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曾文正公全集 作者:曾國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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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思將古來政事、人物分類,隨手鈔記,實(shí)為有益,尚未有條緒。辛丑正月。

學(xué)問之事,以日知月。無亡為吃緊語;文章之事,以讀書多、積理富為要。辛丑二月。

讀書之志,須以困勉之功,志大人之學(xué)。辛丑閏三月。

至鏡海先生處,問檢身之要、讀書之法。先生言當(dāng)以《朱子全書》為宗。時余新買此書,問及,因道此書最宜熟讀,即以為課程,身體力行,不宜視為瀏覽之書。又言治經(jīng)宜專一經(jīng),一經(jīng)果能通,則諸經(jīng)可旁及。若遽求兼精,則萬不能通一經(jīng)。先生自言生平最喜讀《易》。又言為學(xué)只有三門:曰義理,曰考核,曰文章??己酥?,多求粗而遺精,管窺而蠡測。文章之事,非精于義理者不能至。經(jīng)濟(jì)之學(xué),即在義理內(nèi)。又問:經(jīng)濟(jì)宜如何審端致力?答曰:經(jīng)濟(jì)不外看史,古人已然之跡,法戒昭然;歷代典章,不外乎此。又言近時河南倭艮峰(仁)前輩用功最篤實(shí),每日自朝至寢,一言一動,作飲食,皆有札記。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檢者皆記出。先生嘗教之曰:不是將此心別借他心來把捉才提醒,便是閑邪存誠。又言檢攝于外,只有“整齊嚴(yán)肅”四字;持守于內(nèi),只有“主一無適”四字。又言詩、文、詞、曲,皆可不必用功,誠能用力于義理之學(xué),彼小技亦非所難。又言第一要戒欺,萬不可掩著云云。聽之,昭然若發(fā)蒙也。辛丑七月。

倭艮峰前輩先生言“研幾”工夫最要緊,顏?zhàn)又胁簧疲磭L不知,是研幾也。周子曰:“幾善惡。”《中庸》曰:“潛雖伏矣,亦孔之昭?!眲⒛钆_先生曰:“卜動念以知幾。皆謂此也!失此不察,則心放而難收矣?!庇衷唬喝诵纳茞褐畮?,與國家治亂之幾相通。壬寅正月。

靜坐,思心正氣順,必須到天地位、萬物育田地方好。壬寅正月。

默坐,思此心須常有滿腔生意;雜念憧憧,將何以極力掃卻?勉之!壬寅正月。

吳竹如言“敬”字最好,予謂須添一“和”字,則所謂敬者方不是勉強(qiáng)把持,即禮樂不可斯須去身之意。壬寅正月。

誦養(yǎng)氣章,似有所會,愿終身私淑孟子。雖造次顛沛,皆有孟夫子在前,須臾不離,或到死之日可以仰希萬一。壬寅正月。

心得語,一經(jīng)說破,胸中便無余味,所謂德之棄也。況無心得,而有掠影之談乎?壬寅正月。

《易?大壯卦》彖、大象,正與養(yǎng)氣章通。靜字全無工夫,欲心之凝定,得乎?壬寅正月。

《晉卦》:“罔孚,裕,無咎?!痹#y矣?!吨杏埂贰懊魃普\身”一節(jié),其所謂裕者乎?壬寅正月。

精神要常令有余,于事則氣充而心不散漫。壬寅正月。

凡事之須逐日檢點(diǎn)者,一日姑待后來補(bǔ)救,則難矣!況進(jìn)德修業(yè)之事乎?海秋言人處德我者不足觀心術(shù),處相怨者而能平情,必君子也。

讀書窮理,不辨得極虛之心,則先自窒矣。壬寅正月。

《咸》、《恒》、《損》、《益》四卦,可合之得虛心實(shí)心之法。壬寅正月。

不能主一之咎,由于習(xí)之不熟,由于志之不立,而實(shí)由于知之不真。若真見得不主一之害心廢學(xué),便如食烏啄之殺人,則必主一矣。不能主一,無擇無守,則雖念念在四書、五經(jīng)上,亦只算游思雜念,心無統(tǒng)攝故也。壬寅正月。

巽乎水而上水,頗悟養(yǎng)生家之說。壬寅

艮峰前輩言:無間最難,圣人之純亦不已,顏?zhàn)又叭隆2贿`”,此不易學(xué),即“日月。之至”,亦非諸賢不能,“至”字煞宜體會。我輩但宜繼繼續(xù)續(xù)求其時習(xí)而說。壬寅

存心則緝熙光明,如日之升;修容則正位凝命,如鼎之鎮(zhèn)。內(nèi)外交養(yǎng),敬義夾持,何患無上達(dá)?壬寅十一月。

至岱云處看渠日課。岱云近日志日堅而識日卓越。閱之喜極無言,平日好善之心,頗有若己有之之誠。而前日讀筠仙詩,本日觀岱云日課,尤中心好之也。壬寅十一月。

樹堂來,與言養(yǎng)心養(yǎng)體之法。渠言舍靜坐更無下手處,能靜坐而天下之能事畢矣。因教我焚香靜坐之法。所言皆閱歷語。靜中真味,煞能領(lǐng)取。又言心與氣總拆不開,心微浮則氣浮矣,氣散則心亦散矣。此即孟子所謂“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壬寅十月。

