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行乞的詩人

徐志摩外國文學(xué)研究 作者:徐志摩


1、Collected Poems of William H. Davies

2、Autoblography of A Super Tramp

3、Later Days

4、A Poet's Pilgrimage

(一)

蕭伯納先生在一九〇五年收到從郵局寄來的一本詩集,封面上印著作者的名字,他的住址,和兩先令六的價格。附來作者的一紙短簡,說他如愿留那本書,請寄兩先令六,否則請他退回原書。在那些日子蕭先生那里常有書坊和未成名的作者寄給他請求批評的書本,所以他接到這類東西是不以為奇的。這一次他卻發(fā)現(xiàn)了一些新鮮,第一那本書分明是作者自己印行的,第二他那住址是倫敦西南隅一所碩果僅存的“佃屋”,第三附來的短簡的筆致是異常的透逸而且他那辦法也是別致。但更使蕭先生奇怪的是他一著眼就在這集子小詩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真純的詩人,他那思想的清新正如他音調(diào)的輕靈。蕭先生決意幫助這位無名的英雄。他做的第一件好事是又向他多買了八本,這在經(jīng)濟(jì)上使那位詩人立時感到稀有的舒暢,第二是他又替他介紹給當(dāng)時的幾個批評家。果然在短時期內(nèi)各種日報和期刊上都注意到了這位流浪的詩人,他的一生的概況也披露了,他的肖影也登出了——他的地位頓時由破舊的佃屋轉(zhuǎn)移到英國文壇的中心!他的名字是惠廉苔微士,他的伙伴叫他惠兒苔微士(will Davies)。

(二)

苔微士沿門托賣的那本詩集確是他自己出錢印的。他的錢也不是容易來的。十九鎊錢印得二百五十冊書。這筆印書費是做押款借來的。苔微士先生不是沒有產(chǎn)業(yè)的人,他的進(jìn)款是每星期十個先令(合華銀五元),他自從成了殘廢以來就靠此生活。他的計劃是在十先令的收人內(nèi)規(guī)定六先令的生活費,另提兩先令存儲備作書費,余多的兩先令是專為周濟(jì)他的窮朋友的。他的住宿費是每星期三先令六(在更儉的時候是二先令四,在最儉的時候是不化一個大,因為他在夏季暖和時就老實借光上帝的地面,在涼爽的樹林里或是寬大的屋檐下寄托他的詩身?。┑獜拿啃瞧趦上攘罘e成二三十鎊的巨款當(dāng)然不是易事,所以苔微士先生在最后一次的發(fā)狠決意犧牲他整半年的進(jìn)款積成一個整數(shù),自己蹺了一條木腿,袋了一本約書,不怎樣樂觀卻也不絕望的投向蕩蕩的“王道”去。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也是最辛苦的一次流浪,他自己說:——

“再下去是一回奇怪的經(jīng)驗,無可名稱的一種經(jīng)驗;因為我居然還能過活,雖則我既沒有勇氣討飯,又不甘心做小販。有時我急得真想做賊;但是我沒有得到可偷的機(jī)會,我依然平安的走著我的路。在我最感疲乏和饑慌的時候——我的實在的狀況益發(fā)的黑暗,對于將來的想望益發(fā)的光鮮,正如明星的照亮襯出黑夜的深蔭。

我是單身趕路的,雖則別的流氓們好意的約我做他們的旅伴,我愿意孤單因為我不許生人的聲音來擾我的清夢。有好多人以為我是瘋子,因為他們問起我當(dāng)天所經(jīng)過的市鎮(zhèn)與鄉(xiāng)村我都不能回答,他們問我那村子里的‘窮人院’是怎樣的情形,我卻一點也不知道因為我沒有進(jìn)去過。他們要知道最好的寓處,這我又是茫然的因為我是寄宿在露天的。他們問我這天我是從那一邊來的,這我一時也答不上;他們再問我到那里去,這我又是不知道的。這次經(jīng)驗最奇怪的一點是我雖則從不看人家一眼,或是開一聲口問他們乞討,我還是一樣的受到他們的幫助。每回我要一口冷水,給我的卻不是茶就是奶,吃的東西也總是跟著到手。我不由的把這一部生活認(rèn)作短期的犧牲,消磨去一些無價值的時間為要換得后來千萬個更舒服的;我祝頌每一個清朝,它開始一個新的日子,我也拜禱每一個安息日晚上,因為它結(jié)束了又一個星期?!?

