閹　宦

今中國有一極弊之政，為合地球所共無者。其法雖傳之往古，然其所以用法之意，則非若后世之所為。師其法而不原其立法之始，意識久而愈失，弊變本而加厲。于是百患叢生，寸效無聞，為宇內(nèi)所同笑，則中國之閹宦是也。

閹宦肇于古，五刑中淫刑用宮。其人既絕生育，屏室家，將無以為養(yǎng)，故收而納諸宮廷，備掃除之役。然則入宮之舉，實(shí)為恤刑余而開其生路，非概取不犯淫刑之人，而殘其人道，以供我給事也。故春秋之世，豎刁、開方、寺人披輩偶見記載?？芍幦霜q不夥，而敗國亂法作奸致禍已往往聞矣。暴秦滅六國而一統(tǒng)，用趙高為中車令，遂殺扶蘇，弒望夷，而墟秦社。漢則家法壞自高祖：病不見大臣，獨(dú)枕一宦者臥。厥后子孫效法，至呼宦者為阿父。桓、靈之際，遂有十常侍之亂。操賊奸兇亦起于閹騰余孽，尤可嘆惜而痛恨者也。六朝重女樂、聲伎，宦官不甚假權(quán)，故寂然無聞。唐自元宗信任高力士，遂啟禍竇，至子孫不免于閹人之手。有宋家法稍嚴(yán)，初亦靜溢。至徽宗寵高俅，王童貫，而北宋亡矣。明太祖深恫前轍，不許宦者衣裯帛，不許宦者干朝政，宮中至立鐵碑以垂訓(xùn)。乃子孫不能繩祖武，始劉瑾，繼王振，數(shù)傳而至魏忠賢，屠劊天下忠臣義士，若搒犬豕，致罹天厭，猝覆其邦。雖思宗之英武，不能挽朱明之末運(yùn)。此后世所為流涕三嘆。而推原禍水，實(shí)由數(shù)閹人剝其元?dú)舛?

國朝懲明鑒重，以圣祖仁皇帝之英明神武，遂盡削中官之權(quán)：不得干預(yù)外事，章服不得逾四品。立法超邁前古矣。而近時法戒稍寬：除例準(zhǔn)貧民多子之家自幼凈身報名內(nèi)務(wù)府外，往往有中途自閹，投入官名下，希圖富貴。剝天地之元?dú)?，絕祖宗之系續(xù)，誠非細(xì)故。夫刑余之人，實(shí)為不祥。僅供廷苑掃除，已乖太和之氣，況趨走御前，伺近禁 ！此五大洲各國所無也。即日本近在東鄰，同文二千余祀，其國政教往往效法中華，而獨(dú)于閹宦一事，則絕不趨步。其宮廷禁門以內(nèi)，皆用女官承職，例取世家子年十六以上，入宮承值，有月祿之給。年二十以上則出而嫁之。禁門以外則用侍衛(wèi)、羽林，類皆良家子承充，職同下士。故歷久無宦寺之禍，此其立法之善，未容以外邦而輕視之也。他如安南、暹羅、緬甸，亞洲各小國，雖皆有宦官，然其人不多，其名不著，權(quán)不屬，而禍不彰。至若高麗之宦者，亦猶日本之宮女，而數(shù)復(fù)寥寥。

竊以為上天之大德曰好生，人情之所重曰后嗣。今既全革肉刑，奈何無罪之人，反聽其絕人道，滅天紀(jì)，受蠶室之苦，為刀鋸之余！是猶草木未甲而坼之，昆蟲方蟄而殺之，毋乃為盛世之累耶？縱彼自愿凈身，非官司程迫，然應(yīng)此役者多畿輔之民，類于十一二歲之時，愚頑父母貪他日之富貴，不惜一子，忍情為之。童子何知，而謂其心所甘歟？若夫中年自行凈身者，雖似出于中忱之所愿，然此輩多非良善?；蛞砸練埿?，或以盜賊漏網(wǎng)，或犯命案而希圖免死，或有仇釁而隱思報復(fù)，故忍痛奏刀。其心之險毒兇狠已不可問，而可任其入廁掖廷，引為心膂耶？

是故古今異勢，治亂異法，古雖有之，今亦宜絕。況古為未絕肉刑而設(shè)，今肉刑悉絕，而獨(dú)留此慘酷之端，取四海五洲之笑，亦何必墨守而不變哉？倘能舉數(shù)千年痼疾弊政一旦廓清，如幽都之忽睹日月，如旱苗之忽逢時雨，天下蒼生咸頫首而上圣神之頌，我國家萬年有道之基，亦彌征其綿延無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