神明則如日之升,身體則如鼎之鎮(zhèn),此二語可守者也。惟心到靜極時,所謂未發(fā)之中,寂然不動之體,畢竟未體驗(yàn)出真境來。意者只是閉藏之極,逗出一點(diǎn)生意來,如冬至一陽初動時乎?貞之固也,乃所以為元也;蟄之壞也,乃所以為啟也;谷之堅實(shí)也,乃所以為始播之種子也。然則不可以為種子者,不可謂之堅實(shí)之谷也。此中無滿腔生意,若萬物皆資始于我心者,不可謂之至靜之境也。然則靜極生陽,蓋一點(diǎn)生物之仁心也。息息靜極,仁心之不息,其參天兩地之至誠乎?顏?zhàn)尤隆2贿`,亦可謂洗心退藏,極靜中之真樂者矣。我輩求靜,欲異乎禪氏入定,冥然岡覺之旨,其必驗(yàn)之此心,有所謂一陽初動,萬物資始者,庶可謂之靜極,可謂之未發(fā)之中,寂然不動之體也。不然,深閉固拒,心如死灰,自以為靜,而生理或幾乎息矣,況乎其并不能靜也。有或擾之,不且憧憧往來乎?深觀道體,蓋陰先于陽,信矣。然非實(shí)由體驗(yàn)得來,終掠影之談也。壬寅十一月。

人必中虛,不著一物而后能真實(shí)無妄,蓋實(shí)者不欺之謂也。人之所以欺人者,必心中別著一物,心中別有私見,不敢告人,而后造偽言以欺人。若心中了不著私物,又何必欺人哉?其所以自欺者,亦以心中別著私物也。所知在好德,而所私在好色,不能去好色之私,則不能不欺其好德之知矣。是故誠者,不欺者也。不欺者,心無私著也。無私著者,至虛者也。是故天下之至誠,天下之至虛者也。當(dāng)讀書則讀書,心無著于見客也;當(dāng)見客則見客,心無著于讀書也。一有著則私也。靈明無著,物來順應(yīng),未來不迎,當(dāng)時不雜,既過不戀,是之謂虛而已矣,是之謂誠而已矣。以此讀《無妄》、《咸》、《中孚》三卦,蓋捍格者鮮矣。壬寅十一月。

凡作文詩,有情極真摯,不得不一傾吐之時。然必須平日積理既富,不假思索,左右逢原,其所言之理,足以達(dá)其胸中至真至正之情,作文時無鐫刻字句之苦,文成后無郁塞不吐之情,皆平日讀書積理之功也。若平日醞釀不深,則雖有真情欲吐,而理不足以達(dá)之,不得不臨時尋思義理,義理非一時所可取辦,則不得不求工于字句,至于雕飾字句,則巧言取悅,作偽日拙,所謂修辭立誠者,蕩然失其本旨矣!以后真情激發(fā)之時,則必視胸中義理何如,如取如攜,傾而出之可也。不然,而須臨時取辦,則不如不作,作則必巧偽媚人矣。壬寅十一月。

在何宅聽唱昆腔,我心甚靜且和。因思古樂陶情淑性,其入人之深當(dāng)何如?禮樂不興,小學(xué)不明,天下所以少成材也。壬寅十一月。

竹如教我曰“耐”,予嘗言竹如:“貞足干事,予所缺者,貞耳?!敝袢缫砸弧澳汀弊纸涛遥w欲我鎮(zhèn)躁,以歸于靜,以漸幾于能貞也。此一字足以醫(yī)心病矣。癸卯正月。

寫字時,心稍定,便覺安恬些。可知平日不能耐,不能靜,所以致病也。寫字可以驗(yàn)精力之注否,以后即以此養(yǎng)心。癸卯正月。

萬事付之空寂,此心轉(zhuǎn)覺安定,可知往時只在得失場中過日子,何嘗能稍自立志哉!癸卯二月。

《記》云:“君子莊敬日強(qiáng)。”我日日安肆,日日衰薾,欲其強(qiáng),得乎?譬諸草木,志之不立,本則撥矣。是知千言萬語,莫先于立志也。癸卯二月。

唐先生言,國朝諸大儒,推張楊園、陸稼書兩先生最為正大篤實(shí),雖湯文正猶或少遜,李厚庵、方望溪文章究優(yōu)于德行。癸卯二月。

夜,讀《楊園先生集》,中有數(shù)條,破我忮求之私,如當(dāng)頭棒喝。癸卯二月。

讀楊園《近古錄》,真能使鄙夫?qū)挘》蚨?。癸卯二月?

因作字思用功所以無恒者,皆助長之念害之也。本日,因聞竹如言,知此事萬非疲軟人所能勝,須是剛猛,用血戰(zhàn)功夫,斷不可弱,二者不易之理也。時時謹(jǐn)記《朱子語類》“雞伏卵”及“猛火煮”二條,刻刻莫忘。

凡讀書有為人為己之分。為人者,縱有心得,亦已的然日亡。予于杜詩,不無一隙之見,而批點(diǎn)之時,自省良有為人之念,雖欲蘊(yùn)蓄而有味,得乎?癸卯二月。

竹如言交情有天有人,凡事皆然。然人定亦可勝天,不可以適然者,委之于數(shù),如知人之哲,友朋之投契,君臣之遇合,本有定分,然亦可以積誠而致之。故曰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癸卯二月。

鏡丈言讀書有心得,不必輕言著述;注經(jīng)者依經(jīng)求義,不敢支蔓;說經(jīng)者置身經(jīng)外,與經(jīng)相附麗,不背可也,不必說此句,即解此句也。癸卯二月。

今早,友人見示一文稿,讀之,使人忠義之氣勃然而生,鄙私之萌斬焉而滅。甚矣,人之不可無良友也。癸卯三月。

自戒懼而約之,以至于至靜,之中無少偏倚,而其守不失,則極其中而天地位,此綿綿者由動以之靜也;自謹(jǐn)獨(dú)而精之,以至于應(yīng)物,之處無少差謬,而無適不然,則極其和而萬物育,此穆穆者由靜以之動也。由靜之動,有神主之;由動之靜,有鬼司之。終始往來,一敬貫之。辛亥七月。

莊子曰:美成在久。驟而見信于人者,其相信必不固;驟而得名于時者,其為名必過情。君子無赫赫之稱,無驟著之美,猶四時之運(yùn),漸成歲功,使人不覺,則人之相孚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矣。辛亥七月。