這不使我們想起舊時朝山的僧人,他們那皈依的虔心使他們完全遺忘體膚的舒適?苔微士先生發(fā)現(xiàn)流浪生活最難堪的時候是在無蔭蔽的曠野里遇雨,上帝保佑他們,因為流浪人的行裝是沒有替換的。有一天他在臺風(fēng)的鄉(xiāng)間撿了一些麥柴,起造了一所精致的,風(fēng)侵不進(jìn),露淋不著的臨時公館,自幸可以暖暖的過一夜,卻不料

“天下雨。在半小時內(nèi)大塊的雨打漏了屋頂。不到一小時這些雨點已經(jīng)變成了洪流。又只能耐心躺著,在這大黑夜如何能尋到更安全的蔭蔽。這雨直下了十個鐘頭,我簡直連皮都浸透了,比沒有身在水里干不了多少——不是平常我們叫幾陣急雨給淋潮了的時候說的‘浸透了皮’。我一點也不沮喪,把這事情只看作我應(yīng)分經(jīng)受的苦難的一件,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在露天選了一個行人走不到的地點,躺了下來,一邊安息,一邊讓又熱又強(qiáng)的陽光收干我的潮濕。有兩三次我這樣的遭難,但在事后我完全不覺得什么難受。

頭三個月是這樣的過的,白天在路上跑,晚上在露天寄宿,但不幸暖和的夏季是有盡期的,從十月到年底這三個月是不能沒有蔭蔽的。一席地也得要錢,即使是幾枚銅子,苔微士先生再不能這樣清高的流浪他的時日。但高傲的他還是的,本來一個殘廢的人,求人家的幫助是無須開口的,他只要在通衢上坐著,伸著一只手,錢就會來。再不然你就站在巡警先生不常到的街上唱幾節(jié)圣詩,滾圓的銅子就會從住家的窗口蝴蝶似的向著你撲來。但我們的詩人不能這樣折辱他的身分,他寧可忍凍,寧可挨餓,不能拉下了臉子來當(dāng)職業(yè)的叫化。雖則在他最窘的日子,他也只能手拿著幾副鞋帶上街去碰他的機(jī)會,但他沒有一個時候肯容自己應(yīng)用乞丐們無心的慣技。這樣的日子他挨過了兩個月,大都在倫敦的近郊,最后為要整理他的詩稿他又回到他的故居,虧了舊時一個難友借給他一鎊錢,至少寄宿的費用有了著落。他的詩集是三月初印得的,但第一批三十本請求介紹的送本只帶回了兩處小報上冷淡的案語。日子飛快的過去。同時他借來的一點錢又快完了,這一失望他幾乎把辛苦印來的本子一起給毀了!最后他發(fā)明了寄書求售的法子,拼著十本里賣出一兩本就可以免得幾天的凍餓,這才蒙著了蕭先生的同情,在簡短的時日內(nèi)結(jié)束了他的流浪的生涯。

(三)

