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竇存

風(fēng)雨談 作者:周作人


竇存

胡式鈺的《竇存》四卷從前時常看到,卻總沒有買,因為不是價貴,就是紙?zhí)印F鋵嵾@種書的價錢本來不會怎么貴的,不過我覺得他不能值這些,那就變成貴了,前幾天才買了一部,在還不算貴的范圍內(nèi)。這書刻于道光辛丑,距今才九十五年,正是清朝學(xué)術(shù)中落時期,其時雖然也有俞理初龔定庵魏默深蔣子瀟等人來撐撐場面,就一般的知識講未免下降了。我們讀《竇存》時頗有此感,自然就是在乾嘉時也是賢愚不齊,不見得人人都有見識,只是到了衰季更易感到,或者由于主觀也不可知。

《竇存》分為書詩事語四類,其語竇一卷列舉俗語的出典,如《恒言錄》之流,而范圍較寬,最無可非議。詩竇所談間有可取,書竇多衛(wèi)道之言,可謂最下,事竇則平平耳,大抵多講報應(yīng)怪異,一般文人的“低級趣味”都如此,不必單責(zé)胡氏也。卷一論東坡非武王,閻百詩議子游子夏,錢莘楣議程伊川,卷二論人或嗤昌黎以文為詩,皆大不以為然,其理由則不外“何得輕議大賢人”,其議論可想見了。說詩處卻有佳語,如卷二云:

“楊升庵謂杜子美滕王亭詩,春日鶯啼修竹里,仙家犬吠白云間,予常怪修竹本無鶯啼,后見孫綽蘭亭詩,啼鶯吟修竹,乃知杜老用此也,讀書不多未可輕議古人。此升庵薄子美厚孫綽也。子美言之不足信,孫綽言之始足信,孫綽又本何書歟?且詩境貴真,使其時鶯非啼竹而強言之,謂前人曾有此說,特因襲而已。前人未有此說而我自目擊其境,斯言之正親切耳。吾且謂子美當(dāng)日有目中之鶯啼修竹,而不必有孫綽之鶯啼修竹可也。固哉,升庵之說詩也?!庇钟性疲?

“予題湯都督琴隱圖云,碑括前皇篆。一徒請括字來歷,予曰,史皇造字即來歷,前人經(jīng)史等載籍豈別有來歷耶?!边@都說得很好,有自己的見識。但是這自信似乎不很堅,有時又說出別樣的話,如云:

“唐葉適詩云,應(yīng)嫌屐齒印蒼苔。按漢杜林高節(jié)不仕,居一室,階有綠苔,甚愛之,輒謂人曰,此可以當(dāng)鋪翠耳。人有躡屐者,曰,勿印破之。蓋葉詩印字本此?!睍忌嫌凶x者批曰,“即無本亦好?!贝俗x者不知系何人,唯卷首有一印,白文四字云,“咸弼過目”,蓋即其名也。又有一條云:

“朱慶余詩云,洞房昨夜停紅燭。杜牧詩云,空堂停曙燈。停字當(dāng)本陸機《演連珠》,蘭膏???,不思銜燭之龍?!迸唬按说茸衷谧髡咧恢脕矸€(wěn)愜,不必先有所本,乃偶然暗合也?!迸Z兩次糾正,很有道理。胡氏論詩極推重陶公,有云:

“東坡曰,吾于詩人無所好,好淵明詩。式鈺謂吾于詩人無不好,尤好淵明詩。吾于詩人詩各有好有不好,有好無不好唯淵明詩?!闭Z雖稍籠統(tǒng),我卻頗喜歡,因為能說得出愛陶詩者的整個心情也。

卷三所記有關(guān)于民間信仰風(fēng)俗者,亦頗可取。如記傭工趙土觀談上海二十一保二十七圖陳宅鬼仙有云:

“去年(己亥)夏其家男女出耕,鬼在田中,予聞往聽,鬼稱予土觀,予笑,鬼云,勿好笑,遂彼此寒暄數(shù)語。頃之謂其家人,我回槨,爾等當(dāng)回家飯也,耕傭無不聞?wù)?。往往二三日便回鬼門關(guān),來時聲喜,去時聲悲,必囑其家人曰,為善毋惡,陰司有簿記之?!边@是很好的關(guān)于死后生活的資料,如鬼門關(guān)(據(jù)云其地甚苦),鬼回槨休息,陰司有簿記善惡,皆是也。又一則云:

“世間婦女言灶神每月上天奏人善惡,故與人仇,灶詛之,有求,灶禱之。又歲杪買餳,擇谷草之實制焙和之,俟新歲客來佐茶,故買餳于臘。臘月二十四日餞灶神上天,遂用餳,薦時義也,乃謂恐神訴惡,藉膠其口,何鄙說之可笑乎。然俗之為惡概可想見?!贝艘还?jié)也記得頗有意思,只是末尾說得太是方巾氣,其實未必一定為惡,人總怕被別個去背地里說些什么,此種心理在做媳婦的一定更深切地感到,也自難怪她們想用大麥糖去膠住那要說閑話的人的嘴巴罷。

卷一書竇的第一條是講考證的,雖然講得很有趣,可是有點不對。其文云:

“《晉書》,賈充有兒黎民三歲,乳母抱之當(dāng)閣,充就而拊之。《世說》云,充就乳母手中嗚之。拊嗚各通,蓋謂拊其兒作嗚嗚聲以悅之也,猶《荀子》拊循之唲嘔之義,然嗚字耐味。杜牧之《遣興》詩,浮生長忽忽,兒小且嗚嗚?!鞭詥柙莾杉?,我想《世說》作嗚是對的,《晉書》后出,又是官書,故改作較雅馴的拊字罷了。查世俗頂有勢力的《康熙字典》和商務(wù)《辭源》,嗚字下的確除嗚嗚等以外沒有他訓(xùn),但欠部里有一個歍字,《字典》引《說文》云,一曰口相就也。案《說文解字》八篇下云:

“歍,心有所惡若吐也,從欠,烏聲。一曰歍,口相就也。(段注,謂口與口相就也。),歍也,從欠,鼀聲。噈,俗,從口從就?!薄掇o源續(xù)編》始出一歍字,引《說文》為訓(xùn),而噈字始終不見,我把正續(xù)編口部從十一畫至十三畫反覆查過,終于沒有找到這個字。查《廣韻》噈下云,歍噈,口相就也。《玉篇》噈下云,嗚噈也。到這里,口旁的嗚字已替代了欠旁的字,雖然正式當(dāng)然是連用,但后來大抵單用也可以了。這里說后來,其實還應(yīng)該改正,因為單用的例在隋唐之前。《世說新語》下《惑溺》第三十五即其一。佛經(jīng)律部的《四分律藏》卷四十九云:

“時有比丘尼在白衣家內(nèi)住,見他夫主共婦嗚口,捫摸身體,捉捺乳。”這部律是姚秦時佛陀耶舍共竺法念所譯,在東晉末年,大約與陶淵明同時,所以這還當(dāng)列在宋臨川王的前面。唐義凈譯的《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卷三十八亦有云:

“問言少女何意毀籬,女人便笑,時鄔波難陀染心遂起,即便捉臂,遍抱女身,嗚咂其口,舍之而去?!睋?jù)此可知嗚字當(dāng)解作親嘴,今通稱接吻,不知何來此文言,大約系接受日本的新名詞,其實和文亦本有“口付”(Kuchizuke)一字,勝于此不古不今的漢語也。

(廿五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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