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刑 法

盛世危言 作者:鄭觀應


刑 法

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故有其人,然后有法;有其法,尤貴有人。中西律例不同,必深知其意者,始能參用其法而無弊。惟西國之法猶能法古人明慎之心,茍能參酌而行之,實可以恤刑獄而致太平。中國三代以上立法尚寬,所設不過五刑。讀《呂刑》一篇,雖在衰世,猶有哀矜惻怛之意。自后一壞于暴秦,再壞于炎漢。有罪動至夷三族。武健嚴酷之吏相繼而起,大失古人清問之意。使不返本尋源,何以服外人之心志,而追盛世之休風耶?西人每論中國用刑殘忍,不若外國寬嚴有制,故不得不舍中而言外,取外而酌中。(泰西有《律學大同》一書,為歐、美二洲各國素所遵行,近數(shù)十年來又概從輕減,所以各有不同。日本維新后刑律大旨改宗于法,而參以英、德,凡重刑九:曰死刑,以銃殺之;曰無期流刑;曰有期流刑;曰無期徒刑;曰有期徒刑;曰重懲役,入獄做苦工,極少九年,極多十一年;曰輕懲役,但服役而已,極少六年,極多八年;曰重禁獄,不做苦工,極少九年,極多十一年;曰輕禁獄,收禁而已,極少六年,極多八年。輕刑二:曰重禁錮,收入獄中做工五年以下之謂也;曰輕禁錮,但收禁十一日以上,而不做工之謂也。加刑六:曰削去權柄;曰削去官位;曰停止權柄;曰禁止治產(chǎn);曰監(jiān)視收禁,以后再以人管束之之謂也;曰充公入官。此外尚有罰刑,自數(shù)十元至數(shù)元不等。惟我國尚守成法,有重無輕,故西人謂各國刑罰之慘,無有過于中國者。如不改革,與外國一律,則終不得列于教化之邦,為守禮之國,不能入萬國公法,凡寓華西人不允歸我國管理云。)

夫天地生人,原無厚薄也,何以案情訊鞫而酷打成招獨見之于中國?夫三木之下,何求而不得?抑豈各國之人皆純良,而我國之人獨兇惡,必須施以毒刑,而后可得其情歟?訟之為字從言從公,謂言于公庭,使眾共聞以分曲直耳。案既未定,何遂用刑?則問時要無打法。善夫何沃生律正之言云:兩造之中,必有曲直。曲者直罰,多此一打是謂濫刑;直者求伸,被此一打,是謂枉法。使曲者不畏打,而故逞其兇,不撓之狀,其情有似乎直;使直者畏打,而甘受其屈,戰(zhàn)栗之狀,其情有似乎曲。夫訟所以平民之冤抑,一有此打,則冤抑愈加;訟所以剖民之是非,一有此打,則是非轉昧。故打之一法,行之以便審官之私圖則可;若行之以畏平民之志,則決乎不可。今夫言由心發(fā)者,情也;言多遁飾者,偽也。問官以忠恕待人,使其人之言情理可信,而無相反之證以起其疑,則謂之直可也。問官以公明斷事,使其人之言情理可疑,而無相反之據(jù)以征其信,則謂之曲可也。果其有罪,自招者罪固在;即不自招,其罪仍在。果其無罪,用刑而招,其枉愈甚;用刑而不招,是謂刑非其罪。此理易明,人所同曉。中國則必使犯人自招者,由朝廷不信問官也。夫不信問官,豈獨中國為然,即外國亦然。乃中國不信問官,而問官于是乎法外施刑,必求犯人之自招,以圖塞責。而自此冤獄多矣。外國不信問官而設陪審,秉正人員佐官判案,不容犯人之狡展以抗公評,而于是真情出矣。且問官之懷私者無論矣,即使其居心有如白水,自問可對青天,而旁人猶不無可議以其獨斷獨行,不詢于眾也,況健訟之流濤張為幻,獄成之后,雖問官亦不無自疑。則何如詢謀僉同、輿情允洽之為愈也。

今宜令各省、府、縣選立秉公人員,或數(shù)十人,或數(shù)百人,每遇重案,輪班赴署。少者數(shù)人,多者十余人,與審官聽訊兩造之供詞,以及律師之辯駁。審畢,審官以其案之情節(jié)申論明白,令陪員判其是非曲直,視陪員可否之人數(shù)多寡,以定從違。孟子曰:“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后察之;見賢焉,然后用之?!奔次鲊e議員之意也?!白笥医栽豢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后察之;見可殺焉,然后殺之?!奔次鲊銌T議判之意也。若夫人非險狠,則公堂對質(zhì)每多囁嚅;人若奸頑,則雖三尺當前,猶能詭辯。使無律師以代伸委曲,則審官每為所愚。中國之問官,司審既于律法非所素嫻,而所用之刑名幕友,又于律學不輕傳授。生死系其只字,枉直視其片詞。稍有依違,則官司之前程難保;若無賄賂,則在訟之受屈必多。(律之深文,例之繁重,皆胥吏所以便于上下其手也。非破其趨避之巧及舞弄之奸不可!案值百變,申詳之成格牢不可破,以罪就律例,非按律例以定罪犯也。故謂律必改簡明,例必廢成格。)則何如明張其詞,按律辯論之為得也。中國亦宜以狀師辦案,代為剖析,使獄囚之冤情得以上達。至若刑者類夫秋之肅,猶賞者類夫春之溫。故刑者治天下之所不能無,然而中國繁刑嚴法,未免失之于酷。特以刑莫重乎死,繯首與斬首均死也,而肢體之全缺判焉。刑莫辱于撻,揮鞭與施杖均撻也,而受辱之軒輊攸分矣。故知弼教端在明刑。今欲明刑,須除苛法。試將刑之制約而計之:繯首致死,系獄苦工,監(jiān)作官奴,罰鍰贖罪,鞭棰示辱,充發(fā)出境。之數(shù)者,足以治輕重之罪而有余矣,毋或濫也。

至于通商交涉之件,則宜全依西例。今海禁大開,外國之人無處不至,凡屬口岸無不通商,交涉之案無日無之。若仍執(zhí)中國律例,則中外異法,必致齟齬。不如改用外國刑律,俾外國人亦歸我管轄,一視同仁,無分畛域。且日本東瀛一小國耳,改用西法,西人亦歸其審理,此時和約已有成言,非其明驗耶!去歲特設新例,凡為官者必須通曉英文,凡外國人俱準游歷內(nèi)地。其獨重英文,是志在推廣商務;其許入內(nèi)地,則是自信其西例洞明也。何中國猶遠不及日本哉?往者中國不肯改用西法,嫌其寬待獄囚耳。乃遇交涉之案,為外人則照外國之例而從寬,為華人反依中國之例而從猛。是華人之生于中國,反不及洋人之來自外邦也。然中外一體,為政無事偏私,但執(zhí)公平,則無思不服。是故以德報怨,圣人不與;傷己徇物,賢哲所譏。況生于其地者,又有土著之利權,非外來者所能攙奪也。泰西國內(nèi)都會必由刑部派臬司以司鞫事。中國亦宜于中外通商之地,專設刑司以主中、外上控之案。此其人必須深明中、外律例,經(jīng)考超等而多所歷練者,方膺是選。其審案俱以陪員主判。如外國人有久居中國行事和平者,可與中國人一律得選為陪員。遇交涉之案令其廁名主判,則外國人心必無不服。懷柔之道其在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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