨、俱樂部和社會團體,并對自己隊伍中持不同政見者也采取了雷霆手段。1934年6月30日的“長劍之夜”,“沖鋒隊”遭受了一場血腥肅清,至少1000名納粹黨沖鋒隊員和各種各樣的其他持不同政見者慘遭謀殺。
1935年感恩節(jié)前夕,赫爾姆斯抵達德國。那時阿道夫·希特勒已經(jīng)是民心所向,所到之處被人群包圍,柏林市有400多萬人口,幾乎所有的市民都沖向了兩邊的人行道,個個情緒激動,女人們像青少年一樣歡呼尖叫。赫爾姆斯發(fā)現(xiàn)由于歐洲的混戰(zhàn),這個告別了五年再次見到的大都市里,那些縱橫交錯的河流、湖泊、公園和森林已經(jīng)了無生機;柏林的工業(yè)區(qū),到處都是工人們所居住的陳舊公寓街區(qū),不到五層樓高的建筑將雄偉的城市中心圍成一圈;蒂爾加滕動物園與紐約中央公園規(guī)模不相上下,雄偉的勃蘭登堡大門,一條寬闊的一英里長的大街兩旁,在菩提樹下林立著專賣店、咖啡館、豪華酒店、企業(yè)總部和有上百年歷史的巴洛克式建筑。但希特勒認為,柏林“就是雜亂無章的建筑堆積”,并打算將其建成世界上首屈一指的首都。他任命年輕的建筑師阿爾貝特·施佩爾對城市進行改建,建筑藍圖相當宏偉且冠以新的名稱“日耳曼尼亞”。
赫爾姆斯在維滕貝格廣場附近的貝魯特大街34號找到了一間一居室公寓,房租每月65馬克。維滕貝格廣場是柏林西部的大型購物廣場,有一座巨大的西方百貨大樓。他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到一家名為“塔韋爾納”的意大利餐館就餐,很多記者同仁們都喜歡那里的飯菜,或者去公寓拐角的一家咖啡館,那里的啤酒和羅宋湯都很便宜。維滕貝格廣場有個柏林最古老的地鐵站,赫爾姆斯每天早晨乘地鐵到菩提樹下大街的合眾社辦事處上班。
該辦事處處長弗雷德里克·厄克斯納是來自新奧爾良的新聞老手。年僅33歲,圖蘭大學法律系畢業(yè)。最近十年,他一直在歐洲做新聞報道,除德語外,還會講三種語言。厄克斯納手下的人個個與眾不同,令赫爾姆斯非常著迷。其中包括外國通訊員愛德華·比蒂,他體格魁梧,玩世不恭,垂涎美食和名貴佳釀;保羅·克奇克梅提是個匈牙利猶太人,個頭矮小帶點駝背,翻譯天才,翻譯的速度能跟上希特勒演講的語速,而且一有空就寫關于數(shù)理邏輯的論文。
厄克斯納起初給赫爾姆斯布置的都是零星的小任務:翻譯德語演講和文件,發(fā)電報給合眾社拉丁美洲的重要客戶;如果納粹控制下的媒體內(nèi)容包含重要的政策聲明,就對文章進行改寫;或者報道各種頒獎典禮和德國將軍的葬禮……赫爾姆斯需要歷練。他天真地認為,現(xiàn)在的柏林與他五年前在這里讀書時差異不大。漸漸地,他才開始注意到德國人對外國人冷若冰霜,甚至都不愿意和他閑扯。因此,他的社交生活就被局限在了身在柏林的美國人的圈子內(nèi),諸如美國大使館的外交官和其他報道希特勒的美國記者。
新聞業(yè)的精英紛紛來到了柏林,像《紐約晚郵報》精明能干的“紅色” H. R. 尼克博克,《紐約先驅(qū)論壇報》見多識廣的拉爾夫·巴恩斯,還有美聯(lián)社分社社長兼柏林外國記者團團長路易斯·洛克納。年輕的赫爾姆斯作為其中一分子,激動萬分。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激進派記者威廉·夏姆爾有時顯得有些急躁易怒,至少赫爾姆斯這么認為。但夏姆爾對這位合眾社新人倒是頗為欣賞,因為他與之前的那些初出茅廬的記者不同,似乎在歐洲歷史和德語方面都訓練有素?!吨ゼ痈缑咳招侣剤蟆否v柏林記者華萊士·德爾與其結(jié)下了終身的友誼,大學期間他就曾為赫爾姆斯施展的那種魅力和智慧所傾倒。