有蓋寬饒、諸葛豐之勁節(jié),必兼有山巨源、謝安石之雅量,于是乎言足以興,默足以容,否則峣峣易缺,適足以取禍也。雅量雖由于性生,然亦恃學(xué)力以養(yǎng)之。惟以圣賢律己,躬自厚而薄責(zé)于人,則度量閎深矣。辛亥七月。

知己之過失,即自為承認(rèn)之地,改去毫無吝惜之心,此最難事。豪杰之所以為豪杰,圣賢之所以為圣賢,便是此等處。磊落過人,能透過此一關(guān),寸心便異常安樂,省得多少膠葛,省得多少遮掩裝飾丑態(tài)。辛亥七月。

有義理之學(xué),有詞章之學(xué),有經(jīng)濟(jì)之學(xué),有考據(jù)之學(xué)。義理之學(xué),即宋史所謂道學(xué)也,在孔門為德行之科;詞章之學(xué),在孔門為言語之科;經(jīng)濟(jì)之學(xué),在孔門為政事之科;考據(jù)之學(xué),即今世所謂漢學(xué)也,在孔門為文學(xué)之科,此四者缺一不可。予于四者略涉津涯,天質(zhì)魯鈍,萬不能造其奧窔矣。惟取其尤要者,而日日從事,庶以漸磨之久,而漸有所開。義理之學(xué),吾之從事者二書焉,曰四子書,曰近思錄;詞章之學(xué),吾之從事者二書焉,曰曾氏讀古文鈔與曾氏讀詩鈔二書,皆尚未纂集成軼,然胸中已有成竹矣;經(jīng)濟(jì)之學(xué),吾之從事者二書焉,曰會典,曰皇朝經(jīng)世文編;考據(jù)之學(xué),吾之從事者四百焉,曰《易經(jīng)》,曰《詩經(jīng)》,曰《史記》,曰《漢書》。此十種者,要須爛熟于心中。凡讀此書,皆附于此十書,如室有基,而丹雘附之;如木有根,而枝葉附之;如雞伏卵,不稍歇而使冷;如蛾成垤,不見異而思遷。其斯為有本之學(xué)乎?辛亥七月。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頤,君子以慎言語,節(jié)飲食;損,君子以懲忿窒欲;益,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鼎,君子以正位凝命。此六卦之大象,最切于人,頤以養(yǎng)身養(yǎng)德,鼎以養(yǎng)心養(yǎng)腎,尤為切要。辛亥七月。

坐右為聯(lián)語,以自箴云:不為圣賢,便為禽獸;莫問收獲,但問耕耘。辛亥七月。

治家貴嚴(yán),嚴(yán)父常多教子,不嚴(yán)則子弟之習(xí)氣日就佚惰,而流弊不可勝言矣。故《易》曰:威如吉。欲嚴(yán)而有威,必本于莊敬,不茍言,不茍笑。故曰:威如之吉,反身之謂也。辛亥七月。

書味深者,面自粹潤;保養(yǎng)完者,神自充足。此不可以偽為,必火候既到,乃有此驗(yàn)。辛亥七月。

盜虛名者,有不測之禍;負(fù)隱慝者,有不測之禍;懷忮心者,有不測之禍。辛亥七月。

除卻進(jìn)德修業(yè),乃是一無所恃,所謂把截四路頭也。若不日日向上,則人非鬼責(zé),身敗名裂,不旋踵而至矣,可不畏哉?辛亥八月。

顏泉明尋求姑姊妹及其子,而并收其父之部曲妻子,且斂袁履謙之衣衾,與其父杲卿同。盛德之事,足以貫日月。矣。辛亥八月。

是夜,思人之見信于朋友,見信于君父,見信于外人,皆絲毫不可勉強(qiáng)。猶四時之運(yùn),漸推漸移,而成歲功,自是不可欲速,不可助長。辛亥十一月。

窒欲常念男兒淚,懲忿當(dāng)思屬纊時。辛亥十一月。

治心之道,先去其毒。陽惡曰忿,陰惡曰欲。治身之道,必防其患。剛惡曰暴,柔惡曰慢。治口之道,二者交惕。曰慎言語,曰節(jié)飲食。凡此數(shù)端,其藥維何?禮以居敬,樂以導(dǎo)和。陽剛之惡,和以宜之。陰柔之惡,敬以持之。飲食之過,敬以檢之。言語之過,和以斂之。敬極肅肅,和極雍雍。穆穆綿綿,斯為德容。容在于外,實(shí)根于內(nèi)。動靜交養(yǎng),睟面盎背。壬子正月。

余生平雖頗好看書,總不免好名好勝之見參預(yù)其間,是以無孟子深造自得一章之味,無杜元凱優(yōu)柔饜飫一段之趣,故到老而無一書可恃,無一事有成。今雖暮齒衰邁,當(dāng)從“敬”、“靜”、“純”、“淡”四字上痛加工夫,縱不能如孟子、元凱之所云,但養(yǎng)得胸中一種恬靜書味,亦稍足自適矣。壬子

處逆境之道,惟《西銘》“無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勇于從而順令者,伯奇也”等句,最為親切。壬子

偶作聯(lián)語以自箴,云:“禽里還人,靜由敬出;死中求活,淡極樂生。”一本《孟子?夜氣章》之意,一本《論語?疏水曲肱章》之意,以絕去梏亡營擾之私。

本朝博學(xué)之家,信多閎儒碩士,而其中為人者多,為己者少。如顧、閻并稱,顧則為己,閻則不免人之見者存。江、戴并稱,江則為己,戴則不免人之見者存。段、王并稱,王則為己,段則不免人之見者存。方、劉、姚并稱,方、姚為己,劉則不免人之見者存。其達(dá)而在上者,李厚庵、朱可亭、秦味經(jīng),則為已之?dāng)?shù)多,紀(jì)曉嵐、阮蕓臺,則不免人之見者存。學(xué)者用力,固宜于幽獨(dú)中,先將為己為人之界分別明白,然后審端致力。種桃得桃,種杏得杏,未有根本不正而枝葉發(fā)生、能自鬯茂者也。戊午十一月。

