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沉論
我在要談到郁達夫先生所作的小說集《沉淪》之先,不得不對于“不道德的文學”這一個問題講幾句話,因為現(xiàn)在頗有人認他是不道德的小說。
據(jù)美國莫臺耳(Mordell)在《文學上的色情》里所說,所謂不道德的文學共有三種,其一不必定與色情相關的,其余兩種都是關于性的事情的。第一種的不道德的文學實在是反因襲思想的文學,也就可以說是新道德的文學。例如易卜生或托爾斯泰的著作,對于社會上各種名分的規(guī)律加以攻擊,要重新估定價值,建立更為合理的生活,在他的本意原是道德的,然而從因襲的社會看來卻覺得是“離經(jīng)叛道”,所以加上一個不道德的名稱。這正是一切革命思想的共通的運命,耶穌,哥白尼,達爾文,尼采,克魯泡金都是如此;關于性的問題如惠忒曼凱本特等的思想,在當時也被斥為不道德,但在現(xiàn)代看來卻正是最醇凈的道德的思想了。
第二種的不道德的文學應該稱作不端方的文學,其中可以分作三類。(一)是自然的,在古代社會上的禮儀不很整飭的時候,言語很是率真放任,在文學里也就留下痕跡,正如現(xiàn)在鄉(xiāng)下人的粗鄙的話在他的背景里實在只是放誕,并沒有什么故意的挑撥。(二)是反動的,禁欲主義或偽善的清凈思想盛行之后,常有反動的趨勢,大抵傾向于裸露的描寫,因以反抗舊潮流的威嚴,如文藝復興期的法意各國的一派小說,英國王政復古時代的戲曲,可以算作這類的代表。(三)是非意識的,這一類文學的發(fā)生并不限于時代及境地,乃出于人性的本然,雖不是端方的而也并非不嚴肅的,雖不是勸善的而也并非誨淫的;所有自然派的小說與頹廢派的著作,大抵屬于此類。據(jù)“精神分析”的學說,人間的精神活動無不以〔廣義的〕性欲為中心,即在嬰孩時代也有他的性的生活,其中主動的重要分子便是他苦(Sadistic)自苦(Masochistic)展覽(Exhibitionistic)與窺覗(Voyeuristic)的本能。這些本能得到相當?shù)陌l(fā)達與滿足,便造成平常的幸福的性的生活之基礎,又因了升華作用而成為藝術與學問的根本;倘若因迫壓而致蘊積不發(fā),便會變成病的性欲,即所謂色情狂了。這色情在藝術上的表現(xiàn),本來也是由于迫壓,因為這些要求在現(xiàn)代文明—或好或壞—底下,常難得十分滿足的機會,所以非意識的噴發(fā)出來,無論是高尚優(yōu)美的抒情詩,或是不端方的(即猥褻的)小說,其動機仍是一樣;講到這里我們不得不承認那色情狂的著作也同屬在這一類,但我們要辨明他是病的,與平常的文學不同,正如狂人與常人的不同,雖然這交界點的區(qū)畫是很難的。莫臺耳說,“亞普劉思(Apuleius)彼得洛紐思(Petronius)戈諦亞(Gautier)或左拉(Zola)等人的展覽性,不但不損傷而且有時反增加他們著作的藝術的價值?!蔽覀兛梢哉f《紅樓夢》也如此,但有些中國的“淫書”卻都是色情狂的了。猥褻只是端方的對面,并不妨害藝術的價值,天才的精神狀態(tài)也本是異常的,然而在變態(tài)心理的中線以外的人與著作則不能不以狂論。但是色情狂的文學也只是狂的病的,不是不道德的,至于不端方的非即不道德,那自然是不必說了。
第三種的不道德的文學才是真正的不道德文學,因為這是破壞人間的和平,為罪惡作辯護的,如贊揚強暴誘拐的行為,或性的人身賣買者皆是。嚴格的說,非人道的名分思想的文章也是這一類的不道德的文學。
照上邊說來,只有第三種文學是不道德的,其余的都不是;《沉淪》是顯然屬于第二種的非意識的不端方的文學,雖然有猥褻的分子而并無不道德的性質(zhì)。著者在自序里說,“第一篇《沉淪》是描寫著一個病的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說是青年憂郁病的解剖,里邊也帶敘著現(xiàn)代人的苦悶,—便是性的要求與靈肉的沖突?!诙敲鑼懸粋€無為的理想主義者的沒落。”雖然他也說明“這兩篇是一類的東西,就把他們作連續(xù)的小說看,也未始不可的”,但我想還不如綜括的說,這集內(nèi)所描寫是青年的現(xiàn)代的苦悶,似乎更為確實。生的意志與現(xiàn)實之沖突是這一切苦悶的基本;人不滿足于現(xiàn)實,而復不肯遁于空虛,仍就這堅冷的現(xiàn)實之中,尋求其不可得的快樂與幸?!,F(xiàn)代人的悲哀與傳奇時代的不同者即在于此。理想與實社會的沖突當然也是苦悶之一,但我相信他未必能完全獨立,所以《南歸》的主人公的沒落與《沉淪》的主人公的憂郁病終究還是一物。著者在這個描寫上實在是很成功了。所謂靈肉的沖突原只是說情欲與迫壓的對抗,并不含有批判的意思,以為靈優(yōu)而肉劣;老實說來超凡入圣的思想倒反于我們凡夫覺得稍遠了,難得十分理解,譬如中古詩里的“柏拉圖的愛”,我們?nèi)绮粚⑺庾餍缘某绨荩悴幻庖墒亲云鄣娘椩~。我們賞鑒這部小說的藝術地寫出這個沖突,并不要他指點出那一面的勝利與其寓意。他的價值在于非意識的展覽自己,藝術地寫出升化的色情,這也就是真摯與普遍的所在。至于所謂猥褻部分,未必損傷文學的價值;即使或者有人說不免太有東方氣,但我以為倘在著者覺得非如此不能表現(xiàn)他的氣分,那么當然沒有可以反對的地方。但在《留東外史》,其價值本來只足與《九尾龜》相比,卻不能援這個例,因為那些描寫顯然是附屬的,沒有重要的意義,而且態(tài)度也是不誠實的。《留東外史》終是一部“說書”,而《沉淪》卻是一件藝術的作品。
我臨末要鄭重的聲明,《沉淪》是一件藝術的作品,但他是“受戒者的文學”(Literature for the initiated),而非一般人的讀物。有人批評波特來耳的詩說,“他的幻景是黑而可怖的。他的著作的大部分頗不適合于少年與蒙昧者的誦讀,但是明智的讀者卻能從這詩里得到真正希有的力?!边@幾句話正可以移用在這里。在已經(jīng)受過人生的密戒,有他的光與影的性的生活的人,自能從這些書里得到希有的力,但是對于正需要性的教育的“兒童”們卻是極不適合的。還有那些不知道人生的嚴肅的人們也沒有誦讀的資格,他們會把阿片去當飯吃的。關于這一層區(qū)別,我愿讀者特別注意。
著者曾說,“不曾在日本住過的人,未必能知這書的真價。對于文藝無真摯的態(tài)度的人,沒有批評這書的價值?!蔽疫@些空泛的閑話當然算不得批評,不過我不愿意人家憑了道德的名來批判文藝,所以略述個人的意見以供參考,至于這書的真價,大家知道的大約很多,也不必再要我來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