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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歷史發(fā)展中諸階段的相續(xù)性

歷史哲學教程 作者:翦伯贊


二 歷史發(fā)展中諸階段的相續(xù)性

關于歷史發(fā)展之各個階段的關聯(lián)性這一問題,是一切過去的歷史家從舊的唯物論者到近代的實驗主義者所完全不能理解的,因為所謂歷史之各個階段的相互關聯(lián)性,是貫穿在歷史自己運動的法則之中,在最早期的歷史家,他們根本不知道歷史是經(jīng)常在運動的,舊的唯物論者,他們雖然認識了歷史是經(jīng)常在運動中,但他們所謂運動只是機械的運動,而且以為運動的方向,不是一往直前的,而是反復的循環(huán)的,所以人類歷史在他們看來,不過是堆了又堆的一些不連續(xù)的斷片而已。

作為歷史之最初出現(xiàn)的東西,是在原始時代的那一階段,在文字發(fā)展的不完備的條件下,所作的一些不連續(xù)的簡單的記錄,大概都采取神話和歌謠的體裁,去記錄他們生活的片斷經(jīng)驗。如在印度最古的歷史著述,便是刺馬耶拿(Ramayana)、摩訶波羅陀(Mohaborata)的詩歌,在希臘,便是荷馬的記事詩,像這樣的歷史,他們既不知道追溯以往,也不知道推論未來,就是說他們完全沒有意識到歷史時間上的關聯(lián)性,而為一種純直觀的片斷摹寫。

隨著歷史的發(fā)展,由于私有財產與國家之出現(xiàn),歷史學便和神學相關聯(lián),演進為敘事的簡單記載。在中國便出現(xiàn)了甲骨文字、易卦爻以至于《尚書》《毛詩》《春秋》《國語》,這一類的歷史的記錄;同樣,在希臘并產生了柏拉圖的《法律論》,柏氏的歷史觀念,顯然已經(jīng)包含著變化與發(fā)展,然而終被神的觀念所摧殘而夭折。

隨著封建的生產力的發(fā)展,以后在西方,又出現(xiàn)了希羅多德(Herodotus)、坡里比亞(Polybius)、李維(Livius)、塔西陀(Tacitus)這一些歷史家,他們的歷史著作,雖然能博引詳征,但主要的缺點,還是不能理解歷史的關聯(lián)性,而只是迷惑于一些歷史上的枝節(jié)問題。

同時,在東方出現(xiàn)了司馬遷的《史記》,繼著又出現(xiàn)了班固的《漢書》。尤其是司馬遷,雖然他還沒有把握到歷史的全面,尤其是歷史的基礎,但他已能從社會的各方面去追述歷史,上自遠古,下逮他自己的時代,但也由于他帶有神學的色彩與主觀主義,誠如他《報任安書》所云:“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彼越K于只是以觀念的連續(xù),代替了具體歷史事實的關聯(lián),而結局所謂“史記”,也仍是以帝王的“家譜”作為歷史的主干。

以后,在封建的專制主義那一長的時期中所有的歷史,都承襲著班馬,尤其是班固“斷代為史”的作風,以帝王世系為歷史的中心,中國的廿四史,完全都是如此。這樣的歷史,誠如梁啟超云:“各史既斷代為書,乃發(fā)生兩種困難,茍不追述前代,則源委不明,追述太多,則煩雜取厭?!焙螞r事實上,具體歷史的發(fā)生發(fā)展以至轉化,并不是適應著某一朝代政權的交替,而是適應著整個社會的經(jīng)濟的基礎。比如自周秦至鴉片戰(zhàn)爭這兩千余年的歷史,在質的方面,并沒有根本的轉化,即仍然是封建主義的社會。朝代雖然換了幾十次,然而在其所履行的階級任務上,還是沒有本質的變化??上б恢钡浆F(xiàn)在,還有某些歷史家,依舊不從最基礎的經(jīng)濟基礎和剝削關系上去說明各個王朝的關聯(lián),而卻從各個王朝之交替上,去割裂整個中國封建史。因此,人們便只看見表面上朝代的交替,而看不見其本質上,即經(jīng)濟基礎上之一貫的連續(xù)。因而要想在從古到今的這一類歷史中,洞察中國歷史發(fā)展之一貫的行程與其具體的面目,實在是需要加以一番的整理與再編制,才有可能。