邵子所謂觀物,莊子所謂觀化,程子所謂觀天地,生物氣象,要須放大胸懷,游心物外,乃能絕去一切繳繞郁悒、煩悶不寧之習(xí)。戊午十一月。

讀書之道,朝聞道而夕死,殊不易易,聞道者必真知而篤信之。吾輩自己不能自信,心中已無把握,焉能聞道?己未二月。

胸襟廣大,宜從“平”、“淡”二字用功。凡人我之際,須看得平,功名之際,須看得淡,庶幾胸懷日闊。己未二月。

傍夕與子序登樓,論老年用功,不可有驕氣暮氣。己未三月。

念不知命、不知禮、不知言三者,《論語》以殿全篇之末,良有深意。若知斯三者,而益之以《孟子》“取人為善,與人為善”之義,則庶幾可為完人矣。己未三月。

聞子序談“養(yǎng)氣章”末四節(jié),言孔子之所以異于伯夷、伊尹者,不在高處,而在平處;不在隆處,而在汙處。汙者,下也;平者,庸也。夷、尹之圣,以其隆高而異于眾人也。宰我之論,堯、舜以勛業(yè)而隆,孔子以并無勛業(yè)而汙。子貢之論,百王以禮樂而隆,孔子以并無禮樂而汙。有若之論,他圣人以出類拔萃而隆,孔子以即在類萃之中,不出不拔而自處于汙,以汙下而同于眾人。此其所以異于夷、尹也,此其所以為生民所未有也。己未三月。

讀東坡“但尋牛矢覓歸路”詩,陸放翁“斜陽古柳趙家莊”詩,杜工部“黃四娘東花滿蹊”詩,念古人胸次瀟灑曠遠(yuǎn),毫無渣滓,何其大也!余飽歷世故,而胸中猶不免計較將迎,何其小也!沈吟玩味久之。己未四月。

思夫人皆為名所驅(qū),為利所驅(qū),而尤為勢所驅(qū)。當(dāng)孟子之時,蘇秦、張儀、公孫衍輩,有排山倒海、飛沙走石之勢,而孟子能不為所搖,真豪杰之士,足以振歷百世者矣。己未五月。

為人之道四知,天道有三惡。三惡之目曰天道惡巧,天道惡盈,天道惡貳。貳者,多猜疑也,不忠誠也,無恒心也。四知之目,即《論語》末章之“知命、知禮、知言”,而吾更加以“知仁”。仁者,恕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dá)而達(dá)人,恕道也。立者足以自立也,達(dá)者四達(dá)不悖,遠(yuǎn)近信之,人心歸之?!对姟吩疲骸白晕髯詵|,自南自北,無思不服?!薄抖Y》云:“推而放諸四海而準(zhǔn),達(dá)之謂也。”我欲足以自立,則不可使人無以自立;我欲四達(dá)不悖,則不可使人一步不行,此立人達(dá)人之義也??鬃铀啤凹核挥?,勿施于人”,孟子所云“取人為善,與人為善”,皆恕也,仁也。知此,則識大量大,不知此則識小量小。故吾于三知之外,更加“知仁”,愿與沅弟共勉之。沅弟亦深領(lǐng)此言,謂欲培植家運(yùn),須從此七者致力也。己未五月。

讀書之道,杜元凱稱,若江海之浸、膏澤之潤;若見聞太寡,蘊(yùn)蓄太淺,譬猶一勺之水,斷無轉(zhuǎn)相灌注、潤澤豐美之象,故君子不可以小道自域也。己未五月。

與子序言圣人之道,亦曰學(xué)問、閱歷漸推漸廣,漸習(xí)漸熟,以至于四達(dá)不悖。因戲稱曰:鄉(xiāng)人有終年賭博而破家者,語人曰:“吾賭則輸矣,而賭之道精矣?!睆膩硎ベt未有不由勉強(qiáng)以幾自然,由閱歷悔悟以幾成熟者也。程子解《孟子》“苦勞餓乏,拂亂動忍”等語曰:“若要熟也,須從這里過”。亦與賭輸而道精之義為近。子序笑應(yīng)之。己未五月。

余近日常寫大字,微有長進(jìn),而不甚貫氣,蓋緣結(jié)體之際不能字字一律。如或上松下緊,或上緊下松,或左大右小,或右大左小。均須始終一律,乃成體段。余字取勢,本系左大右小,而不能一律,故恒無所成。推之作古文辭,亦自有體勢,須篇篇一律,乃為成章。辦事亦自有體勢,須事事一律,乃為成材。言語動作亦自有體勢,須日日一律,乃為成德。否則,載沉載浮,終無所成矣。己未六月。

作書者宜臨貼、摹帖;作文作詩皆宜專學(xué)一家,乃易長進(jìn)。然則作人之道,亦宜專學(xué)一古人,或得今人之賢者而師法之,庶易長進(jìn)。己未八月。

德成以謹(jǐn)言慎行為要,而敬、恕、誠、靜、勤、潤六者,缺一不可;學(xué)成以三經(jīng)、三史、三子、三集爛熟為要,而三者亦須提其要而鉤其元;藝成以多作多寫為要,亦須自辟門徑,不依傍古人格式;功成以開疆安民為要,而亦須能樹人、能立法,能是二者,雖不拓疆、不澤民,不害其為功也。四者能成其一,則足以自怡。此雖近于名心,而猶為得其正。己未八月。

