罰　贖

《呂刑》一篇，論者以為穆王巡游無度，財匱民勞，為此權(quán)宜之術(shù)以斂民財。今讀其書，千載下猶見其哀矜惻怛之意?？鬃觿h書斷自唐、虞，所以示萬世之治法也，存《呂刑》于訓(xùn)、誥、典、謨之后，獨非詔后王哉？蒙竊謂雖行之百世而無害也。秦、漢以還，議刑名者或增、或減，代有更革。“金作贖刑”，其廢也蓋已久矣。（太史公當被宮刑，以家貧不能自贖，是漢世猶有此風(fēng)，后此斯少見矣。）圣清因明律而損益之，實不外《唐律》十二篇之準則。五刑有贖，仁至義盡之規(guī)也，而罰鍰之法乃未聞敷諸奏議，見諸施行者，或恐縱富人之惡，長賄賂之奸，而屈抑小民貧乏者之冤獄故也。

今西人雜處中華，刑法此重彼輕，罰鍰此無彼有，寬刻相形，輕重懸絕，未免易生下民咨怨之心，而交涉案件亦每失其平準。老〔莊〕子曰：“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表旌庵型?，似不得不改弦而更張也。況踵其法而行之有清訟源之道焉。進一解以參之，又得澄敘官方之道焉。

夫天生烝民，資財以生，故相依若性命。詞訟之興，發(fā)端于財者十有八九，若詳定罰鍰一章，于五刑準贖而外，訟而虛者議罰若干。其半入官帑，半歸訟直之人。則始也以財肇訟，終反以訟傷財。稍知顧忌者，有敢輕蹈法網(wǎng)，健訟不休者乎？即梗頑之輩，既知有議罰之條，或亦重命惜財而弗敢輕肆其刁詐。且越禮藐法、欺壓良善者多在巨室富豪，今罰減曲者之富，以濟直者之貧，則均平之道得也。矧人之愛貨財往往重于惜名命，刑辱之不恥，笞撻之不畏，而獨至令其解貪囊舍阿堵，則較之剜肉斷脰，彌深痛惜追悔。是罰款之嚴，尤甚于桁楊刀鋸之猛也。而顧必謂其有抑冤長惡之患，蒙殊不信其然也。

或者難曰：“吏治之壞，于今斯極。罰鍰之法誠妙，恐適以飽貪黷之私囊，富者更易邀幸免?！辈恢⒘⒎?，百官奉行，枉法貪賄亦自有三尺法在。是又貴能察吏耳。若吏不奉法，即無罰鍰明條，富厚者亦何嘗不屢以賄免也。今請更進一解焉，訟曲罰鍰，訟直分鍰固矣。若官吏上下其手，以直為曲、枉實為虛者，則準令含冤受罰者，得以赴控上官，遣良吏能員詳查復(fù)審，詢諸公論，斷以輿評。若審明原審官貪賄枉法，即用其屈罰人者而什百其倍以罰之，除給還屈罰款外，余盡入官。其富戶行賄者，則亦照其賕賄之數(shù)而什百倍罰之，悉數(shù)入官。有司之愛錢重于惜名命，亦何莫非富人類也：斥逐之不羞、除名之不懼者，至一旦迫發(fā)其私囊，將欲遺子孫、購姬妾、起園亭、為娛老資者，俄頃化為烏有，其痛恨悔惜之情，將有不可勝言?；蛞蚨袦蠟^自裁者。是大計參劾之嚴，斷不敵破吝懲貪之術(shù)妙也。（摘錄鏡存子《治標庸言》曰：“際此國用窘迫，豈無輸忱報效者？如光緒三年，前署兩廣總督劉坤一于兼署粵海關(guān)監(jiān)督后，自陳居官歲久，請以廉俸所余捐交銀十五萬兩。奉旨：‘劉坤一捐輸巨款，為儲養(yǎng)人才之用，定能公而忘私，力顧大局，殊堪嘉尚?！饩w九年，前大學(xué)士文煜明白回奏：由道員升至督、撫，屢管稅務(wù)，所得廉棒歷年積至三十六萬兩。奉旨：‘為數(shù)較多，著責令捐銀十萬兩。’又曾帶勇之記名提督劉維偵，于三數(shù)年間報效海防軍餉及鄂省購設(shè)機器、制造、槍炮局廠等經(jīng)費銀四十萬兩。近年順直水災(zāi)，亦有司、道、府、縣捐銀萬兩者不一其人。以各直省現(xiàn)任暨優(yōu)游在籍者，咸如劉坤一、劉維楨，則眾擎易舉，千百萬巨款不待呼助，爭相報效，理固宜然?！保┓蚴敫逸p掛此網(wǎng)哉？故曰進一解焉。又默寓澄敘官方之微意也。然則罰鍰是矣。

罰鍰之條目將何如？則擬請飭下廷官、大理、三法司，會同妥議，參以周官束矢、鈞金之例。除人命必抵外，刊布定章，示罰于無訟之始，諭罰于方訟之初。讞定之后，曲者、虛者，戶婚之罰幾何？田土之罰幾何？斗毆之罰幾何？詐騙之罰幾何？奸情之罰幾何？拐竊之罰幾何？債務(wù)之罰幾何？一切不應(yīng)為而為雜犯之罰又幾何？（無資可罰者，即照篇中前論充當苦工。）準事犯之輕重，制罰款之差等。毋或偏，毋或貸，上控復(fù)審仍虛曲者倍罰之。

州、縣之罰案，月造報冊上之藩、臬兩司。臬司專主勘核案情，藩司則每季按冊征提罰款存庫。另款存儲，以為教養(yǎng)民生、興舉各善政經(jīng)費。取之于民者，仍還于吾民，國家與官吏莫之或私。且教養(yǎng)諸善政具舉后，受罰者亦與蒙其美利焉！斯補偏救弊之方，即大公無我之治也。何病之有？

至如敗軍失律之將領(lǐng)，貪墨被劾之大僚，與尋常罪犯有別，是又宜斟酌輕重，分別懲辦者。我國家自有權(quán)衡，非草茅所敢妄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