但這還只是苔微士先生多曲折的生活史里最后的一個頓挫,最逼近飛升的一個盤旋。在他從家鄉(xiāng)初到倫敦的時候,他雖則身體是殘廢,他對于自己文學(xué)的前途不是沒有希望。他第一次寄稿給書鋪,滿想編輯先生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天才,意許第二天在早上就會趕來求見他,或是至少,爽快的接受他的稿件,回信問他要預(yù)支多少版稅。他的初作是一篇詩劇,題目叫《強(qiáng)盜》。郵差帶回來的還是他的原稿,除了標(biāo)題,竟許一行都不會邀覽?!他試了又試,結(jié)果還是一樣,只是白化了郵資,污損了稿本。他不久就發(fā)現(xiàn)了緣故。他的寓址是乞丐收容所的變相,他的題目又不幸是《強(qiáng)盜》,難怪深于世故的書店主人沒有敢結(jié)交他做朋友!但是他還得嘗試,他又脫稿了一首長詩,在這詩里他薈集了山林的走獸,空中的飛禽甚至海底的魚蝦,在一處青林里共同咒罵人類的殘忍,商量要秘密革命,乘黑夜到鄰近的一個村莊里謀害睡夢中的居民!這回他聰明了另換不露形跡的地址,同時寄出了兩個副本,打算至少一處總有希望,一星期過去沒有消息,我們的作者急了,不為別的,怕是兩處同時要定了他的非常的作品。再等了幾天一份稿件回來了,不用,那一份跟著也回來了,一樣的不用。苔微士先生想這一定是長詩不容易銷,短詩一定有希望,他一坐下來又產(chǎn)生了幾百首的短詩,但結(jié)果還是一樣的為難,承印是有人了,但印費得作者自己擔(dān)負(fù)。一個靠銅子過活的如何能拿得出幾十個金鎊?但為什么不試試知名的慈善家?他試了。當(dāng)然是無結(jié)果。他又有了主意,何妨先印兩千份一兩頁的“樣詩”,賣三個辨士一份,自己上街兜賣去,賣完了不就是六千個便士,合五百個先令,整整二十五個金鎊,恰巧印書的費用!但這也得印費,要三十五先令,他本有一些積蓄,再熬了幾星期的餓,這一筆款子果然給湊成了。二千份樣詩印了來,明天起一個大早,滿心的高興和希望,苔微士先生抱了一大卷上街零售去。他見了人就拉生意,反復(fù)的說明他想印書的苦衷,請求三便士的幫助。他走了三十家,說干了嘴,沒有人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沒有人理會他,一本也賣不掉!難得有一半個人想做好事,但三便士換一張紙,似乎太不值得了。詩什么是詩?詩是干什么的?你再會說話他們還是不明白。最后他問到了一所較大的屋子,一個女傭出來應(yīng)門,他照例說明他的來意,那位姑娘瞪大眼望著他。“瑪麗,誰在那里?”女主人在樓梯上面。她回說有人來賣字紙的。“給他這個銅子,叫他去吧”,一個銅子從樓梯上滾了下來。苔微士看到手了一個銅子,但他還是央著瑪麗拿這張紙給她主人看,竟許她是有眼光的,竟許也賞識我,許她愿出錢替我印書,誰知道!但是樓梯上的聲音更來得響亮而且兇狠了:“瑪麗,不許拿他什么東西,你聽見了沒有?”在幾秒鐘內(nèi)苔微士先生站在已經(jīng)關(guān)緊的門外,掌心里托著一個孤獨的便士!得,餓了肚子跑酸了腿說干了嘴才到手了一個銅子,這該幾十年才募得成二十五個金鎊?而況回去時實在跑不動了還得化三便士坐電車!苔微士先生一發(fā)狠把二千份的樣詩一口氣給毀了,一頁也沒有存。

(四)

為了這一次試驗的損失,苔微士先生為格外節(jié)省起見,遷居到一個救世軍的收容機(jī)關(guān)。他還是不死心,還是想印行他的詩集。這回的靈感是打算請得一張小販的執(zhí)照,下鄉(xiāng)做買賣去。這樣生活有了著落,原來每星期的進(jìn)款不是可以從容積聚起來了嗎?況且販賣鞋帶針簪鈕扣還難說有可觀的盈余。這樣要不了半年工夫就可以有辦法。苔微士先生的眼前著實放了一些光亮。但要實行這計劃也不是沒有事前的困難。第一他身上這條假腿化他十幾鎊錢安上的,經(jīng)了兩三年的服務(wù)早已快裂了,他那有錢去買一條腿?好容易他探得了一處公立的機(jī)關(guān),可以去白要一只“錐腳”。但這也有手續(xù)你得有十五封會員的薦信。苔微士先生這回又忙著買郵花發(fā)信了。在六星期內(nèi)他先后發(fā)了一百多封信(這是說化了他一百多分郵花外加信紙費),但一半因為正當(dāng)夏天出門的人多他得到的回信還是不夠數(shù)。在這個時候一個慈善機(jī)關(guān)忽然派人來知照他說有人愿意幫他的忙,他當(dāng)然如同奉到圣旨似的趕了去,但結(jié)果,經(jīng)過了無數(shù)的手續(xù),無數(shù)的廢話,受了無數(shù)的悶氣,苔微士先生還是苔微士先生!不消說那慈善機(jī)關(guān)的貴執(zhí)事們報告給那位有心做好事的施主,說他是一個不值得幫助的無賴!如此過了好些時日才湊齊了必需的薦信,錐腳是到手了,但麻煩還是沒有完。因為先前薦信只嫌不夠,現(xiàn)在來得又太多了,出門人回了家都有了回信,苔微士先生又忙著退信道謝,又白化了他不少的郵花!