《芝加哥論壇報》西格麗德·舒爾茨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記者,曾對納粹暴行進行了披露而觸怒了當權者。圣誕節(jié)的時候,她請赫爾姆斯吃過飯。他們最喜歡的去處,也是赫爾姆斯現(xiàn)在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菩提樹下大街豪華的阿德隆飯店的酒吧。素有宮殿之稱的阿德隆飯店有寬敞的前廳、室內(nèi)花園和大型宴會廳,侍者身穿藍色束腰外衣,戴著白色手套。這里是外國新聞記者和政府官員的社交中心,位置就在總理府和帝國政府部門的旁邊。希特勒的賓客都下榻在阿德隆飯店,以便蓋世太保監(jiān)聽。外國記者協(xié)會在該酒店舉辦年度晚宴和舞會,而納粹高官想到一晚上都要與記者們推杯換盞的時候,都不屑一顧。
美國大使威廉·陶德經(jīng)常在其蒂爾加滕動物園的官邸主持英美兩國的記者招待會,赫爾姆斯成了受邀的常客。這位滿腹經(jīng)綸的大使有個27歲的女兒瑪莎,性感迷人但嚴重縱欲過度,很快赫爾姆斯被她迷得神魂顛倒。他請她吃了一頓晚餐,在那之后她再也沒有理會過赫爾姆斯。也難怪,因為她已經(jīng)有足夠多穩(wěn)定的情人了,無法再容納一個新手。與瑪莎同床共枕的男人,根據(jù)不同時期,分別包括希特勒的新聞助理、法國大使館的第三秘書、蓋世太保頭目和后來被發(fā)現(xiàn)是人民內(nèi)務委員會間諜的蘇聯(lián)外交官等。曾經(jīng)一度,希特勒的新聞助理甚至想讓她勾引元首,但是沒有成功。
美國記者中有少數(shù)納粹同情者,但大多數(shù)都很勇敢地報道了希特勒備戰(zhàn)的情況,以及其政權對猶太人、共產(chǎn)黨人和政治對手的殘酷暴行。想不報道這些都難:準軍事部隊團伙例行公事般地在柏林大街上游逛,光天化日之下挾持德國人認為的不良分子,或襲擊那些不舉起右手向納粹敬禮的外國人。記者離開弗里德里希夜總會時,總能聽到附近納粹黨沖鋒隊大廈傳來正在遭受嚴刑拷打的受害者發(fā)出的尖叫聲。保羅·約瑟夫·戈培爾設立了巨大宣傳機構(gòu)來吸引美國游客和拉攏記者。對于那些被視為過于敵對的記者,德國政權毫不心慈手軟,驅(qū)逐了24個人。而那些被批準留下來的記者,如果納粹認為他們的報道有所冒犯,就會在德國政府的報紙上對他們進行猛烈抨擊,或者直接將報道者一頓毒打。那些記者甚至會被政府暴徒綁架,直到美國大使館與德國官方交涉后,才會被釋放,合眾社的克奇克梅提就是鮮活的例子。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數(shù)年后赫爾姆斯卻說自己從未親眼見過柏林“這些可怕的方面”。有一次他被傳喚到宣傳部,一位新聞“裁判員”指責他署名的一篇無關緊要的報道。那是一篇關于德國電影業(yè)的文章,被很多地方轉(zhuǎn)載,甚至出現(xiàn)在委內(nèi)瑞拉首都加拉加斯的一家報紙上。赫爾姆斯并沒有因為這一段小插曲而感到驚慌。但和當時許多美國人一樣,他發(fā)現(xiàn)希特勒和他領導下的德國讓人很難理解。而且赫爾姆斯對眼前的事實非常清楚,正如他在1938年離開德國后所寫的文章中描述的那樣:“希特勒已經(jīng)‘粉碎’了他的反對者,操縱了他的連任?,F(xiàn)在是一匹‘戰(zhàn)狼’,熱衷于兩大‘妖怪’——猶太人和布爾什維克分子?!钡麉s認為希特勒是一個冷靜而精明的政客,而不是“瘋子”。赫爾姆斯此時對這位獨裁者表現(xiàn)得更多的是好奇,而不是像他的同事們所感覺到的那種道德義憤。
