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事情，比下定義更難的恐怕不多天下的事情比下定義更愚的恐怕也是很少尤其是文學(xué)兩字的定義。然而古今中外，不少的哲人，曾經(jīng)做過這件愚事，現(xiàn)在只好把他們的主張擇尤介紹一下。

魏文帝的《典論》里說：

“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shí)，詩賦欲麗。文以氣為主，氣之情濁有體，不可力強(qiáng)而致。古之作者，寄聲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世?！?

大意說文章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本體在那里，不能勉強(qiáng)的。他的所謂“體”這個(gè)字，我想來曲解作第一章所說的藝術(shù)的本體，“氣”這個(gè)字，我想把他曲解作藝術(shù)家的氣稟之發(fā)于外者。總之，不管他的解釋如何，在這一段話里，有一件事情，是的確可以看得出來的，就是文學(xué)的永久性（Permanency of Literature）。

晉摯虞的《文章流別論》里說：

“文章者，所以宣上下之象，明人倫之?dāng)?，窮理盡性，以究萬物之宜者也。……古之作詩也，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情之發(fā)，因辭以形之，禮義之指，須事以明之。故有賦焉，所以假象盡辭，敷陳其志。古詩之賦，以情義為主，以事類為佐?！?

其他若陸士衡的《文賦》及劉勰的《文心雕龍》里的解釋等，大致雖約略相同，然其實(shí)卻相去甚遠(yuǎn)。不過這些中國古代文人所下的解釋，現(xiàn)在若把他們拿來，勉強(qiáng)用在現(xiàn)在我們所講的文學(xué)兩字上去，卻有點(diǎn)不對(duì)。因?yàn)榭鬃铀f的“文學(xué)子游子夏”的“文學(xué)”，是文章博學(xué)的意思，而現(xiàn)在我們?cè)谶@里所說的“文學(xué)”，是外國文Literature的譯語。既已販賣了外國的金丹，這說明書自然也不得不用外國的了。底下我想把外國人對(duì)于文學(xué)下的定義來介紹幾個(gè)。（文學(xué)是藝術(shù)的一個(gè)分枝，有許多關(guān)于藝術(shù)的根本的定義，當(dāng)然也可以通用于文學(xué)的。）

外國人中間也各有各的見解，例如希臘亞理斯多德（Aristotle）的定義，以為藝術(shù)就是模仿（Art is imitation），他在他的《詩學(xué)》里說：

“Epic poetry, tragedy, comedy, and music of the flute and lyre, in most of their general forms, are all in their general conception, modes of imitation.”

這一句話，實(shí)際上不能說他是不對(duì)，因?yàn)槲膶W(xué)里頭，的確有許多模仿的分子含在里頭，然而也不能說他是整個(gè)兒的可用于文學(xué)的，因?yàn)閯?chuàng)作的時(shí)候，除了模仿之外，還有選擇、組合、理想化等等作用在那里。

其次是提奧克立索斯吞（Dio Chrysostom）的定義。他說藝術(shù)是藝術(shù)家對(duì)于概念所給與的切實(shí)的現(xiàn)實(shí)性的具體形式。像這樣的現(xiàn)實(shí)未起之前，或與此分離的時(shí)候，這一種概念是不明確的。

“Concrete form in which the artist gives adequate reality to conception which before and apart from such realisation are not definite.”

與這話同樣的意思，莎士比亞在他的“夏夜的夢”里也曾說過：

And as imagination bodies forth

The form of things unknown, the poet's pen

Turns them to shapes and gives to airy nothing

A local habitation and name.

（A Mid-Summer Night's Dream, Act. V, Sc. 1.）

藝術(shù)實(shí)際上是不外乎由藝術(shù)家給與不定的概念的一個(gè)形體，不過若問這個(gè)定義是否可以包括一切，這話我們也難答應(yīng)他說“是的”。

還有把文學(xué)的范圍弄得很廣的定義。譬如英國的亞諾爾特（M. Arnold,1822—1888）以文學(xué)為“The knowledge of best that has been thought and said in the world”同樣哈蘭（Henry Hallam, 1777—1859）以文學(xué)為包括一切的東西?！队拿魇贰返淖髡甙涂藸枺℉enry Thomas Buckle, 1821—1862）把文學(xué)解作廣義的Application of letters on records of facts or opinions。

