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住在這么一間屋子里，生活的排場一切在內(nèi)。李子豪先生還要說這是受著優(yōu)待，這教華傲霜不能不發(fā)問了。因道：“那要怎樣的過活，才不受著優(yōu)待呢？”他道：“華先生，你不見到那屋子里面，還有一間屋子嗎？那間屋子，我知道，里面鋪了兩張床鋪，還有一張竹子條桌，當了主人翁的書桌。自然，還有一把竹椅子，這樣，你就可安心工作了。而且他那條桌邊，有一扇窗戶，正對了風景區(qū)?！比A傲霜道：“那外面是風景區(qū)嗎？這一帶似乎沒有什么風景可言吧？”李子豪笑道：“這里所說的風景，倒并不是我們想象的山明水秀，這是窗子外小土坡上有叢竹子，還有兩棵柏樹?！比A傲霜道：“原來如此，可是這還不能算是優(yōu)待，而且也比不出一個不優(yōu)待來?！崩钭雍傈c著頭笑道：“這是我野馬跑得太遠了。那不受優(yōu)待的，那簡直不能說，就是前后兩間屋子，住著兩家人?！比A傲霜道：“那太蹩扭了，住在后面的一家人，要走人家臥室里鉆進鉆出，有許多事要受到干涉。前面一家人家，更不用提，臥室當了人家的大路。這日子怎樣過得下去？”唐子安便在一旁插言道：“那有什么法子呢？人還不是走到哪里說到哪里嗎？非走入這個環(huán)境不可的時候，那也只有安之若素了?！比A傲霜道：“我這人真是不了漢，我還只聽到說是一部分職員是這樣住鴿子籠的，始終沒有親自來看看。于今看起來，比我所想象的是要艱苦的多。我想真是辦成了什么合作社，這些同仁，也不會有什么消費的。”她說了這話，臉上表示了一種失望，不免把頭微微的垂了下來。李子豪道：“那倒也不盡然。一個合作社，無非是采辦日用必需品。人雖然窮了，日子是要過的，花錢可以少，但絕不能不花，而且越是窮，也就越要合作社里這種平價貨來供應。華先生，你有這個以服務(wù)為目的的計劃，你就貫徹著進行罷。我敢說，所有鴿子籠里的鴿子，連我在內(nèi)，一定是十分歡迎的?！比A傲霜心里這時發(fā)生了一個新的感想，對于李子豪的話，暫時不愿作較詳細的答復，便道：“好的，我這事敬托付了李先生。若是各位同仁對這辦合作社的事感到興趣，望回我一個信?！闭f著向他告別。

唐子安看她那情形，頗表示了若干分的失望，便悄悄的跟在她后面。走了一截路，但他終于忍不住了，問道：“華小姐，你覺得怎么樣？這個區(qū)域里的同仁，你很同情他們嗎？”她倒不急于答復他的問話，反是先問起來，笑道：“唐先生，怎么？又稱呼我小姐？”說著回轉(zhuǎn)身來望了他。他表示了一點兒躊躇，抬起手來，搔了兩搔頭發(fā)，笑道：“這稱呼不大妥嗎？”華傲霜笑道：“一個女子，被人稱為小姐，那終是高興的，還有什么不妥？許多朋友有時稱我小姐，有時稱我先生，向來是不統(tǒng)一的。我也就隨著人家的高興罷?！碧谱影残Φ溃骸澳悄譃槭裁磫柶疬@句話呢？”華傲霜笑道：“我疑心唐先生在參觀鴿子籠以后，發(fā)現(xiàn)了我有些不能忍受，覺得我還有小姐脾氣，所以叫我一聲小姐，是不是這個意思呢？”唐子安哈哈笑道：“那我是把話俏皮華小姐了，豈不是大大的失敬？我們這樣稱呼，正是華小姐所說，我們的措詞，未能一元化，而且……”華傲霜笑著，連連的搖了手道：“唐先生，不用解釋下去了，我十分明白，剛才那一問，那算是我多疑了。不過我對于鴿子籠生活，不能忍受，那倒是實話。一個人短期受點磨難，十天半月，自然是毫不在乎。就是周年半載，也沒有關(guān)系?？墒且养澴踊\生活長久的住下去，那實在難于接受。人終是人，應當過著人的生活，不能把水準放得太下，過那牛馬生活。像他們這一批人，終也不失為知識分子，讓他們過著這樣長久的生活，真教人不忍在他們身上打主意。所以我對于辦合作社的事，有些心灰意冷了?！碧谱影矒u著頭笑道：“你這是把一個大前題弄錯了。