1936年3月7日,赫爾姆斯的首篇大報道出爐。那次是被派去采訪希特勒中午在德國國會上的講話。與會的600名國會代表都是由元首親自挑選的,聚會地點是在克羅爾歌劇院(三年前一場神秘的大火燒毀了附近的德國國會大廈。希特勒指責是共產(chǎn)黨人所為,但許多人懷疑是納粹分子有意縱火以發(fā)動對反對黨的鎮(zhèn)壓)。在歌劇院的門口,許多獵犬在狂吠,兩旁站著黨衛(wèi)隊準軍事部隊,他們身穿黑色制服。赫爾姆斯一進去,就能明顯地感覺到里面緊張的氣氛。代表們對希特勒要講的內(nèi)容事先毫無所知。赫爾姆斯與大約50個新聞同行坐在樓廳上。會議開始,希特勒的聲音低沉嘶啞,接著變成慷慨激昂的尖叫。他用了一個多小時對聽眾滔滔不絕大談《凡爾賽條約》的不公正性和布爾什維克主義的危險。他尖叫道:“我決不會讓令人憎惡的共產(chǎn)國際獨裁統(tǒng)治降臨到德國人身上!”整個過程,赫爾姆斯都在盡量快速地一字不漏地記下他所說的每句話。要知道,記者們事先從未收到過希特勒演講稿的副本。而且赫爾姆斯覺得,希特勒情緒激憤時,唾液腺分泌太過旺盛導致講話時含糊不清,讓人更加難以理解。
赫爾姆斯注意到,開放的講臺下面,希特勒的雙手不停地倒騰著手帕。他的臉色變得非常蒼白,身體稍向前探,語速開始放緩。接著,他的聲音變得輕柔,不久又雷霆萬鈞地宣稱:“從今天起,在非軍事區(qū),德國政府已經(jīng)重新建立起絕對無限制的帝國主權……就在此時此刻,德國軍隊已經(jīng)穿過了萊茵河大橋并占領了萊茵!”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所簽署的《凡爾賽條約》和《羅加諾公約》規(guī)定德國萊茵西部區(qū)域為永久性非軍事區(qū),希特勒現(xiàn)在的做法顯然違反了這些協(xié)定。演講結(jié)束,場上的代表們開始歡呼雀躍,連連高呼“勝利!”夏姆爾在筆記本中寫道:“他們的眼睛里燃燒著狂熱,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這位新神,這位救世主。”赫爾姆斯呆坐在那里,完全被這個人演講的力量震撼到了。
赫爾姆斯還被選派去報道其他方面的新聞。比如1936年在德國舉行的冬季和夏季奧運會。希特勒剛開始不太愿意舉辦他稱之為“受猶太人啟發(fā)的”奧運比賽,而后他卻意識到了其宣傳價值,可以借機向世人粉飾他的首都。于是,一個巨大的新體育中心落成,菩提樹下大街掛滿了納粹旗幟,迎來了約120萬外國來賓,并為其中的很多人舉辦了奢華的派對。納粹還批準大約7000人的高價應召女郎走上街頭,反猶太人的恐怖活動因此而暫停了下來。
美麗而優(yōu)雅的挪威人索尼婭·海妮在女子花樣滑冰中的表現(xiàn)令赫爾姆斯傾倒,而當瑞典大師烏爾里?!に_霍夫即興教他花樣滑冰的時候,他感到激動萬分。在黑人運動員杰西·歐文斯贏得了200米賽跑冠軍的那天,赫爾姆斯坐在奧林匹克體育場內(nèi)的記者席上。體育場容納了12萬觀眾,比賽期間,興登堡飛艇一直在場上飄浮。他注視著坐在政府包廂里的希特勒,他身體前傾靠在圍欄上,每當?shù)聡\動員贏得比賽的時候就高興得忘乎所以,而當非裔美國人在場上取得勝利時,臉色就變得鐵青冷漠。赫爾姆斯后來發(fā)現(xiàn)并非只有德國人有種族歧視。在采訪中,當他問及一位美國教練認為美國隊的表現(xiàn)如何時,教練腦海中閃過歐文斯,答道:“我們在‘耍猴’比賽中表現(xiàn)不俗?!?/p>