對(duì)于這些廣泛的定義，懷了不滿，第琴稷（Thomas de Quincey, 1785—1859）在他的論頗普（Pope）的文里說：“我們所說的文學(xué)，究竟是什么意思？普通一般無思想的人們以為凡是成書的印刷物，都包括在內(nèi)的。對(duì)這定義的指摘，不必用許多論法；無論如何無知的人，總?cè)菀资顾私庖粋€(gè)文學(xué)的觀念里頭，有一種關(guān)于人生普通一般的趣味的重要要素存在那里。是以單是與地方的、專門的、或個(gè)人的趣味相投合的東西，雖則他的表現(xiàn)是成一本書形，卻不是屬于文學(xué)的?！?

“What is it that we mean by literature? Populary, and amongst the thoughtless,it is held to include everything that is printed in a book. Little logic is required to disturb that definition; the most thougtless person is easily made aware, that in the idea of literature one essential element is—some relation to a general and commouinterest of man, so that, what applies to a lacal, or professional, or merely personal interest, even though pressnting itself in a shape of the book, will not belong to literature.”

第琴稷又把文學(xué)分為知的文學(xué)與力的文學(xué)。他的意思是知的文學(xué)重在教我們以知識(shí)，力的文學(xué)重在使我們感動(dòng)。前者是柁，后者是櫂或帆。前者只對(duì)論證的知力說話，后者是該對(duì)比較高尚的知力（即理性）說話的，然而它系常由享樂、同情等性情來說話的。

“There is first, the literature of knowledge, and secondly the literature of power.The function of the first is—to teach; the function of the second is—to move. The frist is the rudder, the second, an oar or a sail. The first speaks to more discusive understanding, the second speaks ultimately, it may happen, to a higher understanding or reason, but always through affections of pleasure and sympathy.”

此外又有俄國托爾斯泰（L. Tolstoi, 1828—1910）的定義。他在他的“什么是藝術(shù)？”一書里，攻擊快樂主義、耽美主義，雖很猛烈，不足為訓(xùn)；但他這本書的前半，介紹歷來各家的學(xué)說甚詳。他自家的定義，也不能說他不對(duì)。他的大意是“自己經(jīng)驗(yàn)過的感情，自己回想起來，回想出來以后，用了運(yùn)動(dòng)、線、顏色、音響、或以言語來表現(xiàn)的形式，來傳達(dá)這感情，使他人也可以感到同樣的經(jīng)驗(yàn)，這就是藝術(shù)的活動(dòng)。”

“To evoke in one-self a feeling one has once experienced, and having evoked it in one-self, then, by means of movenents, lines, colours, sounds, or forms expressed in words, so to transmit that feeling, that other may experience the same feeling, that is the activity of art.”

英國詩人塞理（Shelley, 1792—1822）在他死的前二年做的論文《詩的防御戰(zhàn)》 （A Defence of Poctry） 里頭也有這樣的主張。托爾斯泰又說：“藝術(shù)是人用了外的記號(hào)，將自己經(jīng)驗(yàn)過的感情有意識(shí)的傳給他人，他人受了這感染，自己也經(jīng)驗(yàn)這種感情的一種活動(dòng)。”

此外還有密爾頓（Milton, 1608—1674）把詩的意義作為單純的感覺沖動(dòng)（A simple sensuous impulsion）看的，也有如哥爾利治（Coleridge, 1772—1834）的一流人，把文學(xué)當(dāng)作最好的序次的最好文字（The best words in the best order）看的。

若更把德法諸家的定義拿來排列起來，怕單是文學(xué)的定義，也有幾本書好寫?，F(xiàn)在我想引了約翰孫博士（Johnson, 1709—84）在他替頗普所做的傳里所說的話，來笑那些硬下定義的先生們的狹小，“To circumscribe poetry by a definition will only show the narrowness of the definer,……”此地不再下定義了。

不過文學(xué)的定義雖則可以不下，而文學(xué)的內(nèi)在的傾向表現(xiàn)的傾向和體裁卻是有的此后當(dāng)把這些傾向分別說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