錐腳上了身,又進(jìn)齊了貨,針,骨簪,鞋帶,鈕扣,我們的詩人又開始了一種新生活。但他初下鄉(xiāng)的時候因為口袋里還剩幾個先令,他就不急急于做生意,倒是從容的玩賞初夏的風(fēng)景:——

“第一晚到了圣亞爾明斯:我在鎮(zhèn)上走了一轉(zhuǎn),就在野地里拿我那貨包當(dāng)枕頭仰天躺下了。那晚的天上仿佛多出了不少星,擁護(hù)著,慶祝著一個美麗的亮月的成年。肢體雖則是倦了的,但為貪著這夜景又過了三兩小時才睡。我想在這夏季里只要有足夠的錢在經(jīng)過的鄉(xiāng)村里買東西吃,這還不是一種光榮的生活?如此三四天我懶散著走著路,站在溝渠上面看那水從黑暗沖決到光明;聽野鳥的歌唱,或是眺望遠(yuǎn)處夠高的一個尖頂,別的不見,指點著在小樹林中隱伏著的一個僻靜的鄉(xiāng)村?!?

但等得他花完了帶著的錢,打開貨包來正想起手做生意,苔微士先生發(fā)現(xiàn)那包貨,因為每晚用做枕頭,不但受飽了潮濕,并且針頭也鉆破了包衣發(fā)了銹,鞋帶有皺有疲的,全失了樣,都是不能賣的了!他只能聽天由命。他正快餓癟的時候在路邊遇見一個窮途的同志,他,一個身高血旺的健全漢子,問得了他的窘?jīng)r,安慰他說只要跟他一路走不愁沒有飯吃。這位先生是有本事的。喝飽了啤酒,啃飽了面包,先到了一條長街的尾梢,他立定了腳步,對苔微士先生說:“看著,我就在這兒工作了,你只要跟在我后背撿地上的錢,錢自會來的。”“你只管撿銅子好了,只要小心不要給銅子撿了去!”他意思是只要小心巡警。這是他的法術(shù):僂了背,搖著腿,嗄著嗓子,張著大口唱。唱完了果然街兩邊的人家都擲銅子給他們,但那位先生剛住口就伸直了身子向后跑,詩人也只得跟了跑——果然那轉(zhuǎn)角上晃過了一位高大的“銅子”來!

在這一路上苔微士先生學(xué)得了不少的職業(yè)的秘密,但他流浪到了終期重復(fù)回到倫敦的時候,他出發(fā)時的計劃還是沒有實現(xiàn),三個月產(chǎn)息的積蓄只夠他短時期的安息,出書的夢想依舊是在虛無飄渺間。窮困的黑影還是緊緊的罩住他,憑他試那一個方向,他的道是沒有一條通達(dá)的。但在這窮困的道上,他雖則撿不到黃金,他卻發(fā)現(xiàn)了不少人道的智慧,那不是黃金所能買,也不是僅有黃金的人們所能希冀。這里是他的觀察:

