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　教（十四卷本）

嗟乎！中西和局之動多翻復(fù)者，其必階于內(nèi)地傳教乎！何則？昔年各國立約，載在盟書者，通商、傳教兩端而已。通商為各洲通例，實關(guān)富強大局，而于貿(mào)易之法，不能講求盡善，則其利必為外人所奪。茍能發(fā)憤為雄，如日本重訂稅則，振興商務(wù)，仿西法，只準各國在外埠通商，不準入內(nèi)地奪我民之利，何慮人心不服？惟傳教士必入內(nèi)地，內(nèi)地入教之民，良莠不齊，往往因此滋事。及至患成，彼以我中國不諳西例，酌議稍遲，動以兵力相脅。如曲從其請，則民之受屈愈多，銜恨愈甚，而教堂之案迭起矣。

案泰西基督之教，流派分而為三：一曰天主教，傳自猶太，盛行于羅馬，意大利、奧斯馬加、比非利亞、法蘭西、日斯巴尼亞、葡萄牙、比利時等國從之；一曰耶穌教，日耳曼國之所分也，英吉利、德意志、美利堅、丹麥、荷蘭、瑞典及瑙威、瑞士等國從之；一曰希臘教，希臘為西人文字之祖，亦衍基督教之說，別樹一幟，小亞細亞、歐羅巴之東、俄羅斯、希臘等國從之。其教或分或合，有盛有衰，名目不同，源流則一，皆本于向傳之新、舊約兩書?！缎录s》載耶穌降生為上帝子，以福罪之說勸人為善。是時泰西紛亂如戰(zhàn)國，立教者深具苦心。而千百年來黨同伐異，仇敵相尋，人民苦鋒鏑，原野厭膏血，別分門戶，遂釀干戈，以至變本加厲，實非教主始念所及。十字架之役，俄土之戰(zhàn)，其尤著者也。迨后道術(shù)修明，已異于古，故今耶穌教之在歐、美兩洲者，英、美兩主實稱教中監(jiān)督，為一會之領(lǐng)袖，尊為國教，未可厚非。蓋人生于世，不能逸居無教。如有僻在遐方，禮教未行，狉獉未變者，耶穌教士遍至其地而化導(dǎo)之，地球各國現(xiàn)已一律相安。

自傳入中國內(nèi)地，未嘗習見習聞，動輒齟齬，英、美、法等國合舉國之權(quán)力以庇之，然而庇之愈甚，而冀傳教之廣播愈難。何則？傳教先貴乎化導(dǎo)，化導(dǎo)在身心，不在乎勢力也。在教中諸人，誠信教旨，恪遵教規(guī)，安分守業(yè)者，本不乏人。特莠民借入教為護符，每有作奸犯科，為種種不法事，其病在教士以招致人多為一己聲名起見，遂至涇渭莫分，品類淆混。每有教士聽教民一面之詞，不能灼知其奸偽，專為護持彼教計，因此偏袒，以至紊我王章。在教士存心本亦公正，若能洞燭其奸，自不容其所為，且為彼教十條誡所見斥，應(yīng)按籍除名。所惜者，地方有司鮮知此例，惟慮開邊釁，先存畏懼之心，并不知西國律法，折服無從（光緒元年《新報》謂：中國既無治西人之律，何不仿照英于印度各族類通商之律，參酌行之），往往遷就定讞。平民受屈，申理末由，眾怒滋深，群思報復(fù)。又有藐視教民，斷案不能平允，因此教士出為訴說，釀成其禍。是故拆教堂，辱教士，民教斗毆之案，層見疊出。平心而論，彼教士及華官，茍有自知之明，應(yīng)同此愧悔，所謂公道自在人心也。

