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第十五

〔釋文〕以義名篇。

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

〔疏〕刻，削也。意，志也?？?，窮也。言偏滯之人，未能會(huì)理，刻勵(lì)身心，高尚其行，離世異俗，卓爾不羣，清談五帝之風(fēng)，高論三皇之教，怨有才而不遇，誹無道而荒淫，亢志林籟之中，削跡巖崖之下，斯乃隱處山谷之士，非毀時(shí)世之人?？蓍聞t鮑焦、介推之流，赴淵則申狄、卞隨之類，蓋是一曲之士，何足以語至道哉！已，止也。其術(shù)止于此矣。

〇典案：「非」，御覽五百一引作「誹」，義較長(zhǎng)。

〔釋文〕刻意司馬云：刻，削也，峻其意也。案謂削意令峻也。廣雅云：意，志也。尚行下孟反。離世力智反。高論力困反。怨誹非謂反。徐音非。李云：非世無道，怨己不遇也。為亢苦浪反。李云：窮高曰亢。枯槁苦老反。赴淵司馬云：枯槁，若鮑焦、介推；赴淵，若申徒狄。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誨之人，游居學(xué)者之所好也。

〔疏〕發(fā)辭吐氣，則語及仁義，用茲等法為修身之本，此乃平時(shí)治世之士，施教誨物之人。斯乃子夏之在西河，宣尼之居洙、泗，或游行而議論，或安居而講說，蓋是學(xué)人之所好，良非道士之所先。

〇典案：燉唐寫本無「矣」字。又「人」下有「也」字。

〔釋文〕所好呼報(bào)反。下及注皆同。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強(qiáng)國(guó)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

〔疏〕建海內(nèi)之功績(jī)，立今古之鴻名，致君臣之盛禮，主上下之大義，寧安社稷，緝熙常道，既而尊君主而服遐荒，強(qiáng)本邦而兼并敵國(guó)，豈非朝廷之士，廊廟之臣乎？即皋陶、伊尹、呂望之徒是也。

〇典案：燉唐寫本「人」下有「也」字。

〔釋文〕為治直吏反。下同。此朝直遙反。就藪澤，處閑曠，釣魚閑處，無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閑暇者之所好也。

〔疏〕棲隱山藪，放曠皋澤，閑居而事綸釣，避世而處無為，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斯乃從容閑暇之人，即巢父、許由、公閱休之類。

〇典案：燉唐寫本「人」下有「也」字。文選沈休文學(xué)省愁臥詩注引亦有「也」字。

〔釋文〕藪素口反。處閑音閑。下同。魡魚本亦作「釣」，同。彫叫反。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jīng)鳥申，為壽而已矣，此道引之士，養(yǎng)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

〔注〕此數(shù)子者，所好不同。恣其所好，各之其方，亦所以為逍遙也。然此僅各自得，焉能靡所不樹哉！若夫使萬物各得其分而不自失者，故當(dāng)付之無所執(zhí)為也。

〔疏〕吹冷呼而吐故，呴暖吸而納新，如熊攀樹而自經(jīng)，類鳥飛空而伸腳。斯皆導(dǎo)引神氣，以養(yǎng)形魂，延年之道，駐形之術(shù)，故彭祖八百歲，白石三千年，壽考之人，即此之類。以前數(shù)子，志尚不同，各滯一方，未為通美。自不刻意而下，方會(huì)玄玄之妙致也。

〇典案：（燉）[敦]唐寫本「人」下有「也」字。

〔釋文〕吹呴況于反，字亦作「喣」。

〇典案：「呴」，燉唐寫本作「喣」，與藏本合。呼吸許及反。吐故納新李云：吐故氣，納新氣也。熊經(jīng)如字。李古定反。司馬云：若熊之攀樹而引氣也。鳥申如字。郭音信。司馬云：若鳥之嚬呻也。道引音導(dǎo)。下同。李云：導(dǎo)氣令和，引體令柔。

〇典案：「道」，燉唐寫本作「導(dǎo)」，與藏本合。此數(shù)所主反。僅其靳反。焉能如虔反。

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不道引而壽。

〔注〕所謂自然也。無不忘也，無不有也。

〔注〕忘，故能有。若有之，則不能救其忘矣。故有者，非有之而有也，忘而有之也。

〔疏〕夫玄通合變之士，冥真契理之人，不刻意而其道彌高，無仁義而恒自修習(xí)，忘功名而天下大治，去江海而淡爾清閑，不導(dǎo)引而壽命無極者，故能唯物與我，無不盡忘，而萬物歸之，故無不有也。斯乃忘而有之，非有之而有也。

