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變化,靜默地想來,往往使人愕然,記者提著筆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此身還坐在《生活》周刊社的編輯室里,等到這篇文字和讀者諸友相見的時候,我已在佛爾第(S. S. Conte Verde)號的船上,海天遙隔,破著波瀾向印度洋前駛了。本期的本刊依例于本月十五日出版,記者定于十四日由上海乘意輪佛爾第號離國赴歐,所以當讀者諸友看到這篇拙作的時候,我已不在陸地上了——但卻很不幸地尚在人間,我說很不幸,因為尚未得到死得其所的機會。
我在未寫此文以前,原想題為“暫與讀者諸友告別”,既而仔細一想,覺得不很恰當:一則因為本刊的讀者遍海內外,我和國內的讀者告別嗎?但同時和國外僑胞里的讀者卻反而接近了,不能算告別;二則因為記者在本刊上以文字與世相見,和讀者諸友原是神交,此后我雖暫時離國,但對本社的業(yè)務仍負全責,每期仍為本刊撰文,這樣和諸友在思想上或精神上仍是未曾“離別”,也不能算告別。所以我就叫這篇是我的“萍蹤寄語”的開端吧。
赴國內外考察,原是記者數(shù)年來縈回夢寐的一件事,但就最近情況說,赴國內各地考察,顯然是一件不易實行的事情,所以這個心愿,只得俟諸異日。赴國外考察,也是很勉強的,幸而本社的同事已漸漸的較前充實,我暫時離開,在總務,編輯,及營業(yè)各方面,都有得力的同事分工主持,我才能放心走。此外便是我出國的經濟問題,幸而也得湊借了一筆款子,可以等到我回國后分期歸還。我覺得用我自己血汗得來的錢,于心最安,只須勉強借得到,已是很幸運的了。這兩件事有了相當?shù)霓k法,我才決定作出國之行。
其次我想可以和諸友談談此次出國的動機和計劃的大概。我濫竽本刊的業(yè)務七八年,常自愧恨自己學識經驗的淺薄,對社會沒有什么貢獻,愈干便愈覺得自己的知識荒,所以此次赴歐很自然而簡單的第一個目的,便是要藉此機會增廣一些識見。俗語說“百聞不如一見”,我正是要想“見”“見”看。其次是想象我自己代表了讀者諸友的耳朵眼睛去,因為我要盡我的心力,把在國外所見到的,或所感想的,陸續(xù)地寫出來,在本刊上向諸友報告。當然,以我的淺陋的眼光,恐怕“買櫝還珠”,沒有什么好報告,不過我已說過,只得“盡我的心力”。
至于在國外的計劃,因經濟關系,很不能如我的意。我大概在英國住的時候多些,因為頗想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及該處著名的圖書館,費些時間研究研究,此外并想酌游德法意蘇聯(lián)等國,但因所準備的經濟能否玉成我的心愿還不可知,只得做一步算一步再說。我自省自己所僅有的微薄能力,只能在文化的工作方面竭其綿薄——如再把范圍說得明確些,只能在新聞事業(yè)方面努力。所以我此次赴歐考察的內容,當特別注意各國新聞事業(yè)的實際狀況和趨勢。此外關于政治經濟及社會各方面,也想加以注意。能否得到有價值的材料,此時不敢預說,深怕貿然發(fā)出了空頭支票,將來沒有法子兌現(xiàn)。
有一位很知己的好友聽見我有出國之行,滿腔熱誠地趕著寫了一封令我十分感動的信來勉勵我,里面有這樣的幾句話:“你將離開這紊亂的祖國,繞過半個地球,到那西歐的古邦去了!記得什么人,也許是鄭振鐸?在出國的輪上作詩說‘祖國現(xiàn)在需要戰(zhàn)士,我卻離開了她,那似乎不該,但,我離開她不是一種消極的退避,是到別的地方去,擦亮我的鎧甲,磨銳我的兵器,預備來!’那詩的大意是如此,我覺得你也正是這樣的情形……”
“做一個更勇猛的戰(zhàn)士!”這幾個字旁的密圈,也是這封信的作者自己加上的,這位好友的殷切的盼望,可謂溢于言表了。我只常常感到深深的慚愧,從不敢自命是“勇猛的戰(zhàn)士”,沒有“更”字之可言,那更是不消說的了,不過倘有“死得其所”的機會,對于斗爭——有益于大眾福利的斗爭——只須是我的力量所能貢獻的,我卻也不愿退卻。
記者此次離國,實帶著苦悶和憧憬而去。漫漫長夜,不甘同流合污的誰都感到苦悶。但黑暗勢力的勁敵是大眾的意志,決不是鏟除幾個個人就能高枕而臥的。最偉大的莫過于大眾意志的力量,只須朝這方向努力,不會感到孤獨,因為深信大眾必有光明的前途,個人的得失存亡是不足道的。
倚裝待發(fā),棖觸萬端,敬祝讀者諸友康健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