念天道,三惡之外,又覺好露而不能渾,亦天之所惡也。己未九月。

余復(fù)胡中丞信中有云:“惟忘機(jī)可以消眾機(jī),惟懵懂可以袚不祥?!彼祁H有意義,而愧未能自體行之。己未九月。

凡人涼薄之德,約有三端,最易觸犯:聞有惡德敗行,聽之娓娓不倦,妒功忌名,幸災(zāi)樂禍,此涼德之一端也;人受命于天,如臣受命于君,子受命于父,而或不能受命,居卑思尊,日夜自謀置其身于高明之地,譬諸金躍冶而以鏌铘、干將自命,此涼德之二端也;胸苞清濁,口不臧否者,圣哲之用心也,強(qiáng)分黑白、過事激揚(yáng)者,文士輕薄之習(xí)、優(yōu)伶風(fēng)切之態(tài)也,而吾輩不察而效之,動輒區(qū)別善惡,品第高下,使優(yōu)者未必加勸,而劣者幾無以自處,此涼德之三端也。余今老矣,此三者尚加戒之。己未九月。

君子有三樂:讀書聲出金石,飄飄意遠(yuǎn),一樂也;宏獎人材,誘人日進(jìn),二樂也;動勞而后憩息,三樂也。己未九月。

孔子所謂“性相近,習(xí)相遠(yuǎn)”、“上智下愚不移”者,凡事皆然。即以圍棋論,生而為國手者,上智也;屢學(xué)而不知局道,不辨死活者,下愚也。此外,則皆相近之姿,視乎教者何如。教者高則習(xí)之而高矣,教者低則習(xí)之而低矣。以作字論,生而筆姿秀挺者,上智也;屢學(xué)而拙如姜芽者,下愚也。此外,則皆相近之姿,視乎教者何如。教者鐘、王,則眾習(xí)于鐘、王矣;教者蘇、米,則眾習(xí)于蘇、米矣。推而至于作文亦然,打仗亦然,皆視乎在上者一人之短長,而眾人之習(xí)隨之為轉(zhuǎn)移。若在上者不自咎其才德之不足以移人,而徒致慨上智之不可得,是猶執(zhí)策而嘆無馬,是真無馬哉!己未十月。

李申甫自黃州歸來,稍論時事。余謂當(dāng)豎起骨頭,竭力撐持。三更不眠,因作一聯(lián)云:“養(yǎng)活一團(tuán)春意思,撐起二根窮骨頭?!庇米跃?。余生平作自箴聯(lián)句頗多,惜皆未寫出。丁未年,在家作一聯(lián)云:“不怨不尤,但反身爭個一壁靜;勿忘勿助,看平地長得萬丈高。”曾用木板刻出,與此聯(lián)頗相近,因附識之。己未十月。

夜閱《荀子》三篇。三更盡睡,四更即醒。又作一聯(lián)云:“天下無易境,天下無難境;終身有樂處,終身有憂處。”至五更,又改作二聯(lián)。一云:“取人為善,與人為善;樂以終身,憂以終身。”一云:“天下斷無易處之境遇,人間那有空閑的光陰?!奔何词?。

今夜醒后,心境不甚恬適,于愛、憎、恩、怨未能悉化,不如昨夜之清白坦蕩遠(yuǎn)甚。夫子所稱日月。至焉者,或亦似此乎?己未十月。

近日之失,由于心太弦緊,無舒和之意。以后作人,當(dāng)?shù)靡弧八伞弊忠馕丁H諄恚克嘉嵘?,能于十“三”字者用功,尚不失晚年進(jìn)境。十“三”字者,謂三經(jīng)、三史、三子、三集、三實(shí)、三忌、三薄、三知、三樂、三寡也。三經(jīng)、三史、三子、三集、三實(shí),余在京師,嘗以扁其室。在江西,曾刻印章矣。三忌者,即所謂天道忌巧,天道忌盈,天道忌貳也。三薄者,幸災(zāi)樂禍,一薄德也;逆命億數(shù),二薄德也;臆斷皂白,三薄德也。三知者,《論語》末章,所謂“知命、知禮、知言”也。三樂者,即前所記讀書聲出金石,一樂也;宏獎人材,誘人日進(jìn),二樂也;勤勞而后憩息,三樂也。三寡者,寡言養(yǎng)氣,寡視養(yǎng)神,寡欲養(yǎng)精。十“三”字者,時時省察,其猶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者乎?己未十一月。

圣人有所言,有所不言。積善余慶,其所言者也;萬事由命不由人,其所不言者也。禮、樂、政、刑、仁、義、忠、信,其所言者也;虛無清靜、無為自化,其所不言者也。吾人當(dāng)以不言者為體,以所言者為用;以不言者存諸心,以所言者勉諸身,以莊子之道自怡,以荀子之道自克,其庶為聞道之君子乎!己未十一月。

日來,心緒總覺不自在,殆孔子所謂“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也。軍中乃爭權(quán)挈勢之場,又實(shí)非處約者所能濟(jì)事。求其貞白不移,淡泊自守,而又足以驅(qū)使群力者,頗難其道爾!己未十二月。

孔子所謂“下學(xué)上達(dá)”,達(dá)字中必自有一種洞徹?zé)o疑意味,即蘇子瞻晚年意思深遠(yuǎn),隨處自得,亦必有脫離塵垢、卓然自立之趣。吾困知勉行,久無所得,年已五十,胸襟意識,猶未免為庸俗之人,可愧也已。己未十二月。

天下事,一一責(zé)報,則必有大失所望之時。佛氏因果之說,不可盡信,亦有有因而無果者。憶蘇子瞻詩云:“治生不求富,讀書不求官。譬如飲不醉,陶然有余歡?!蔽岣鼮樘頂?shù)句云:“治生不求富,讀書不求官。修德不求報,為文不求傳。譬如飲不醉,陶然有余歡。中含不盡意,欲辨已忘言?!奔何词隆?

與作梅暢論《易圖》及風(fēng)水之說,又論天下之理,惟易簡乃可行,極為契合。庚申正月。

此身無論處何境遇,而“敬、恕、勤”字無片刻可弛。茍能守此數(shù)字,則無入不自得,又何必斤斤計較得君與不得君、氣誼孤與不孤哉!