曾聞耶穌教士，有教案傷人不愿懲辦，為體上帝好生之心者，惜難多者其人。夫教士以身衛(wèi)道，雖死亦所甘心，即無端受辱，如耶穌所云：“披左頰，轉(zhuǎn)右頰向之可也?！逼埬芎贪荩诵淖苑?，又何必力為較量？然余亦未之見。至每遇大臣查辦，或以相距太遠，未悉案情，或以律例不同，各執(zhí)一是。定案稍緩，彼即橫生枝節(jié)。有司既經(jīng)革職，復(fù)請惋惜之國書；首犯即已伏辜，重索賠償之恤款。朝廷懷柔交至，優(yōu)待有加；百姓聞見各殊，尋仇無已。于是兒童、婦女未能辨其種類，聞聲相惡；加以匪徒煽惑，變故迭乘，果誰貽伊戚歟？

雖然，教士來華各循其教書之旨，傳教濟人，出自公心，費用捐自民間，非支國帑。如傳教別存邪僻私見，各國先不能容，又何能流行一千八百余年而愈盛？明季利馬竇東來，徐光啟舍宅為堂，有奏留其教之疏，實為華人入教之鼻祖，而明史稱其清介，亦未因入教而受貶也。所惜者，傳教于華人出于勉強者多，每與時人多所辨駁，與孔教較量多所毀斥，以自見其高大，以至忿爭啟釁，是亦不可以已乎。夫信從者，在乎心不在乎跡，茍有不信不從，置之可也。耶穌之書不云乎，茍有不接受爾者去之，日拂去足塵可見。保羅傳教至一處，以人不之信，謂其時未至，轉(zhuǎn)往他所。進華之教士如是以行，又何齟齬之有？今在亞洲教民既多，權(quán)勢亦大。其設(shè)義塾，施醫(yī)藥，育嬰孩，著論說，無分畛域，一視同仁，救人之心不可謂不切。獨是以救人之婆心，因容納中國之莠民入教，遂啟爭端，動成大案，此誠天下有心人所共惋惜者也。

今欲民教相安，必須廣求良法。與其補苴在后，不如籌度在先。先令華民入教者，開列姓名、籍貫，報明地方官，查無過犯奸惡之人，方準收入。而又編清冊以備查究，揭實情以釋疑惑，明大義以肅觀聽，別各教以免蔓延。嗣后我國有司，凡遇教案秉公查辦，勿延宕，勿推諉，勿畏葸，勿袒護。不必問其為民為教，必先辨其孰曲孰直，一以公平之心處之，斯遠人無所藉口。其維持調(diào)護，實出苦心。再或會同駐京公使，剴切妥議，須保傳教出入內(nèi)地，各友必確守教規(guī)始準。為神甫有干預(yù)公事，挾權(quán)詐者，立請之公使，飭遣回國，以免貽害。如華官斷案不公，亦即由各公使商請總署嚴查參革，藉昭平允，亦正本清源之一法也。有案則依西例，延律師到堂，約期互辯。大率以無故干犯教堂，有司官按例懲辦，責成賠修。若與百姓為仇者，但照案情輕重處理，不得托詞賠修，以相詰難。此實欲保護教堂、勸善防惡之心，使民教無詐無虞，不生嫌怨，非論教之是非也。不然，竟效日本近年辦理，擇公正教民與華教士代為傳教，無須西人。彼本自有此教規(guī)，則教士踵跡即不絕而亦稀少。我孔孟之道，精微廣大，如回、佛、老諸家，亦在包容之列，何必 爭辯，獨拒彼教乎？

況入教之民，猶是中國食毛踐土之民也，勸民為善，固圣朝寬大之政所允行也。若縱民為奸惡，倚教勢以禍人，非摩西立誡之旨，教士傳教之心，抑亦為條約所必不能從者也。嘗見敦品之教士，其心能克已愛人，頗近我儒家者流，亦有頗知讀我孔孟之書者。吾人幸勿動相輕藐妄肆詆諆，反為外人譏笑其量之不廣，致無端肇事，轉(zhuǎn)貽君國之憂，則尤當鑒戒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