奧運會結(jié)束后,厄克斯納讓愛德華·比蒂在9月份第二周去報道紐倫堡的納粹黨大會,但比蒂因為家庭問題在最后時刻遞交了辭呈。赫爾姆斯取代他前去采訪,事實證明他真是紅運當頭。9月12日,星期六,當他穿過紐倫堡的沃藤伯格酒店大廳時,一個年輕的黨衛(wèi)隊軍官一本正經(jīng)地走到他面前,遞給了他一個信封。信封中的字條上寫著,一輛指揮車將在第二天早上7點去接他,開車將他送到路易波德競技場出席星期日的集會。集會結(jié)束后,他會被帶到城外山頂上的紐倫堡城堡與元首吃個“清淡的午餐”。赫爾姆斯立即打電話給辦事處報告了這一消息。事實上,希特勒很少接待外國記者,在此之前,他一直與海外報紙的記者們保持著“健康”的距離。
次日清晨,按照約定的時間,一輛黑色敞篷奔馳車停在了沃藤伯格酒店門口。前一年紐倫堡集會時,納粹黨所宣布的種族法的制定者阿爾弗雷德·羅森堡與一名波蘭記者坐在后座上。赫爾姆斯進了車里,坐到了黨衛(wèi)隊司機的旁邊。車到達路易波德競技場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這個競技場實際上是一大片開闊的草地,有一個巨大的石頭講臺,以三面長長的卐字旗為背景,一邊是擠得滿滿的納粹死黨,另一邊是成千上萬的整齊立正的黨衛(wèi)隊準軍事部隊隊列。赫爾姆斯看到元首希特勒像往常一樣精神矍鑠,對著人群大聲說道:“這個時代的奇跡就是你們在千千萬萬大眾中發(fā)現(xiàn)了我,一個默默無聞的人?!比巳褐斜l(fā)了雷鳴般的“勝利”的呼喊。演講接近尾聲的時候,茫茫的人海突然沉寂無聲,只聽到鳥兒飛過嘰嘰喳喳的叫聲和黨衛(wèi)隊樂隊低沉的鼓聲。伴隨著長筒靴后跟在石頭上的踩踏聲,希特勒慢慢地走下了演講臺的臺階,在下面駐足鞠躬。然后,對著23根黑色桅桿行了兩個納粹軍禮,每根桅桿都代表一個在1923年啤酒館暴動中犧牲的納粹黨突擊隊員。赫爾姆斯后來寫道:“這是一場刻意安排并執(zhí)行完美的政治盛會?!?/p>
隨后,赫爾姆斯與其他六名記者,夾在副元首魯?shù)婪颉ず账埂⒋笫拱⑾D贰ゑT·里賓特洛甫和其他納粹高官中間,立于中世紀城堡的防護墻上,伴隨著秋日的和煦,他們注視著這個城市的紅色屋頂以及遠處弗蘭哥尼階平原。一個沙啞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恚骸澳堑拇_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焙諣柲匪购推渌宿D(zhuǎn)身,看到希特勒踏上了防護墻。記者們圍成了一個半圓,由一個黨衛(wèi)隊助手一一為獨裁者介紹。握手的時候,赫爾姆斯發(fā)現(xiàn)元首的手柔軟細膩,手指纖細,像是整日舞文弄墨的文人之手,而非工人之手。在明亮的陽光下,他的頭發(fā)閃著黃褐色的光澤,仔細看來那雙人人所稱頌的具有催眠作用的藍眼睛實際上是從眼部凸出的呆滯的青藍色,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客觀地說,在赫爾姆斯看來,近距離所看到的希特勒是那么普普通通,從他略帶灰色斑點的棕色胡子到那蒼白略帶粉色的臉,再到滿口的金牙,一切都平平常常。赫爾姆斯發(fā)現(xiàn),這個在那天早晨迷惑了成千上萬人的獨裁者,面對這個小小的團體時竟然有幾分局促不安,說話的時候膝蓋朝左右晃來晃去。但赫爾姆斯依然被他那平和的語氣所撼動,他對自己所說的話似乎有十足的把握——直截了當、不帶情感,所講的內(nèi)容是篤定的而非提出意見,他從不在句子的開頭用“我相信”或“我認為”。在長達一小時的記者見面會上,希特勒對問題的回答簡潔卻經(jīng)過深思熟慮。