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學

世之言學，有儀刑他國者，有因仍舊貫得之者。細征乎一人，其巨征乎邦域。荷蘭人善行水，日本人善候地震，因也。山東多平原大壇，故騶魯善頌禮；關(guān)中四塞便騎射，故秦隴多兵家；海上蜃氣象城闕樓櫓，恍變眩，故九州五勝怪迂之變在齊稷下。因也，地齊使然。周室壞，鄭國亂，死人多而生人少，故列子一推分命，歸于厭世，“御風而行”，以近神仙。族姓定，階位成，貴人之子，以武健陵其下，故釋迦令桑門去氏，比于四水，入海而咸淡無別。希臘之末，甘食好樂而俗淫湎，故史多揭家務(wù)為艱苦，作“自裁論”，冀脫離塵垢，死而宴樂其魂魄。此其政俗致之矣。雖一人亦有舊貫，傳曰：良弓之子，必學為箕；良冶之子，必學為裘。故浮屠之論人也，鍛者鼓槖以吹爐炭，則教之調(diào)氣；浣衣者刮摩垢，而諭之觀腐骨。各從其習，使易就成，猶引繭以為絲也。然其材性發(fā)舒，亦往往有長短。短者執(zhí)舊不能發(fā)牙角，長者以向之一，得今之十。是故九流皆出王官，及其發(fā)舒，王官所不能與官人守要，而九流究宣其義，是以滋長。短者即循循無所進取。

通達之國，中國、印度、希臘，皆能自恢彉者也。其余因舊而益短拙，故走他國以求儀刑。儀刑之，與之為進，羅甸、日耳曼是矣；儀刑之，不能與之為進，大食、日本是矣；儀刑之，猶半不成，吐蕃、東胡是矣。夫為學者，非徒博識成法，挾前人所故有也。有所自得，古先正之所髳，賢圣所以發(fā)憤忘食，員輿之上，諸老先生所不能理，往釋其惑，若端拜而議，是之謂學。亡自得者，足以為師保，不與之顯學之名。視中國、印度、日本則可知已。日本者，故無文字，雜取晉世隸書章草為之，又稍省為假名，言與文繆，無文而言學，已恧矣。今庶藝皆刻畫遠西，什得三四。然博士終身為寫官，更五六歲，其方盡，復往轉(zhuǎn)販。一事一義，無匈中之造，徒習口說而傳師業(yè)者，王充擬之，猶郵人之過書，門者之傳教。。古今書教工拙誠有異，郵與閽皆不與也。中國、印度自理其業(yè)，今雖衰，猶自恢彉，其高下可識矣。貸金尊于市，不如己之有蒼璧小璣，況自有九曲珠，足以照夜。厥夸毗者，惟強大是信，茍言方略可也，何與于學？夫儀刑他國者，惟不能自恢彉，故老死不出譯胥鈔撮。能自恢彉，其不亟于儀刑，性也，然世所以侮易宗國者。

諸子之書，不陳器數(shù)，非校官之業(yè)有司之守，不可按條牒而知，徒思猶無補益。要以身所涉歷中失利害之端，回顧則是矣。諸少年既不更世變，長老又浮夸少慮，方策雖具，不能與人事比合。夫言兵莫如《孫子》，經(jīng)國莫如《齊物論》，皆五六千言耳。事未至固無以為候，雖至非素練其情，涉歷要害者，其效猶未易知也。是以文久而滅，節(jié)奏久而絕。 案《孫子》十三篇，今日本治戎者，皆嘆為至精，由其習于兵也?！肚f子·齊物論》，則未有知為人事之樞者。由其理趣華深，未易比切，而橫議之士，夸者之流，又心忌其害己，是以卒無知者。余向者誦其文辭，理其訓詁，求其義旨，亦且二十余歲矣。卒如浮海不得祈向，涉歷世變，乃始謋 。即有陳器數(shù)者，今則愈古。 。故書有譜錄平議以察，今之良書，無譜錄平議，不足以察。而游食交會者又邕之。游食交會，學術(shù)之帷蓋也，外足以飾，內(nèi)足以蔽人。使后生俇俇無所擇，以是旁求顯學，期于四裔。四裔誠可效，然不足一切 畫以自輕鄙。何者？飴豉酒酪，其味不同，而皆可于口。今中國之不可委心遠西，猶遠西之不可委心中國也。

校術(shù)誠有詘，要之短長足以相覆。今是天籟之論，遠西執(zhí)理之學弗能為也。遺世之行，遠西務(wù)外之德弗能為也。十二律之管，吹之，搗衣舂米皆效情，遠西履弦之技弗能為也。神輸之針，灼艾之治，于足治頭，于背治匈，遠西刲割之醫(yī)弗能為也。氏族之譜，紀年之書，世無失名，歲無失事，遠西闊略之史弗能為也。不定一尊，故笑上帝；不邇封建，故輕貴族；不獎兼并，故棄代議；不誣烝民，故重滅國；不恣獸行，故別男女。政教之言，愈于彼又遠。下及百工將作，筑橋者壘石以為空閱，旁無支柱，而千年不壞；織綺者應(yīng)聲以出章采，奇文異變，因感而作，猶自然之成形，陰陽之無窮。。割烹者斟酌百物以為和味，堅者使毳，淖者使清，泊者使腴，令菜茹之甘，美于芻豢。次有圍棋、柔道，其巧疑神。孰與木杠之窳、織成之拙、牛胾之、象戲之鄙、角抵之鈍？又有言文歌詩，彼是不能相貿(mào)者矣。

夫贍于己者，無輕效人。若有文木，不以青赤雕鏤，惟散木為施鏤。以是知儀刑者散，因任者文也。然世人大共僄棄，以不類遠西為恥。余以不類方更為榮，非恥之分也?！独献印吩唬骸疤煜陆灾^我道大，似不肖。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也夫?！贝酥袊?、日本之校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