自從布爾喬亞帶著科學的武裝登場以后,歷史的領域,也開始應用他們的科學方法來整理,形成了所謂歷史學。事實上,布爾喬亞的歷史家,對歷史學也確實盡過相對的任務。但唯其他們是從其階級的觀點出發(fā),所以并未能完成歷史的科學體系,只是把人類史分作所謂上古史,中古史,及近世史去處理,然他們承認歷史之時間上的連續(xù),但有意無意的隱蔽歷史之本質上的內在的關聯(lián)性。這在資本主義各國中,所有的歷史著述,都是千篇一律的把活生生的歷史,武斷地切斷,用人為的劃分代替歷史自身的劃分。這在他們,以為歷史發(fā)展到資本主義階段,便成了永恒不變的東西了,所以“近代史”,便可以一直“近”下去。

在中國歷史學的領域內,一直到梁啟超才意識到這一點,他說:“夫史之為狀,如流水然,抽刀斷之,不可得斷;今之治史者,強分為古代,中世,近世,猶若不能得正當標準;而況可以一朝代之興亡為之劃分耶?”因此他主張“橫的方面,最注意于其背景與其交光,然后甲事實與乙事實之關系明而整個的不致變?yōu)樗榧?。梁啟超雖然“抽刀斷之,不可得斷”地泥守歷史的進化論,但他卻看出了“斷代為史”的謬誤,看出了任意分割歷史的不對,并且也感覺了要注意到歷史的“背景”與其“交光”,然僅僅這一點,在他們的門徒以至胡適的實驗主義者終極還只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自然,由于實驗主義的限制,他也始終把歷史上的諸事實,只看做是各不相關的零碎現(xiàn)象,如他所說的“甲事實”與“乙事實,”因而他所要求的聯(lián)系,也不過是一種現(xiàn)象的聯(lián)系,而不是歷史之質的內在發(fā)展的聯(lián)系,因而梁啟超畢生的歷史著述,也還是一些片斷的材料之解釋。但是,無論如何,梁啟超對于實驗主義的素養(yǎng),較之胡適以至其門徒,都要高明得多。

胡適因為他也曾寫過一部幾分之一的《中國哲學史大綱》,我們也應該把他單獨檢討一下。他在其未完成的大著中,雖然也說過研究歷史是要“求因明變”,但在分析具體的歷史事實時,他便不能實際地應用這一邏輯學的ABC,甚至還沒有把梁啟超的邏輯好好應用起來。同時,在另一地方——《胡適文存》中又說:“歷史是一點一滴的堆砌起來的”(從這里后來又發(fā)展為顧頡剛的史學論),由此證明實驗主義者的歷史,不是活的歷史,發(fā)展的歷史,而是迷惑于歷史現(xiàn)象,乃至玩弄玄虛,拿這副眼鏡去看歷史,歷史自然就成了無限現(xiàn)象的堆砌,至于這種“層疊堆砌”而成的歷史,不管它和具體歷史的本身毫不相干,那總也可以“執(zhí)行欺騙于一時”。