“家當(dāng)全帶在身上的人的最大的對頭,是雨。日光有的時候他也不怎樣在意,但在太陽西沉后他要是叫雨給帶住了,他是應(yīng)受哀憐的。他不是害怕受了潮濕在身體上發(fā)生什么病痛,如同他的有福分的同胞,但是他不喜歡那寒顫的味道,又是沒有地方去取暖。這種尷尬的感覺逢空肚子更是加倍的難受。本來他御寒的惟一保衛(wèi)就只是一個飽肚,只要腸胃不空他也不怎樣介意風(fēng)雨在他體膚上的侵襲。海上人看天邊有否黑點,天文家看天上有否新光,這無家的苦人比他們更急急于看天上有否雨兆。這躲避未來的泛濫他托蔽于公共圖書館,那是惟一現(xiàn)成公開的去處;在這里空坐著呆對著一頁書,一個字也沒有念著,本來他那有心想來念。如其他一時占不到一個空座,他就站在一張報紙的跟前施展那幾乎不可能的站直了睡著的本領(lǐng),因為只有如此才可以騙過館里的人員以及別的體面人們,他們正等著想看那一張報紙。要能學(xué)到這一手先得經(jīng)過多次不成功的嘗試,呼吸疏了,腦袋晃搖,或是身體向著報柜磕碰,都是可能的破綻;但等得工夫一到家,他就會站直在那里睡著,外表都明明是專心在看一段最有趣味的新聞?!麄儧]有得衣服換,因此時??梢砸姷絻蓚€人同時靠近在一個火的跟前,一個人烤著他的濕襪子。還有那個烤著他那僵干面包……就在這下雨天我們看到只有在極窮的人們中間看得到的細(xì)小的恩情;一個自己只有一些的幫助那赤無所有的同胞,一個人在市街上攢到了十八個銅子回去,付了四個子的床費,買過了吃,不僅替另一個人付床錢,他還得另請一個人來分吃他的東西,結(jié)果把余下的一個銅子又照顧了一個人。一個人上天生意做得不錯,就慷慨的這里給那里給直到他自己不留一個大。這樣下來雖則你在早上只見些呆純與著急的臉,但到中午你可以看到大半數(shù)的寓客已經(jīng)忙著弄東西吃,他們的床位也已經(jīng)有了著落。種種的煩惱告了結(jié)束,他們有的吹,有的哼,也有彼此打趣常開著口笑的?!?

這些細(xì)小的恩情是人道的連鎖,它們使得一個人在極頹喪時感到安慰,在完全黑暗的中心不感到怕懼。但我們的詩人還是索不著他成名的運道。如其他在早上發(fā)現(xiàn)一絲的希望,要不了天黑他就知道這無非又是一個不可充饑的畫餅,他打聽著了一個成名的文學(xué)家,比方說,他那獎掖后進(jìn)的熱心是有多人稱道的,他當(dāng)然不放過這機(jī)會,恭敬的備了信,把文稿送了去請求一看,但他得到惟一的回音是那位先生其實是太忙,沒有余閑拜讀他的大作,結(jié)果還是原封返回!這類泡影似的希冀連著來刻薄一個時運未濟(jì)的天才。但苔微士先生是不知道絕望的。他依舊耐心的,不怨尤的守候著他的日子。

(五)

上面說的是他想在文學(xué)界里占一席地的經(jīng)過的一個概況,現(xiàn)在我們還得要知道苔微士先生怎樣從健全變成殘廢,他回到英國以前的生活。因為要不為那次的意外他或許到如今都還不肯放棄他那逍遙的流浪生涯,依舊在密西西比或是落機(jī)山的一帶的地域款留他的蹤跡。非到了這一邊走到了盡頭,他才回頭來嘗試那一邊的門徑。他不是一個走半路的人。