他對事實的掌控和對自己所統(tǒng)治的人民的坦率的見解給赫爾姆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盡管那些事實都是他的自以為是。希特勒在談到某一點的時候說:“我對德國官僚的工作作風很了解。如果需要他早上8點來上班,他會在8點準時到。到后,他先將外套、帽子掛起來,然后把手洗干凈,再東瞧瞧西看看,真正著手工作的時候已經(jīng)是8點20分以后了。在一天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也就是下午4點40分,他會把早上所做的事情倒過來做一遍,以便下午5點準時下班。如果人人都像這樣工作,德國將永遠沒有希望?!?/p>
一個小時后,希特勒開始對記者感到不耐煩,似乎急著要去吃午飯。餐廳里,元首的桌子上已經(jīng)擺好了一盤牛奶巧克力。就在他們動身去餐廳之前,赫爾姆斯的一個同事問道:“你為什么每年都要舉行納粹黨集會?”希特勒的臉上第一次掠過一絲笑容,他回答說:“全德國黨政單位一整年都在為我和這個事業(yè)辛勤工作,我該怎么辦?頒發(fā)獎金會讓財政部破產(chǎn)。所以我請幾位最有影響力的領導人在這里待上幾天,讓他們觀看這樣的節(jié)目,并提供大家相互見面的機會。費用由他們自己承擔,如果他們負擔不起,當?shù)氐狞h組織就會幫助他們。集會結(jié)束后,他們興高采烈地回到家中,準備繼續(xù)為我工作?!鄙晕⑼nD后,他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口氣補充道:“此外,輸送數(shù)以萬計的黨衛(wèi)隊士兵和黨務工作者到紐倫堡集會,正是德國鐵路運輸所需要的鍛煉,萬一戰(zhàn)爭爆發(fā),他們需要懂得如何運輸?!?/p>
赫爾姆斯后來寫道:“最后那個詞——‘戰(zhàn)爭’懸在空中。”午餐中,兩件事讓他銘記在心。希特勒后來也許變得很瘋狂,但在赫爾姆斯的眼中,那個星期日的下午,希特勒顯得淡然理性——“一個頭腦很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在朝哪里走的人?!钡@而易見地,希特勒正在走向戰(zhàn)爭。
赫爾姆斯在柏林的任務中已經(jīng)學會了如何搶先得到每日新聞。他準確無誤、注重細節(jié)、簡明扼要地報道他的發(fā)現(xiàn)——所有這些技能都在日后的情報工作中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紐倫堡集會一個月后,赫爾姆斯寫信給他的父親,說自己準備離開德國,離開合眾社。其實,赫爾曼從3月份以來一直在勸兒子回到美國,收到信后,他很高興。他認為新聞報道,尤其是在海外,看不到又摸不著,是職業(yè)生涯的死胡同。如果要留在報紙行業(yè),應該成為一名編輯或出版商。赫爾姆斯接受了父親的建議。作為一個在柏林合眾社的新聞人,他從事的工作比威廉姆斯學院的任何一個同學所做的事情都有意思,但他給父親寫信說:“我在這里也差不多待夠了?,F(xiàn)在我只想‘盡早賺錢’?!?/p>
1937年6月,赫爾姆斯設法離開柏林的前夕,合眾社的主管不忍舍去這個有望成為一名一流的駐外通訊員的好苗子,還勸他再留一段時間。然而,赫爾姆斯還是抱著雄心勃勃的發(fā)家致富計劃抵達了紐約??上У氖?,因為大蕭條經(jīng)濟依然疲軟,他的這些計劃都紛紛觸礁。為了能在求職期間填飽肚子,他為《老爺》月刊和《柯夢波丹》雜志撰文投稿,但他們發(fā)現(xiàn)他文采平平?!吨ゼ痈缑咳招侣剤蟆返奈掷さ聽柖卮僮约旱睦习鍌儗ζ浒亓值耐陆o予關照,但他們沒有放在心上,而赫爾姆斯祖父討厭用他的人脈幫助家人找工作,因此也沒有出手幫忙。最后,通過動用他大學聯(lián)誼會兄弟的父親在斯克利普斯·霍華德做高管的關系,赫爾姆斯為自己在印第安納連鎖報紙《印第安納波利斯星報》的廣告部門找到了一份初級工作。
