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老政治家最近因病辭職的普恩賚(Raymond Poincare)今年六十九歲了。我們雖在“政治家”三字上加一個“老”字,但在他去職的旬日前,為英美戰(zhàn)債協(xié)定問題,他還在法國眾議院里繼續(xù)為五小時之長時間演說,當(dāng)他未入政界以前當(dāng)名律師的時候,收入頗豐,據(jù)說做了九年的國務(wù)總理,反而做窮了。但他在此九年中,卻能積極設(shè)法提高法郎價格,恢復(fù)已瀕于破產(chǎn)的國家財政,故有“法郎內(nèi)閣”之稱。做大官而未成大富,反致做窮,只不過恢復(fù)已瀕于破產(chǎn)的國家財政,在國窮官富的國家官吏看來,似乎不免詫異!
接替這位“法郎內(nèi)閣”窮總理的便是比他年青兩歲的白里安(Aristide Briand),他雖算是新任的國務(wù)總理(本年七月二十七日接任),但是這是他第十二次做法國的國務(wù)總理。他第一次任總理是在二十年前,也可算是舊了,所以我稱他為新而舊的白里安。據(jù)留心國際大勢的人說,法國在世界大戰(zhàn)后有兩大難題,一為財政,一為對外。普恩賚以出眾的勇斷、精密的計劃,挽救財政于破產(chǎn)之危境,第一難題已解決,現(xiàn)今第二問題乃加諸白里安之身。白里安本為普氏內(nèi)閣里的外交部長,積極提倡和平主義及德法協(xié)調(diào),原有“歐洲和平天使”之稱,備受法國國民的崇敬,德國之加入國際聯(lián)盟,《非戰(zhàn)公約》之成就,白氏之力為多,故白里安之繼任法內(nèi)閣總理,論者謂于國際和平當(dāng)有更進之發(fā)展。不過記者此文不是要研究什么世界政治,是要談?wù)勥@位新而且舊的白里安之為人,故讓我在下面轉(zhuǎn)一個方向。
白里安至今還是一個獨身者,常以未做水手為憾。他的父親原是種田的,后來在南德鎮(zhèn)(Nantes)開一家菜館,以溫和慈仁善待賓客著聞。他幼時本極想學(xué)做水手,有一天他的叔父溺斃抬回,他的母親見了大懼,力阻他做水手,于是他很遲疑的跑上了法律的一條路上去。后來他雖然做了律師,但自己總覺得沒有做得好。普恩賚原是一個很有名的律師,有一天有一位朋友談起普恩賚,隨口對白里安說道:“可是你也是一位律師。”他答道:“是的,但是這樣蹩腳的律師,簡直沒有提起的價值?!?
他的性情和普恩賚適相反。普恩賚很拘謹(jǐn),他很隨便。普恩賚做律師時,對于案件準(zhǔn)備得很勤,賺得律師費頗多;白里安卻只靠他的聰明,就是替人打贏了官司,別人不把律師費送來,他也隨隨便便的過去,所以他一直是一個窮律師,因為他對于金錢是很隨便的,他的生性如此。
他雖自己怪自己律師沒有做得好,但是有一次承辦一樁案件倒也饒有趣味。有一家報被一個律師控告,說它毀壞了他的名譽,究其案情,又是得罪了一個律師,該報是立于必輸?shù)牡匚?。不知怎地該報卻請白里安出庭辯護,這位窮律師要到該報所在的那個地方去出庭,湊湊囊中的資本,勉強可以乘二等車,不過還是得不著臥車的,他也滿不在乎,就這樣的動身去。在途中時,他對于該案的內(nèi)容尚毫無所知。到了目的地,才知道當(dāng)天的上午八點鐘就須開庭審問。被告很簡單的很匆匆的告訴他說,該報登了一段新聞,里面說及原告是生得很丑的,出庭時穿的長袍像女人穿的,這樣寥寥的幾句話,在這位年青的窮律師聽了已算足夠。當(dāng)時做原告的那位律師是很享盛名的,很嚴(yán)肅的,但是白里安也滿不在乎,他心里把念頭一轉(zhuǎn),立刻想法弄到一件極破舊的律師長袍,還不夠,他還故意再撕破幾個洞,扯掉幾個鈕子,穿著出庭。他在庭上對法官說,他的當(dāng)事人在報上登著那樣的廢話當(dāng)然是錯的,但是那里有什么毀壞名譽的地方?那里有什么犯法的地方?被人說丑的律師,如有人把他和被告的律師比一比,他便一點兒也不丑?!笆裁词敲??什么是丑?”這位初出茅廬的未來聞名世界的大演說家在庭上揚聲疾呼著,全場為之震動,為之屏息靜聽。他繼續(xù)的辯論下去:“這都是相對的。照依士企摩人看我們(Eskimo,居于美洲北部一種土種,矮而且丑),都覺得我們是丑,有許多人看我,也覺得我丑。一個人的形貌不能取悅于人,那里可以便因此動火呢?”講到像女人穿的長袍,他裝著十分正經(jīng)的面孔,把他自己身上所穿的那件破舊不堪的長袍給大眾看,說那個女人要穿這樣的長袍?女人穿的長袍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全場為之捧腹,怒氣沖沖的充滿嚴(yán)肅之氣的原告律師也不禁發(fā)笑,他竟獲得勝訴。這種事情普恩賚決計不肯干的。
普恩賚和白里安都是世界著名的大演說家,但是他們彼此也很不同。普恩賚每到眾議院去的時候,你可以看見很勇速的步伐,還帶著一大束演說稿子。他在深夜和清早就把所要講的話寫下來,準(zhǔn)備得有條不紊,講的時候,雖他的記憶力極好,并用不著看稿子,但總是拿在手上預(yù)備參考的。白里安便不同,他從來不寫演說稿的,當(dāng)他每到眾議院的時候,你可以見他走路走得很慢,好像正在那里默想他所要說的話。等到他起立講的時候,卻能口若懸河,使聽眾感動。
白里安對于金錢是很不措意的,上面已經(jīng)提起過。當(dāng)他在四十歲開始加入眾議院的時候,他簡直一錢不名,因為他雖在新聞界做過事,雖在律師界做過事,都未曾多賺錢。有一天他無意中忽在自己抽屜底摸著一大筆款子。原來他做律師的時候,每逢月底收到的律師費,就往抽屜里一塞,不自覺的用余積下的漸成巨數(shù)。他趕緊把這筆意外的款子買了一塊田地,自己跑去畜羊養(yǎng)魚,居然不無一些收入,可藉以自給,現(xiàn)在他空時還時往那個田舍里跑。
白里安在他隨便的性情中雖仍隨處流露他的天才,但我不過敘述這位名震世界的政治家之個性,并不是說他的隨便是值得效法的??墒怯幸稽c卻很值得我們注意的,就是他對自己的事情雖隨隨便便,對于奉公守法卻非常的認(rèn)真。他在克勒滿沙(Clemenceau)內(nèi)閣任內(nèi)(一九○六至一九○七年)擔(dān)任公共信仰部部長的時候,對于實行教堂與國政分離新律,便非常嚴(yán)正,以執(zhí)法如山聞于世,不肯有一點兒隨隨便便,此外他在個人方面少牽累,生活簡單,易于保持他的廉潔奉公的精神,也未嘗不值得我們的注意,因為貪官污吏往往也就是妻妾滿堂兒女成群和親戚包圍著的自詡有福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