他是生長在英國威爾斯的,他的母親在他父親死后就另嫁了人,他和他的兩個弟妹都是他祖父母看養(yǎng)大的。他的家庭,除了他的祖父母,一個妹子,一個癡呆的弟弟,還有“一個女傭人,一狗、一貓、一鸚鵡、一斑鳩、一芙蓉雀?!彼麖男【褪谴罅κ浚挠H屬十分期望他訓(xùn)練成一個職業(yè)的“打手”。所以每回他從學(xué)校里回來帶著“一個出血的鼻子或是一只烏青的眼睛”,他一家就顯出極大的高興,起勁的指點他下回怎樣報復(fù)他敵手的秘訣。在打架以外他又在學(xué)校里學(xué)到了一種非凡的本領(lǐng)——他和他的幾個同學(xué)結(jié)合了一個有組織有計劃的“扒兒手團(tuán)”。他們專扒各式的店鋪,最注意的當(dāng)然是糖果鋪。這勾當(dāng)他們極順利的實行了半年,但等得我們的小詩人和他的黨羽叫巡警先生一把抓住頭頸根的日子,他挨了十二下重實的肉刑,他的祖父損失了十來鎊的罰金。在他將近成年的時候他的二老先后死了,遺剩給他的有每星期十先令息金的產(chǎn)業(yè)。他雖然做過廠工,學(xué)習(xí)過裝制畫框,但他不羈的天性再不容他局促在鄉(xiāng)里間,新大陸,那黃金鋪地的亞美利加,是他那時決定去施展身手的去處。到了美國,第一個朋友他交著的,是一個流浪的專家,從加拿大的北省到墨西哥的南部,從赫貞河流域到太平洋沿海,都是他遨游無礙的版圖。第一個本領(lǐng)他學(xué)到的,是怎樣白坐火車:最舒服是有空車坐,貨車或牲口車也將就,最冒險是坐軌頭前面的擋梗,車底有并行的錢條,在急的時候,也可以蜷著坐,但最悠游是坐車的頂篷,這不但危險比較的少,而且管車人很少敢上來干涉他們。跳車也不是容易,但為要逃命三十哩的速度有時都得拚著跳。過夜是不成問題的,美國多的是菁密的森森,在這里面生起一個火還不是天生的旅舍?有時在道上發(fā)現(xiàn)空屋子,他們就爬窗進(jìn)去占領(lǐng)(他們不止一次占到的是出名的鬼屋!)

“做了三年叫化子,連皇帝都不要做了?!钡缙湮覀兊钠騼阂^三年才能認(rèn)清此中的滋味,苔微士先生一到美國就很聰明的選定了這絕對職業(yè)。在那時的美國餓死是幾乎不可能的事,因為誰家沒有富余的面包與牛乳,誰人不樂意幫助流浪的窮人?只要你開口,你就有飯吃,就有衣穿。不比在英國,為要一碗熱湯吃,你先得鵠立多少時候才拿得到一張湯券,還得鵠立多少時候才能拿那券換得一碗湯。那些湯是“用不著調(diào)匙的,吃過了也沒有剔牙的愉快;就是這清清一汪,沒有一顆青豆、一瓣蔥或是一粒蘿卜的影子;什么都沒有,除了蒼蠅?!彼麄兘谢杉o(jì)錄的一次是在鮑爾鐵穆,那邊的居民是心好的多,正如那邊的女人是美的多。只要你“站定在大街飽餐過往的秀色,你就相信上帝是從不會虧待你的?!彼麄兪侨齻€人合作的,我們的詩人當(dāng)然經(jīng)驗最淺。他的職司是拿著一個口袋在街角上等候運道,他的兩個同志分頭向街兩邊的人家“工作”去。他們不但是有求必應(yīng),而且連著吃了三家的晚飯;在不到一個鐘頭,不但苔微士先生提著的口袋已經(jīng)裝得潑滿,就連他們身上特別博大的衣袋也都不留一些余地,這次討飯的經(jīng)驗我們的詩人說,是“不容易忘記的”。因為他們回得家清理盈余的時候,他們又驚又喜的發(fā)現(xiàn)不僅他們想要的東西應(yīng)有盡有,而且給下來的沒有一個紙包是僅僅放著面包與牛油?!凹迨斓母蝌郏痣u,童子雞,牛排,羊腿,火肉與香腸;愛爾蘭白薯,甜山薯與香芋艿;黑面包,白面包;油煎薄餅,各種的果糕;各式花樣的蛋糕;香蕉,蘋果,葡萄與橙子;外加一大堆的干果與一整袋的糖果”——這是他們討得的六十幾包的內(nèi)容簡單的清單。只有三家沒有給的,但另有兩家分付他們再去。