辦合作社，是為大眾服務(wù)的事，并不是作生意，在他們頭上掙錢。他們?yōu)榱耸″X起見，正希望有合作社供給他們平價日用品，怎么說是在他們頭上打主意？”華傲霜覺得自己所說的不忍，乃是心里頭一句實在的話，唐先生是只在表面上說理，那自然是差之太遠。但他表面這個合理的說法，又是不能否認的。否認起來，那是拆穿西洋鏡了。于是默然的走了幾步路才點著頭道：“唐先生說的是?！碧谱影灿X得她所說的空泛，不著邊際，同時也就感到她今日有點神志不定，便想起她今天來談了一陣王玉蓮，好像不是偶然的。是了，王小姐曾寫信來告訴過，蘇伴云現(xiàn)時正和她補功課。前些日子，蘇伴云到這里來，華小姐和他過從很密，有人竟疑心這老處女有點兒轉(zhuǎn)變。于今她注意著王玉蓮，還到她家里去過，那必是為著蘇先生了。這么一想通，一連串的推測起來，那竟是極合理的，倒不由得暗中好笑，也就忘了和華傲霜說話。

大家默然的走了一陣，還是她感到不大妥，找了一句話問道：“洪安東先生的大小姐，現(xiàn)在快復原了，唐先生知道嗎？”唐子安道：“知道的，不過他受了這樣一個賣書的大刺激，他決計改行了?！比A傲霜不想又聽到改行的一個消息了，這倒引起了趣味，因道：“是嗎？昨天遇到他，并不曾聽到他表示這個意思呀。”唐子安道：“他雖然有這個決心，也不能見了人就說?！闭f著話時，又慢慢走近了唐先生家門口，遠遠見他兩個大點的孩子，正蹲在地上和泥巴，繼續(xù)了他們父親的工作。華傲霜就不愿再向他家走了，在小路分岔處站住了腳，問道：“洪先生改行，改成哪一行呢？我們這種人改來改去，反正離不開一支筆，于今靠一支筆吃飯，任何職業(yè)也都是一樣的窮呀?！碧谱影残χ鴩@了口氣道：“有道是饑不擇食，也顧不了許多。”華傲霜聽他這話，好像是說洪安東已不打算靠筆吃飯，而且所改的職業(yè)，也不怎樣高明。正想再問一句，可是那邊兩個和泥巴的孩子，有一個哇哇的哭了起來，正是有個孩子兩手插入泥漿里，拔不出來，另一個孩子在拉著。唐先生回頭看到了這情形，也來不及和華傲霜打招呼，拔步就向他家里跑了去。她呆著望了一會，卻也只好抽身走去。但她對于鴿子籠的那番思慮，卻絲毫不曾減少。她想著洪安東也要改行了，雖不知道他改的是什么行，總不會還是靠拿筆桿吃飯吧？這件事，倒也值得向他去探聽探聽，多少還可以作自己一個參考；反正今天心里有點心緒不寧，回家枯坐，更顯得不安。就找著洪先生去談?wù)勔埠谩?

她這樣的想著，掉轉(zhuǎn)身來就順了到洪家的那條路上走。還不曾走到一半的路呢，卻看到洪安東手上拿了一本書從從容容的走來。他手上還拿了根棍子呢，卻是一下一下的在地上撐著，和他的步子相配合。她就迎著先叫了一聲洪先生。洪安東站在她面前幾步，望了她道：“在原野上散步散步嗎？”她搖著頭笑道：“沒有那種閑情逸致。”洪安東笑道：“這是自然。在這個年頭，誰又有什么閑情逸致？但是在我的話，越是心里焦急，我就越喜歡散步。沒有事嗎？等我上完了這點鐘課，我們找個小茶館擺擺龍門陣?！比A傲霜笑道：“看洪先生這樣子，好像今天是很悠閑吧？”洪先生把扶手棍插在地上，左手舉起了那本帶的書，將右手拍了一下道：“這是最后一課了。不過我得聲明一句，這是就我個人而言?！比A傲霜道：“就洪先生而言，怎會是最后一課呢？”洪安東笑道：“你不知道我的消息嗎？我要改行了。就是今天這一堂課，以后我就離開這里了。”華傲霜站著凝神了一會，笑道：“我可以問你，是改成哪一行嗎？”洪安東笑道：“那何用問，當然是作商家。”華傲霜道：“商家多得很，是哪一個行當呢？”洪安東笑道：“談不上行當，就是經(jīng)商，我們還依然是靠人吃飯。自然，我也無須守秘密，等我把這一課書教完了，下午擺龍門陣，我們痛痛快快的談上一談。我要告別這個圈子里的朋友了，大家痛痛快快的談上一陣，也可以增進彼此間別后的去思?！比A傲霜聽他的話，說的那樣決絕，那簡直是走定了，也只好苦笑中向他點了兩點頭。因為自己心里本來就是一肚子牢騷，聽了人家為牢騷而改行，中心感動著，也就無話可說了。