安得一二好友,胸襟曠達(dá),蕭然自得者,與之相處,砭吾之短。其次,則博學(xué)能文,精通訓(xùn)詁者,亦可助益于我。庚申正月。

讀書之道,以胡氏之科條論之,則經(jīng)義當(dāng)分小學(xué)、理學(xué)、詞章、典禮四門;治事當(dāng)分吏治、軍務(wù)、食貨、地理四門。庚申三月。

凡事皆有至淺至深之道,不可須臾離者,因欲名其堂曰“八本堂”。其目曰:讀書以訓(xùn)詁為本,詩文以聲調(diào)為本,事親以得歡心為本,養(yǎng)生以少惱怒為本,立身以不妄語為本,居家以不晏起為本,居官以不要錢為本,行軍以不擾民為本。古人格言盡多,要之每事有第一義,必不可不竭力為之者。得之如探驪得珠,失之如舍本根而圖枝葉。古人格言雖多,亦在乎吾人之慎擇而已矣。庚申四月。

凡做好人、做好官、做名將,倶要好師、好友、好榜樣。庚申四月。

聞季高說有孝子孝婦二人,因其家火起,舁其母靈柩于外。二人平日皆不以力著,婦尤孱弱,誠至則神應(yīng),一也;情急則智生,二也;勢激則力勁,如水之可以升山,矢之可以及遠(yuǎn),三也。因是以推,則天下無不可為之事矣。庚申四月。

諸生呈繳工課。余教以“誠”、“勤”、“廉”、“明”四字,而“勤”字之要但在好問好察云云兩事,反復(fù)開導(dǎo)。庚申五月。

九弟諫余數(shù)事,余亦教九弟靜虛涵泳,蕭然物外。庚申五月。

余身旁須有一胸襟恬淡者,時時伺吾之短,以相箴規(guī),庶不使矜心生于不自覺。庚申七月。

夏弢甫言“朱子之學(xué)得之艱苦,所以為百世之師”二語,深有感于余心。天下事未有不艱苦中得來而可久可大者也。庚申八月。

憶八年所定“敬、恕、誠、靜、勤、潤”六字課心課身之法,實(shí)為至要至該。吾近于靜字欠工夫耳。庚申九月。

傲為兇德,凡當(dāng)大任者,皆以此字致于顛覆。用兵者,最戒驕氣、惰氣。作人之道,亦惟“驕、惰”二字誤事最甚。庚申九月。

與作梅鬯談當(dāng)今之世,富貴無所圖,功名亦斷難就,惟有自正其心以維風(fēng)俗,或可補(bǔ)救于萬一。所謂正心者,曰厚,曰實(shí)。厚者,恕也,仁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dá)而達(dá)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存心之厚,可以少正天下澆薄之風(fēng)。實(shí)者,不說大話,不說虛名,不行駕空之事,不談過高之理。如此可以少正天下浮偽之習(xí)。因引顧亭林所稱匹夫之賤,與有責(zé)焉者以勉之。庚申九月。

東坡“守駿莫如跛”五字,凡技皆當(dāng)知之。若一味駿快奔放,必有顛躓之時;一向貪美名,必有大污辱之事。余以“求闕”名齋,即求自有缺陷不滿之處,亦“守駿莫如跛”之意也。庚申九月。

送人銀錢,隨人用情之厚薄,一言之輕重,父不能代子謀,兄不能代弟謀,譬如飲水,冷暖自知而已。庚申十一月。

古人修身、治人之道,不外乎“勤、大、謙”。勤若文王之不遑;大若舜、禹之不與;謙若漢文之不勝。而“勤、謙”二字,尤有徹始徹終,須臾不可離之道。勤所以儆惰也,謙所以儆傲也。能勤且謙,則大字在其中矣。千古之圣賢豪杰,即奸雄欲有立于世者,不外一“勤”字;千古有道自得之士,不外一“謙”字。吾將守此二字以終身。儻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者乎!庚申十二月。

“勞、謙”二字受用無窮,勞所以戒惰也,謙所以戒傲也。有此二者,何惡不去?何善不臻?當(dāng)多寫幾分,遍示諸弟及子侄。庚申十二月。

吾祖父星岡公在時,不信醫(yī)藥,不信僧巫,不信地仙,卓識定志,確乎不可搖奪,實(shí)為子孫者所當(dāng)遵守。近年,家中兄弟子侄于此三者,皆不免相反。余之不信僧巫,不信地仙,頗能謹(jǐn)遵祖訓(xùn)、父訓(xùn),而不能不信藥。自八年秋起,常服鹿茸丸,是亦不能繼志之一端也。以后當(dāng)漸漸戒止,并函誡諸弟,戒信僧巫、地仙等事,以紹家風(fēng)。庚申十二月。

立身之道,以禹墨之“勤儉”,兼老莊之“靜虛”,庶于修己、治人之術(shù),兩得之矣。辛酉正月。

周末諸子各有極至之詣,其所以不及孔子者,此有所偏至,即彼有所獨(dú)缺,亦猶夷、惠之不及孔子耳。若游心能如老、莊之虛靜,治身能如墨翟之勤儉,齊民能如管、商之嚴(yán)整,而又持之以不自是之心,偏者裁之,缺者補(bǔ)之,則諸子皆可師,不可棄也。辛酉八月。

與九弟言與人為善、取人為善之道,如大河水盛,足以浸灌小河,小河水盛,亦足以浸灌大河,無論為上、為下、為師、為弟、為長、為幼,彼此以善相浸灌,則日見其益而不自知矣。九弟深以為然。辛酉八月。