〇典案：「道」，燉唐寫本作「導(dǎo)」，與藏本合。澹然無極，而衆(zhòng)美從之。

〔注〕若厲己以為之，則不能無極而衆(zhòng)惡生。

〔疏〕心不滯于一方，跡冥符于五行，是以澹然虛曠而其道無窮，萬德之美皆從于己也。

〇典案：燉唐寫本注「衆(zhòng)惡生」作「衆(zhòng)惡至矣」。

〔釋文〕澹大暫反。徐音談。然一本作「澹而」。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注〕不為萬物，而萬物自生者，天地也；不為百行，而百行自成者，圣人也。

〔疏〕天地?zé)o心于亭毒而萬物生，圣人無心于化育而百行成。是以天地以無生生而為道，圣人以無為為而成德。故老經(jīng)云「天地不仁」、「圣人不仁」。

〔釋文〕百行下孟反。下及篇末「百行」同。無為，故慇憂患累不能入其靈臺(tái)，邪氣妖氛不能襲其藏府。襲，猶入也，互其文也。

〇典案：二「也」字舊敚，據(jù)唐寫本增，注同。

〔釋文〕邪氣似嗟反。下同。故其德全而神不虧矣。

〔注〕夫不平不惔者，豈唯傷其形哉？神德并喪于內(nèi)也。

〔疏〕夫恬惔無為者，豈唯外形無毀，亦乃內(nèi)德圓全。形德既安，則精神無損虧矣。

〇典案：「矣」字舊敚，據(jù)唐寫本補(bǔ)。

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

〔注〕任自然而運(yùn)動(dòng)。其死也物化。

〔注〕蛻然無所系。

〔疏〕圣人體勞息之不二，達(dá)去來之為一，故其生也如天道之運(yùn)行，其死也類萬物之變化，任鑪冶之陶鑄，無纖介于胸中也。

〔釋文〕蛻然音帨，又始銳反。靜而與陰同德，動(dòng)而與陽同波。

〔注〕動(dòng)靜無心，而付之陰陽也。

〔疏〕凝神靜慮，與大陰同其盛德；應(yīng)感而動(dòng)，與陽氣同其波瀾。動(dòng)靜順時(shí)，無心者也。不為福先，不為禍?zhǔn)迹卸髴?yīng)。

〔注〕無所唱也。

〔疏〕夫善為福先，惡為禍?zhǔn)?。既善惡雙遣，亦禍福兩忘，感而后應(yīng)，豈為先始者也！迫而后動(dòng)。

〔注〕會(huì)至乃動(dòng)也。

〔疏〕迫，至也，逼也。動(dòng)，應(yīng)也。和而不唱，赴機(jī)而應(yīng)。不得已而后起。

〔注〕任理而起，吾不得已也。

〔疏〕已，止也。機(jī)感通至，事不得止而后起應(yīng)，非預(yù)謀。

〇典案：注，唐寫本作：「任理而理已起，吾得已乎？」去知與故，循天之理。

〔注〕天理自然，知故無為乎其閑也。

〔疏〕循，順也。內(nèi)去心知，外忘事故，如混沌之無為，順自然之妙理也。

〇馬敘倫曰：說文曰：故，使為之也。引申為詐偽之義。故呂氏春秋論人篇「去巧故」，注：巧故，偽詐也。淮南主術(shù)訓(xùn)「上多故則下多詐」，注：故，巧也。典案：馬說是也。