到了夏天他們當(dāng)然去“長島”的海濱去銷夏。太陽光,涼風(fēng),柔軟而和暖的海水,是不要錢也不須他們的募化。他們不是在軟浪里拍浮,就在青蔭下倦臥,要不然就踞坐在盤石上看潮。但如其他們的銷夏計劃是可羨慕,他們的銷寒辦法更顯得獨出心裁。美國北省的冬天是奇冷的,在小鎮(zhèn)上又沒有像在英國鄉(xiāng)里似的現(xiàn)成的貧人院可以棲息或是小客寓里出四五個銅子可以買一席地。但如其這里沒有別的公開寓所,這里的牢獄是現(xiàn)成的。在牢中的犯人不但有好飯吃而且有火可以取暖,并且除非你犯的是謀殺等罪,你有的是行動的自由,在“公共室”里你可以唱歌,可以談天,可以打哈哈,可以打紙牌,苔微士先生的同志們都知道這些機(jī)關(guān),他們只要想法子進(jìn)牢獄去,這一冬天就不必?fù)?dān)心衣食住的問題了。但監(jiān)牢怎么進(jìn)法?當(dāng)然你得犯罪。但犯罪也有步驟,你得事前有接洽,你到了一個車站,你先得找到那地方的法警,他只要一見就明白你的來意,他是永遠(yuǎn)歡迎你的。你可以跟他講價,先問他要一餅的板煙,再要幾毛錢的酒資。你對他說你要多少日子,一個月或是兩個月,這就算定規(guī)了?;仡^你只要到他那指的酒店去喝酒玩兒,到了將近更深的時候乘著酒興上街去唱幾聲或是什么,聲音自然要放高一些。法警先生就會從黑暗里走過來,一把帶住了你,就說“喂,伙計,怎么了?在夜深時鬧街是擾亂平安,犯警章第幾百幾十條,你現(xiàn)在是犯人了。”到了法官那里,你見那法警先生在他的耳邊囑咐了幾句話,他就正顏的通知你說你確然是犯了罪,他現(xiàn)在判決你處七元或十五元的罰金,罰不出的話,就得到監(jiān)牢里住一個月或兩個月(如你事前和法警先生商定的)。從這晚上起你什么都有了,等到滿期出來你還覺得要休養(yǎng)的話,你只須再跑幾里路到另一個市鎮(zhèn)里再“犯一次罪”。你犯了罪不但自己舒服,就連看守監(jiān)獄的,法警先生,乃至堂上的法官,都一致感謝你的好意;因為看監(jiān)牢的多一個犯人就多開一支報銷,法警先生捉到一名犯人照例有一元錢的獎金,法官先生判決一件犯罪他照例另得兩元錢的報酬。誰都是便宜的,除了出租稅的市民們,所有的公眾機(jī)關(guān)都是他們維持的。但這類腐敗而有幽默的情形,雖則在那時是極普通,運命是當(dāng)然不久長的。

但苔微士先生有時也中止他的泊浮的生涯,有機(jī)會時也常常歇下來做幾天或是幾星期短期的工。鄉(xiāng)里收獲的時候,果子成熟的時候,或是某處有巨大的建筑工程的時候,我們的詩人就跟著其他流氓的同志投身工作去。工作滿了期,口袋里盛滿了錢,他們就去喝酒,非得喝瘋了才完事。他最后一次的職業(yè)是“牲口人”,從美國護(hù)送牛羊到英國去。他在大西洋上往還不止一次,在這里他學(xué)得了不少航海的經(jīng)驗與牲畜受虐待的慘象,這些在他的詩里都留有不磨的印象。