孟子光明俊偉之氣,惟莊子與韓退之得其仿佛,近世如王陽明亦殊磊落,但文辭不如三子者之跌宕耳。辛酉九月。

修己治人之道,止勤于邦,儉于家,言忠信,行篤敬四語,終身用之,有不能盡,不在多,亦不在深。辛酉十一月。

天下凡物加倍磨治,皆能變換本質(zhì),別生精彩,何況人之于學(xué)?但能日新又新,百倍其功,何患不變化氣質(zhì),超凡入圣!辛酉十二月。

九弟有事求可、功求成之念,不免代天主張,與之言老莊自然之趣,囑其游心虛靜之域。壬戌二月。

靜中,細(xì)思古今億萬年無有窮期,人生其間,數(shù)十寒暑僅須臾耳。大地數(shù)萬里不可紀(jì)極,人于其中,寢處游息,晝僅一室耳,夜僅一榻耳。古人書籍,近人著述,浩如煙海,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過九牛之一毛耳。事變?nèi)f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之所能辦者,過太倉之一粒耳。知天之長而吾所歷者短,則遇憂患橫逆之來,當(dāng)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則遇榮利爭奪之境,當(dāng)退讓以守其雌;知書籍之多而吾所見者寡,則不敢以一得自喜,而當(dāng)思擇善而約守之;知事變之多而吾所辦者少,則不敢以功名自矜,而當(dāng)思舉賢而共圖之。夫如是,則自私自滿之見可漸漸蠲除矣。壬戌四月。

讀《原毀》、《伯夷頌》、《獲麟解》、《龍雜說》諸首,岸然想見古人獨(dú)立千古,確乎不拔之象。壬戌四月。

閱王而農(nóng)所注張子《正蒙》,于盡性知命之旨,略有所會。蓋盡其所可知者,于己,性也;聽其不可知者,于天,命也。《易?系辭》“尺蠖之屈”八句,盡性也;“過此以往”四句,知命也。農(nóng)夫之服田力穡,勤者有秋,惰者歉收,性也。為稼湯世,終歸燋爛,命也。愛人、治人、禮人,性也。愛之而不親,治人而不治,禮人而不答,命也。圣人之不可及處,在盡性以至于命。盡性猶下學(xué)之事,至于命則上達(dá)矣。當(dāng)盡性之時,功力已至十分,而效驗(yàn)或有應(yīng)有不應(yīng),圣人于此淡然泊然。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著力若不著力,此中消息最難體認(rèn)。若于性分當(dāng)盡之事,百倍其功以赴之,而俟命之學(xué),則以淡如泊如為宗,庶幾其近道乎!壬戌十月。

古圣人之道莫大乎與人為善。以言誨人,是以善教人也;以德薰人,是以善養(yǎng)人也;皆與人為善之事也。然徒與人則我之善有限,故又貴取諸人以為善。人有善,則取以益我;我有善,則與以益人。連環(huán)相生,故善端無窮;彼此挹注,故善源不竭。君相之道,莫大乎此;師儒之道,亦莫大乎此。仲尼之學(xué)無常師,即取人為善也;無行不與,即與人為善也。為之不厭,即取人為善也;誨人不倦,即與人為善也。念忝竊高位,劇寇方張,大難莫平,惟有就吾之所見多教數(shù)人,因取人之所長還攻吾短,或者鼓蕩斯世之善機(jī),因以挽回天地之生機(jī)乎!癸亥正月。

處人處事之所以不當(dāng)者,以其知之不明也。若巨細(xì)周知,表里洞徹,則處之自有方術(shù)矣。吾之所以不能周知者,以不好問,不善問耳。癸亥二月。

修己治人之道,果能常守“勤、儉、謹(jǐn)、信”四字,而又能取人為善,與人為善,以禮自治,以禮治人,自然寡尤寡悔,鬼伏神欽,特恐信道不篤,間或客氣用事耳。癸亥八月。

溫《孟子》,分類記出,寫于每章之首,如言心言性之屬目,曰性道至言;言取與出處之屬,曰廉節(jié)大防;言自況自許之屬,曰抗心高望;言反躬刻厲之屬,曰切己反求。癸亥十一月。

百種弊病,皆從懶生。懶則弛緩,弛緩則治人不嚴(yán),而趣功不敏。一處遲,則百處懈矣。甲子三月。

前以八德自勉,曰:勤、儉、剛、明、孝、信、謙、渾。近日,于“勤”字不能實(shí)踐,于“謙、渾”二字尤覺相違,悚愧無已。“勤、儉、剛、明”四字皆求諸已之事;“孝、信、謙、渾”四字皆施諸人之事。孝以施于上,信以施于同列,謙以施于下,渾則無往不宜。大約與人忿爭,不可自求萬全處;白人是非,不可過于武斷,此“渾”字之最切于實(shí)用者耳。甲子四月。

夢見姚姬傳先生頎長清癯,而生趣盎然。甲子十二月。

閱圣祖《庭訓(xùn)格言》,嗣后擬將此書及張文端公之《聰訓(xùn)齋語》每日細(xì)閱數(shù)則,以養(yǎng)此心和平篤實(shí)之雅。乙丑五月。

蘇詩有二語,云:治生不求富,讀書不求官。余為廣之,云:修德不求報,能文不求名。兼此四者,則胸次廣大,含天下之至樂矣。戊辰四月。

為學(xué)之道不可輕率評譏古人,惟堂上乃可判堂下之曲直,惟仲尼乃可等百世之王,惟學(xué)問遠(yuǎn)過古人乃可評譏古人而等差其高下。今人講理學(xué)者,動好評貶漢唐諸儒而等差之,講漢學(xué)者,又好評貶宋儒而等差之,皆狂妄不知自量之習(xí),譬如文理不通之童生而令衡閱鄉(xiāng)、會試卷,所定甲乙豈有當(dāng)哉?善學(xué)者于古人之書,一一虛心涵詠,而不妄加評騭,斯可哉。戊辰四月。