洪先生因她沒說什么，也就點個頭道：“回頭再談罷”于是拔起地下的手杖，一路搖撼著向?qū)W校走了去。這次是提前了時間來的，且先到休息室里坐坐。這里已有一位老先生架腿坐在破藤椅上，兩手捧了一只粗瓷茶杯，在喝白開水，這是教史學的黃漢圖，是個老教授了。他在舊的灰呢夾袍子上，更罩了一件毛藍長衫，長長短短的露出幾層底襟。且不論他尖削的臉上，已畫了多少條皺紋，只看他兩只鬢角，各各的蓬起兩叢蒼白的短發(fā)，這就知道他衰老得可以。他看到洪安東進來，就放下了架的那只腳，也許是他起身表示客氣，也許他感覺得腳上那雙青布鞋，未免太破舊了，因此放下而收藏起來。洪先生是個要去的人，對于這種緊守崗位的勞苦老同志，倒格外表示了敬意。這就向他點著頭道：“好幾天沒有看到黃漢老了?！彼攘艘豢陂_水，笑道：“我是個懶人了，只要不上課，我就閉門在家里坐著。原來是為了少出來，少花錢，久而久之，也就成為習慣了。很熱的開水，喝一杯罷。家里已買不起熱水瓶，喝開水，每日也不免有個固定的時候。”洪安東嘆口氣道：“真沒想到這樣不成問題的事情，也成了生活上相當?shù)臒绬栴}了。真叫我不能不走?！彼请S口的一句話，把心事卻說出來了。黃先生這就望了他道：“你老哥早就說著要走了，走到現(xiàn)在，還是常在這休息室里會面，那也是實在的話，又讓我們走到哪里去呢？”洪安東道：“這回我倒是真要走了?！闭f著把手上的書本舉了一舉道：“我今天是教最后一課?！秉S先生放下茶杯，站了起來，望著他道：“你真是改行了？說改行，也將近一年，你是應該兌現(xiàn)了。改的哪一行，可得聞乎？”洪安東看到老先生臉上有一番怪奇與興慨的樣子，倒也不好詳細的說什么，摔了一句文道：“老大嫁作商人婦?！秉S漢圖很無精采的又坐了下去，將頭微微的搖擺了幾下。洪安東笑道：“漢老，你不必為我嘆惜。我自己覺得很渺小，改行是無所謂。第一，我們干的是應該丟下茅廁去的文學。雖是不教書了，這與當前的文化，并無影響。至于這一門功課，在本校里，也是無足輕重。因為這些緣故，所以我之離開崗位，自問對人對己，都無妨礙。我已向?qū)W校辭職了，大概有人代我的課。”黃漢圖道：“這話不是那樣說，我們雖不妨承認現(xiàn)在暫時可以不需要文學，但我們卻不能承認永遠不需要文學。假使……”正說到這里，空氣里已傳著上堂號的聲浪。洪安東便站起來，笑道：“漢老，我們過天再談罷，我要去上這最后一課?！秉S先生也站起來道：“我也是要去上課，我到愿意和你談?wù)??！闭f著話，兩人出了休息室。

洪先生這班學生，約莫有二十七八個人，這一堂，到了二十四五位，總算是洪先生的課是叫座的。他站在講臺上，對著全堂學生看了一看，笑著點頭道：“很好很好！”這很好！學生們雖不明白他為什么連叫了幾聲很好，但是料著必有所謂，都坐在位上，昂起頭來望著他。洪先生笑道：“我和各位同學，也相處兩三年了。雖然談不上什么好感，我想也不會有什么惡感。于今要告別了，我總有點黯然。”學生們聽了這話，微微的哄然一聲。洪安東也不理會，繼續(xù)的道：“很好，這一堂課缺課的人少，可以和多數(shù)人會面。我今天教的是最后一課，我想多講，也不能在這一課書上教出什么花樣來，不如檢討已往，多少還有點益處。哈哈！益處？那是我自己向臉上貼金。你們就把文學學得登峰造極，也不能損傷日本人一根毫毛。時迫事急，我們一切要把握現(xiàn)實。文學有什么用？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既教這路功課，有益無益，現(xiàn)在不能詳細去問，我總得把我所知道的，都教給同學，方才對我良心無愧。今天我不教書了，讓各位問我一點鐘?！睂W生里就有人問道：“洪先生要離開重慶嗎？”