在這五年內(nèi),危險是常有的,困難經(jīng)過不少,但他的精神是永遠(yuǎn)活潑而愉快的。在賊徒與流丐們的中間他虛心的承受他的教育。在光明的田野間,在馥郁的森林中,在多風(fēng)的河岸上,在紛呶的酒屋里,他的詩魂不躊躇的吸收它的健康的營養(yǎng)。他偶爾惟一的抱憾是他的生活太豐滿,他的詩思太顯屯積,但他沒有余閑坐定下來從容的抒寫。他最苦惱的一次是他在奧林斯得了一次熱病。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不上火車,卻反而向著鄉(xiāng)里走,這使我十分的后悔,因為我沒有力氣走了,路旁有一大塊的草沼,我就爬進(jìn)去,在那里整整躺了三天三夜,再也支持不起來走路。這一帶常見餓慌的野豕,有時離我近極了,但它們見我身體轉(zhuǎn)動就呶吼著跑了開去。有幾十只餓鷹棲息在我頭頂?shù)臉渲ι?,我也知道這草地里多的是毒蛇。我口渴得苦極了,就喝那草沼的小潭里的死水,那是微菌的淵藪,它的顏色是天上的彩虹,這樣的水往往一口就可以毒死人的。我發(fā)冷的時候,我爬到火熱的陽光里去,躺著寒戰(zhàn);冷過了熱上了身,我又蜓回到樹蔭下去。四天功夫一口沒有得吃,到這里以前的幾天也沒有吃多少。我望得見火車在軌道上來去,但我沒有力氣喊。很多車放回聲,我知道它們在離我不到一哩路停下來裝水或是上煤。明知在這惡毒的草沼里躺下去是死,我就想盡了法子爬到那路軌上,到了鄰近一個車站,那里車子停的多。距離不滿一哩路,但我費了兩個多鐘頭才到?!?

他自以為是必死了,但他在醫(yī)院里遇到一個同鄉(xiāng)的大夫用心把他治好了。這樣他在他理想中黃金鋪地的新世界飄泊了五年,他來時身上帶著十多鎊錢,五年后回家時居然還掏得出三先令另幾個便士。但他還不死心于黃金夢,他第二次又渡過大西洋,這回到加拿大去試他的運道。正好,他的命運在那里等候著他。他到了加拿大當(dāng)然照例還是白坐火車,但這一次他的車價可付大了!他跳車跳失了腿,車走得太快,他踹了一個空手,還拉住車,給拖了一程,到地時他知道不對了,他的右腳給拉斷了。經(jīng)過了兩次手術(shù),鋸了一條腿,在死的邊緣逗停了好多天,苔微士先生雖則沒有死,卻從此變成了殘廢。他這才回還英國,放棄了他的黃金夢,開始他那(如上文敘述的)尋求文學(xué)機(jī)緣的努力。

(六)

這是苔微士先生從窮到通的一個概狀。他的自傳(The Autobiography of a Super Tramp)不是一本懺悔錄,因為他沒有什么懺悔錄。他是一個急性的人,所以想到怎么做就怎么做,謹(jǐn)慎的美德不是他的。在現(xiàn)代生活一致平凡而又枯索的日子念苔微士先生自傳的一路書,我們感覺到不少“替代的”快樂,但單是為那個我們正不少千百本離奇的偵案探與聳動的探險談。分別是在苔微士先生的不僅是身親的經(jīng)驗,而且他寫的雖則是非常的事實,寫法卻只是遍體的簡凈,沒有鋪張,沒有雕琢,完全沒有矜夸的存心。最令我們發(fā)生感動的尤其是這一點:他寫的雖多是下流的生活,黑暗骯臟、苦惱的世界,乞兒與賊徒的世界,我們卻只覺得作者態(tài)度的尊嚴(yán)與精神的健全。他的困窮與流離是自求的,我們只見他到處發(fā)現(xiàn)了“人道的乳酪”。融融的在苦惱的人間交流著,任憑他走到了絕望的邊緣,在逼近真的(不是想像的)餓死與病死的俄頃,他的心胸只是坦然。他不怨人,亦不自艾,他從不咒詛他所處的社會,不嫉忌別人的福利,不自夸他獨具的天才,不自傷他遭遇的屯慙,不怨恨他命運的不仁,——他是個安命的君子。他跌斷了一只腿,永遠(yuǎn)成了殘廢,但他還只是隨手的寫來,蕭伯納先生說他寫他自己的意外正如一只龍蝦失了一根須或是一只晰蜴落了他的尾過了陣子就會重長似的。不,他再不浪費筆墨來描寫他自己的痛苦,在他住院時他最注意最縈念的是那邊本地人對待一個不幸的流浪人的異常的恩情。

有了苔微士先生那樣的心胸,才有苔微士先生那樣的詩。他的詩是——但我們得等另一個機(jī)會來談他的詩了。

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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