〔釋文〕去知起呂反。故無天災(zāi)。

〔注〕災(zāi)生于違天也。

〔疏〕合天，故無災(zāi)也。

〇典案：「災(zāi)」，唐寫本作「災(zāi)」，同字。無物累。

〔注〕累生于逆物也。

〔疏〕順物，故無累也。無人非。

〔注〕與人同者，衆(zhòng)必是焉。

〔疏〕同人，故無非也。無鬼責(zé)。

〔注〕同于自得，故無責(zé)。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注〕汎然無所惜也。

〔疏〕夫圣人動(dòng)靜無心，死生一貫。故其生也如浮漚之蹔起，變化俄然；其死也若疲勞休息，曾無系戀也。不思慮。

〔注〕付之天理。

〔疏〕心若死灰，絕于緣念。不豫謀。

〔注〕理至而應(yīng)耳。

〔疏〕譬懸鏡高堂，物來斯照，終不預(yù)前謀度，而待機(jī)務(wù)者也。光矣而不燿。

〔注〕用天下之自光，非吾燿也。

〔疏〕智照之光，明逾日月，而韜光晦跡，故不炫燿于物也。

〇典案：唐寫本無「矣」字。信矣而不期。

〔注〕用天下之自信，非吾期也。

〔疏〕逗機(jī)赴感，如影隨形，信若四時(shí)，必?zé)o差忒，機(jī)來方應(yīng)，不預(yù)期也。其寢不夢(mèng)，其覺無憂。

〔疏〕契真，故凝寂而不夢(mèng)；累盡，故常適而無憂也。

〔釋文〕其覺古孝反。其神純粹。

〔注〕一無所欲。

〔疏〕純粹者，不雜也。既無夢(mèng)無憂，契真合道，故其心神純粹，而無閑雜也。

〔釋文〕粹雖遂反。其魂不罷。

〔注〕有欲，乃疲耳。

〔疏〕恬惔無為，心神閑逸，故其精魂應(yīng)用，終不疲勞。

〔釋文〕不罷音皮。虛無恬惔，乃合天德。

〔注〕乃與天地合其恬惔之德也。

〔疏〕嘆此虛無，與天地合其德。

〇典案：唐寫本「惔」作「淡」，注同?！傅隆瓜掠小敢病棺帧８?，不交于物，無所須待，恬惔之至也。

〇典案：「交」疑當(dāng)為「爻」，借為「殽」字，謂不與物相雜亂也。說文曰：殽，相雜錯(cuò)也。廣雅：殽，雜也。不與物相雜亂，故為惔之至也?；茨献釉榔鳌覆慌c物散，粹之至也」，王引之校云：「散」當(dāng)為「殽」。文子道原篇作「不與物雜」，「雜」猶「殽」也。又案：「惔」，唐寫本作「淡」?！敢灰病苟峙f敚同，今依唐寫本補(bǔ)。無所于逆，粹之至也。

〔注〕若雜乎濁欲，則有所不順。

〔疏〕智照精明，至純無雜，故能混同萬物，大順蒼生。至論忤之與逆，厥理不殊，顯虛粹兩義，故再言耳。故曰，形勞而不休則弊，精用而不已則勞，勞則竭。

〔注〕物皆有當(dāng)，不可失也。

〔疏〕夫形體精神，稟之有限，而役用無涯，必之死地。故分外勞形，不知休息，則困弊斯生；精神逐物，而不知止，必當(dāng)勞損，損則精氣枯竭矣。應(yīng)，不守一方，故不可以形象而域之也。其名為同帝。

〔注〕同天帝之不為。

〔疏〕帝，審也?？偨Y(jié)以前，名為審實(shí)之道也。亦言：同天帝之不為也已。

〇典案：唐寫本無「同」字。

純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

〔注〕常以純素守乎至寂，而不蕩于外，則冥也。

〔疏〕純精素質(zhì)之道，唯在守神。守神而不喪，則精神凝靜，既而形同枯木，心若死灰，物我兩忘，身神為一也。一之精通，合于天倫。

〔注〕精者，物之真者也。

〔疏〕倫，理也。既與神為一，則精智無礙，故冥乎自然之理。野語有之曰：「衆(zhòng)人重利，廉士重名，賢人尚志，圣人貴精?！?

〔注〕與神為一，非守神也；不遠(yuǎn)其精，非貴精也；然其跡則貴守之也。

〔疏〕莊生欲格量人物志尚不同，故汎舉大綱，略為四品，仍寄野逸之人，以明言無的當(dāng)。且世俗衆(zhòng)多之人咸重財(cái)利，則盜跖之徒是也；貞廉純素之士皆重聲名，則伯夷、介推是也；賢人君子高尚志節(jié)，不屈于世，則許由、子州支伯是也。唯體道圣人無所偏滯，故能寳貴精神，不蕩于物，雖復(fù)應(yīng)變隨時(shí)，而不喪其純素也。

〇典案：唐寫本無「曰」字?！纲t人」作「賢士」。故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

〔注〕茍以不虧為純，則雖百行同舉，萬變參備，乃至純也；茍以不雜為素，則雖龍章鳳姿，倩乎有非常之觀，乃至素也。若不能保其自然之質(zhì)而雜乎外飾，則雖犬羊之鞹，庸得謂之純素哉！

〔疏〕夫混跡世物之中，而與物無雜者，至素者也；參變囂塵之內(nèi)，而其神不虧者，至純者也。豈復(fù)獨(dú)立于高山之頂，拱手于林籟之間而稱純素哉？蓋不然乎。此結(jié)釋前純素之道義也。

〔釋文〕倩乎七練反。之觀古喚反。鞹苦郭反。能體純素，謂之真人。

〔疏〕體，悟解也。妙契純素之理，則所在皆真道也，故可謂之得真道之人也。

【校記】夷，南華真經(jīng)注疏從輯要本作「易」，據(jù)改。種，南華真經(jīng)注疏從輯要本作「本」，據(jù)改。忘，南華真經(jīng)注疏從輯要本作「本」，據(jù)改。確盡，南華真經(jīng)注疏從輯要本作「至虛」，據(jù)改。情，南華真經(jīng)注疏從道藏成疏本、輯要本作「清」，據(jù)改。南華真經(jīng)注疏從道藏褚伯秀本、焦竑本補(bǔ)「是」字，據(jù)補(bǔ)。南華真經(jīng)注疏從輯要本刪「中」字，據(jù)刪。俯，南華真經(jīng)注疏從輯要本作「順」，據(jù)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