赫爾姆斯自此開啟了追求擁有一家報紙這一目標的漫長征程。其辦公室在印第安納波利斯馬里蘭街,他要么在那間破舊辦公室給當?shù)氐牧闶凵檀螂娫?,要么挨個走訪努力說服他們在報紙上刊登小廣告。這是他經(jīng)歷過的最艱難的工作。赫爾姆斯并不是一個天生的推銷員或太過熱情的人,他還為此買了一些關于如何展現(xiàn)迷人魅力和成功著裝的自助書籍。
六個月后,他開始對是否重返合眾社猶豫不決,因為他們很迫切地希望他回去。但斯克利普斯·霍華德的主管鼓勵他堅持到底,理由是即便在這個糟糕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中沒有哪個廣告人能做得很好,但事情一定會慢慢好轉(zhuǎn)的。赫爾姆斯堅持了下來,到1938年底,他的廣告銷售超額完成。經(jīng)過兩年半在零售廣告業(yè)的摸爬滾打,他晉升為報紙的行政人員,并就任《紐約時報》的全國廣告經(jīng)理。如同他在大學期間一樣,赫爾姆斯成了印第安納波利斯的頂梁柱,活躍在各種俱樂部,如體育俱樂部、伍德斯托克俱樂部、現(xiàn)代俱樂部、商會狩獵俱樂部和文藝俱樂部(他曾在那里與大家分享了與希特勒會面的情況)。他每年都會去參加印第安納波利斯500英里汽車大獎賽,被盛贊為城中最英俊瀟灑的黃金單身漢之一。
漂亮、時尚、講究的茱莉亞·布雷茲曼·希爾茲住在印第安納波利斯,離異,有兩個孩子和一小筆離婚費。她也曾是該城巴特勒大學的斐陶斐榮譽會員,后來師從全國知名的藝術家,成為一個頗有造詣的雕刻家。她的父親查爾斯·布雷茲曼在世紀之交從德國移民到了美國。一幫埃利斯島“抓丁團”曾把他劫持到了堪薩斯的一個牧羊場,他最終偷了一匹馬逃出來,來到了印第安納波利斯,并在那里成立了一個頗為成功的攝影工作室。茱莉亞與人交往時熱情、挑剔又直接,后來與大她五歲的弗蘭克·希爾茲結(jié)婚。希爾茲是個百萬富翁,一手將巴巴索公司打造成了一家全國知名企業(yè)。茱莉亞被他安置在一處有養(yǎng)馬場和觀馬場的富庶莊園,后來她才發(fā)現(xiàn)他竟是一個沉迷于酒色的犬馬之徒。
茱莉亞辦完離婚手續(xù)從法院出來,律師就給她介紹一位剛從歐洲來到印第安納波利斯的英姿颯爽的青年。盡管茱莉亞對姐弟戀沒什么興趣,但還是勉強同意和他一起共進晚餐。餐桌上,她發(fā)現(xiàn)比她年輕六歲的理查德·赫爾姆斯的確英俊瀟灑、文質(zhì)彬彬。而且赫爾姆斯是她所見過的最堅定的人。兩個舞藝超群的人成了印第安納波利斯上流社會的熱門人物,他們很快墜入愛河。1939年9月9日,兩人結(jié)婚。蜜月很短暫,他們也就是在密歇根南部的一個湖邊小屋度過了一個長周末。之后,赫爾姆斯就與茱莉亞安頓下來組建了家庭。他在茱莉亞的小兒子詹姆斯和女兒朱迪思面前經(jīng)常不知所措,因為那時他對孩子沒什么興趣。三年后,他與茱莉亞生了個男孩,取名丹尼斯,也未能讓他愛上孩子。
雖然赫爾姆斯在印第安納波利斯已經(jīng)算是一個顯赫人物,但他還在考慮向外發(fā)展。合眾社的同事給他發(fā)來了長信,訴說他們在歐洲的所見所聞。那些消息越來越令人沮喪。就在他和茱莉亞結(jié)婚前一個多星期,德國入侵了波蘭。兩天后,英國和法國向第三帝國宣戰(zhàn)。以他在與希特勒共進午餐時的觀察來看,赫爾姆斯確定沖突必將升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