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四月十二日
親愛的孩子:你從北美回來后還沒來過信,不知心情如何?寫信的確要有適當(dāng)?shù)男那?,我也常有此感。彌拉去彌阿彌后,你一日三餐如何解決?生怕你練琴出了神,又怕出門麻煩,只吃咖啡面包了事,那可不是日常生活之道。尤其你工作消耗多,切勿飲食太隨便,營養(yǎng)(有規(guī)律進(jìn)食)畢竟是要緊的。你行蹤無定,即使在倫敦,琴聲不斷;房間又隔音,掛號信送上門,打鈴很可能聽不見,故此信由你岳父家轉(zhuǎn),免得第三次退回。瑞士的tour〔巡回演出〕想必滿意,地方既好,氣候也好,樂隊又是老搭檔,瑞士人也喜愛莫扎特,效果一定不壞吧?六月南美之行,必有巴西在內(nèi);近來那邊時局突變,是否有問題,出發(fā)前務(wù)須考慮周到,多問問新聞界的朋友,同倫敦的代理人多商量商量,不要臨時找麻煩,切記切記!三月十五日前后歐美大風(fēng)雪,我們看到新聞也代你擔(dān)憂,幸而那時不是你飛渡大西洋的時候。此間連續(xù)幾星期春寒春雨,從早到晚,陰沉沉的,我老眼昏花,只能常在燈下工作,天氣如此,人也特別悶塞,別說郊外踏青,便是跑跑書店古董店也不成。即使風(fēng)和日暖,也舍不得離開書桌。要做的事,要讀的書實在太多了,不能怪我吝惜光陰。從二十五歲至四十歲,我浪費了多少寶貴的時日!
近幾月老是研究巴爾扎克,他的一部分哲學(xué)味特別濃的小說,在西方公認(rèn)為極重要,我卻花了很大的勁才勉強讀完,也花了很大的耐性讀了幾部研究這些作品的論著。總覺得神秘氣息玄學(xué)氣息不容易接受,至多是了解而已,談不上欣賞和共鳴。中國人不是不講形而上學(xué),但不像西方人抽象,而往往用詩化的意境把形而上學(xué)的理論說得很空靈,真正的意義固然不易捉摸,卻不至于像西方形而上學(xué)那么枯燥,也沒那種刻舟求劍的宗教味兒叫人厭煩。西方人對萬有的本原,無論如何要歸結(jié)到一個神,所謂God〔神〕,似乎除了God〔神〕,不能解釋宇宙,不能說明人生,所以非肯定一個造物主不可。好在誰也提不出證明God〔神〕是沒有的,只好由他們?nèi)フf;可是他們的正面論證也牽強得很,沒有說服力。他們首先肯定人生必有意義,靈魂必然不死,從此推論下去,就歸納出一個有計劃有意志的神!可是為什么人生必有意義呢?靈魂必然不死呢?他們認(rèn)為這是不辯自明之理,我認(rèn)為歐洲人比我們更驕傲,更狂妄,更ambitious〔有野心〕,把人這個生物看作天下第一,所以千方百計要造出一套哲學(xué)和形而上學(xué)來,證明這個“人為萬物之靈”的看法,仿佛我們真是負(fù)有神的使命,執(zhí)行神的意志一般。在我個人看來,這都是vanity〔虛榮〕作祟。東方的哲學(xué)家玄學(xué)家要比他們謙虛得多。除了程朱一派理學(xué)家dogmatic〔固執(zhí)己見〕很厲害之外,別人就是講什么陰陽太極,也不像西方人講God〔神〕那么絕對,鑿鑿有據(jù),咄咄逼人,也許骨子里我們多少是懷疑派,接受不了大強的insist〔堅持〕,太過分的certainty〔確定〕。
前天偶爾想起,你們要是生女孩子的話,外文名字不妨叫Gracia〔加西亞〕,此字來歷想你一定記得。意大利字讀音好聽,grace〔優(yōu)雅〕一字的意義也可愛。彌拉不喜歡名字太普通,大概可以合乎她的條件。陰歷今年是甲辰,辰年出生的人肖龍,龍從云,風(fēng)從虎,我們提議女孩子叫“凌云”(Lin Yunn),男孩子叫“凌霄”(Lin Sio)。你看如何?男孩的外文名沒有inspiration〔靈感〕,或者你們決定,或者我想到了以后再告。這些我都另外去信講給彌拉聽了。(凌云=to tower over the clouds,凌霄=to tower overthe sky,我和Mira〔彌拉〕就是這樣解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