陶希圣從其歷史著作的量來說,是大有可觀的,因此,我們對他也有檢討一次的必要?!吨袊嗡枷胧贰肥撬畹靡獾囊徊看碜鳎谶@大著“緒言”中,一則曰:“我對于中國史要分成若干期來講述這一層,便不能夠認為陳舊或可笑?!痹賱t曰:“我們對于把歷史上各制度看做它們的變化,而不以混沌的名詞去籠罩一切,不加分辨這一層,也不能認為徒勞或可怪?!碧障Jブ鲝埌褮v史劃分為若干階段去說明其每一階段的特質的這種堅決態(tài)度,我想是不會有人以為“可笑”或“可怪”的,不過“可笑”或“可怪”的,是他僅僅注意到各個階段的史料的玩弄,并沒有深入到最根基的方面,階段與階段,部分與部分間之相互關聯(lián)。而且在他一再敦囑我們注意“階段”之后,他又實行來施用手術,把中國史劃分為“神權時代”“貴族統(tǒng)治時代”“王權時代”“民主革命時期”。陶希圣在史學中,經(jīng)常的很喜歡玩弄“史的唯物論”的文句;但這種“階段論”卻使他現(xiàn)了原形,他和那些“上古史”“中古史”“近代史”的“階段論”,顯微鏡也照不出它們之間有何歧異了。

另一方面,我首先說到郭沫若,他能夠從甲骨文去研究殷代的歷史,能夠從周金中,《尚書》中,以及《詩經(jīng)》中去研究周代的歷史,這在材料的分類上,是費了一番苦心的,而且在中國他是首先想應用史的唯物論來處理中國史的。自然,從其著作的本身說,他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仍不免是偏于一些零碎材料的分類,而沒有能夠把各種零碎材料歸納于具體的歷史發(fā)展之中,對中國古代史作出正確的結論來。

其次說到呂振羽,他對于郭沫若的這一缺點,算是能夠特別的用力,如他糾正了“殷代開幕”說的謬見,因而又說明了殷代史也還是從史前史相關聯(lián)的發(fā)展而來的。但他在這一點上,至少也是過于著重個別階段的特質之說明,而沒有以同樣的精力注意到階段與階段間的關聯(lián)。

總而言之,關于歷史發(fā)展中之各個階段的相互依存性這一點,不但觀念論者無法理解,即舊的唯物論者和其后來一切機械論者,也是不能理解的。就觀念論者來說,在黑格爾的歷史哲學體系中,雖然指示了人類歷史是一種往前發(fā)展的過程,但他同時又妄想在人類頭腦中有一個永恒不變的認識歷史的理念,因而歷史的發(fā)展,歸結起來,仍不是歷史自身的發(fā)展,而是人類理念的發(fā)展,從而歷史發(fā)展中之各個階段的關聯(lián),也不是具體歷史的內在關聯(lián),而是人類理念的發(fā)展之關聯(lián)。這樣,不但沒有具體歷史的關聯(lián)性,而且也沒有具體歷史的自身了。因此現(xiàn)代許多資本主義的歷史家,才會把蘇聯(lián)社會主義的存在與發(fā)展,當做是一種“歷史的偶然”,而不把它當做是資本主義生產力發(fā)展到最后不得不出現(xiàn)的一個更高階級的“歷史的必然”。同樣,也才有人把勞動者革命運動與殖民地解放運動,無賴地歸咎于蘇聯(lián)的煽動,而不理解為一種世界史發(fā)展到今天的時候的一種殖民地對帝國主義間的內在的矛盾的必然,和帝國主義國內階級矛盾的必然。此外中國的有些所謂歷史家,也才會把日本帝國主義之侵略中國,認為是日本軍閥的好戰(zhàn),而不認為是日本資本帝國主義的內在性與其發(fā)展到今日之必然的結果。像這一些對于歷史事變之表面的庸俗的誤解,唯一的原因,都是由他們把各個的歷史事變機械地片段地表面地觀察,而不把這些各個的歷史事變聯(lián)系到一大歷史運動的發(fā)展過程中去。只有把歷史理解為一個向前發(fā)展的過程,只有把這歷史向前發(fā)展的過程放在其基礎的推動力——生產力之發(fā)展上,然后才能正確地理解歷史的各個階段之相互依存性與關聯(lián)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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