近日見紀(jì)澤牙疼,孫兒小疾,每以家中人口為慮。又惦念南中諸弟各家,竟日營營擾擾。偶思咸豐八年四月。葛睪山扶乩,即已預(yù)知有是年十月。三河之?dāng)?、溫甫之變。天下萬事皆有前定,絲毫不能以人力強(qiáng)求。紛紛思慮,亦何補(bǔ)邪?以后每日當(dāng)從“樂天知命”四字上用功,治事則日有恒課,治心則純?nèi)翁烀?。兩者兼圖,終吾之身而已。己巳七月。

老年讀書,如旱苗業(yè)已枯槁而汲井以灌溉,雖勤無益。古人所以戒時過而后學(xué)也,然果能灌溉不休,則禾稼雖枯而菜蔬或不無小補(bǔ)耳。己巳七月。

偶作韻語以自箴,云:“心術(shù)之罪,上與天通。補(bǔ)救無術(shù),日暮途窮。省躬痛改,順命勇從。成湯之禱,申生之恭。資質(zhì)之陋,眾所指視。翹然自異,胡不知恥。記纂遺忘,歌泣文史。且憤且樂,死而后已。”己巳十一月。

古來圣哲名儒之所以彪炳宇宙者,無非由于文學(xué)、事功。然文學(xué)則資質(zhì)居其七分,人力不過三分;事功則運(yùn)氣居其七分,人力不過三分。惟是盡心養(yǎng)性,保全天之所以賦于我者。若五事則完其肅、義、哲、謀、圣之量,五倫則盡其親、義、序、別、信之分;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足,充無穿窬之心而義足,此則人力主持,可以自占七分。人生著力之處當(dāng)自占七分者,黽勉求之,而于僅占三分之文學(xué)、事功,則姑置為緩圖焉。庶好名爭勝之念可以少息,徇外為人之私可以日消乎?老年衰髦,百無一成,書此聊自警。己巳十二月。

靜中細(xì)思:孟子之“萬物皆備”,張子“事天立命”,王文成之“拔本塞源”,鹿忠節(jié)之“認(rèn)理提綱”。己巳十二月。

《圣祖庭訓(xùn)》之“仁厚”,張文端公家書之“和平”,每日含咀吟詠,自有益于身心。庚午正月。

偶作一聯(lián)云:“戰(zhàn)戰(zhàn)兢兢,即生時不忘地獄;坦坦蕩蕩,雖逆境亦暢天懷?!备缥逶?。

細(xì)思古人工夫,其效之尤著者,約有四端:曰慎獨(dú)則心泰,曰主敬則身強(qiáng),曰求仁則人悅,曰思誠則神欽。慎獨(dú)者,遏欲不忽隱微,循理不間須臾,內(nèi)省不疚,故心泰。主敬者,外而整齊嚴(yán)肅,內(nèi)而專靜純一,齋莊不懈,故身強(qiáng)。求仁者,體則存心養(yǎng)性,用則民胞物與,大公無我,故人悅。思誠者,心則忠貞不貳,言則篤實(shí)不欺,至誠相感,故神欽。四者之工夫果至,則四者之效驗(yàn)自臻。余老矣,亦尚思少致吾功,以求萬一之效耳。庚午八月。

前日記所云“思誠則神欽”者,不若云“耐苦則神欽”,蓋必廉于取而儉于用,勞于身而困于心,而后為鬼神所欽伏,皆耐苦之事也。庚午十月。

昔年于慎獨(dú)、居敬等事,全未用功,至今衰老,豪無把握,悔之晚矣。庚午閏十月。

記性日壞,過目之事頃刻即忘,因立記事冊,于應(yīng)記者逐日略記一二,從本日為始。庚午十二月。

古來圣哲,胸懷極廣,而可達(dá)天德者約有四端,如篤恭修己而生睿智,程子之說也;至誠感神而致前知,子思之訓(xùn)也;安貧樂道而潤身睟面,孔、顏、曾、孟之旨也;觀物閑吟而意適神恬,陶、白、蘇、陸之趣也。自恨少壯不知努力,老年常多悔懼,于古人心境不能領(lǐng)取一二,反復(fù)尋思,嘆喟無已!辛未二月。

近年焦慮過多,無一日游于坦蕩之天,總由于名心太切、俗見太重二端。名心切,故于學(xué)問無成,德行未立,不勝其愧餒。俗見重,故于家人之疾病、子孫及兄弟子孫之有無賢否強(qiáng)弱,不勝其縈擾,用是憂慚跼蹐,如繭自縛。今欲去此二病,須在一“淡”字上著意。不特富貴功名及身家之順逆、子孫之旺否悉由天定,即學(xué)問德行之成立與否,一大半關(guān)乎天事,一概淡而忘之,庶此心稍得自在。辛未三月。

近來每苦心緒郁悶,毫無生機(jī),因思尋樂約有三端:勤勞而后憩息,一樂也;至淡以消忮心,二樂也;讀書聲出金石,三樂也。一樂,三樂,是咸豐八年所曾有志行之,載于日記者,二樂則近日搜求病根,迄未拔去者,必須于未死之前拔除凈盡,乃稍安耳。辛未四月。

閱《理學(xué)宗傳》中朱子、陸子。孫氏所錄朱子之語,多取其與陸子相近者,蓋偏于陸王之途,去洛閩甚遠(yuǎn)也。辛未五月。

將《周易》之“象”及常用之字分為條類,別而錄之,庶幾取“象”于天文地理,取“象”于身于物者,一目了然。少壯不學(xué),老年始為此蹇淺之舉,抑何陋也!辛未十二月。

前曾以四語自儆,曰:慎獨(dú)則心安,主敬則身強(qiáng),求仁則人悅,習(xí)勞則神欽。近日又添四語:曰內(nèi)訟以去惡,曰日新以希天,曰宏獎以育才,曰貞勝以蒙難。與前此四語,互相表里,而下手工夫各有切要之方。不知垂老尚能實(shí)踐一二否?辛未十二月。

閱《宋元學(xué)案》中“百源學(xué)案”,于邵子言數(shù)之訓(xùn)一無所解,愧憾之至。辛未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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