他點點頭道：“將來也許離開，不過暫時我還不走?！庇忠粋€學生問道：“那末，洪先生為什么說要告別了？”他微笑道：“因為我要和學校告別了。不！我要和書本子告別了，也許我這一輩子，今天這一堂課，是我最后一次的教書生活了。我很對不住各位同學，請各位同學原諒。若是我一個人的話，我并不會把收入看的那樣重的，無如我后面跟著一大群人，他們有點活不下去。我不能不另想謀生之道。自然，所謂讀圣賢書，所學何事？我也不會忘記了這半輩子的教書事業(yè)。也許我會回來的。對不住，我心緒很亂，說話有些顛三倒四?！闭f著他勾了勾頭，而說話的聲音，隨著也哽了起來。學生們都也看到老師的臉色，有點黯然，大家都也感到不知說什么是好。前排有兩位女生坐在一處，彼此望著，低聲咕噥了兩句。其中一個就問道：“洪先生既不離開重慶，何妨把這書教下去呢？反正一個星期，也不過五六點鐘課。洪先生就是有別的工作，很可以把這功課兼教下去。”洪安東點著頭道：“假使可能的話，我很愿意這樣辦，而無如其不能?！迸賳柕溃骸拔蚁牒橄壬遣蝗虙侀_我們的，必定所有新的工作，是分不開身來的?！焙榘矕|道：“不用說這些閑話了，我只有這幾十分鐘貢獻了，別浪費了時間，有什么話，請你們問我吧？”學生們各各回頭或掉轉(zhuǎn)臉互相看了一下，仍舊是呆望了講臺。

講臺上站著一個瘦削面孔的舊藍袍先生，后面是兩方烏光的黑板，上面沒有一個粉筆字。全堂寂然，大概除了大考遇著難題的時候，很難有這種現(xiàn)象發(fā)生。洪安東將兩只手背在身后，走向講臺口上半步，望了全堂四周點點頭道：“一部念四史，不知從何說起，你們也是不知問什么是好了。那末，我把這半年來所教的作一個簡單的要目，重新敘述一下罷。文學史正也和其他的史學一樣，給我們一個治學更進步的參考……”又有一個學生站起來問道：“洪先生，這一小時雖是可寶貴的，但是我們有忍不住的話要問，不知道洪先生的家是不是也要離開這學校附近？”他答道：“坐下，隨便談罷。為了工作和食宿的便利，當然這個破落戶的家，應當跟了我走。不過在最近兩三個月，我想還搬不開。我和我這個家，好像是九死一生的病人，雖說是找到了挽救的醫(yī)生，可是第一步只能讓病人不死，第二步才談到休養(yǎng)，恢復健康，成這么一個平?；钪娜?。所以要在另一個地方去安置著吃飯穿衣服的家庭，那還早呢。”女生又插言了，笑問道：“這樣說，洪先生現(xiàn)在的家庭，還不夠吃飯穿衣服的資格？”他將身上藍布袍子牽了一下，笑道：“衣服我是每天都穿著的，每天我也沒有挨過餓，不過像我們花了那一注學費，讀了那多年書不算，這功夫也費得不少。像這么一件袍子，抗戰(zhàn)前的話，早兩三年，就給孩子們作尿片了。于今我穿的是逾齡的軍艦，或者是退伍的軍人，干脆一點說，我穿的是尿片。自然你們以為我穿的實在是藍布棉袍子，那也并沒有錯誤。”全堂的人，都隨了這話哄堂大笑。他又道：“士志于道，惡衣惡食者，未足與義也。我是個未足與義之徒。不過說這話的孔夫子，他也說了不患寡而患不均。對于均字這方面，我有點那個。所以我就借了這點緣故，離開崗位。各位雖然是學文學的，我相信這是沙漠上的崗位，守與不守，那沒關(guān)系。我走了我也不反對各位去報考銀行講習班，以便到銀行里去當一名練習生?！彼f完，大家又笑了。洪安東等大家笑聲住了，拿起帶來的書本，看了看，又想講書?？墒莿e個學生又問話了。問的依然是洪先生的私人行動，而不是文學。說來說去，一點鐘竟是很快的過去。洪先生聽了下堂號，便靜靜的站在講堂上，等大家注意了，嘆口氣道：“對不起各位，這一點鐘，終于犧牲了，再見罷?！闭f著點了個頭就要出課室。學生卻是哄然擁了向前，將他圍住。他還站在講臺上，怔怔的望了大家，又嘆一口氣道：“我何嘗又舍得離開各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