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史志奇

去年秋天從書攤上買了兩部《譚史志奇》，這書既不大高明，板也刻得很壞，就是原刊本也并不能好到那里去，但是我卻買了兩部來。其一是原本，有兩篇序文，一題褚傳經(jīng)，一是自序，題古吳姚芝，年月都是嘉慶二十五年秋七月，卷首云丙戌新鐫，蓋是六年后所刻也。又其一是光緒戊子翻刻本，序文仍舊而年代悉改作光緒十四年，署名一稱同學(xué)弟松泉氏，自序則稱汝東彥臣氏，序中本自相稱述曰姚崑厓曰褚健庭，此處弄得牛頭不對馬嘴也并不管，可見作偽者之低能了。我買此書固然可以用為翻刻作偽舉例之一，大有用處，其實以內(nèi)容論也頗有意思，雖然淺陋原是難免。自序中云：

“庚辰夏日余與友人褚健庭偶游郡序，見二少年對坐啜茗，高視縱譚，旁坐之客皆默然靜聽，或有竊慕其胸羅古今異聞而層出不窮者。余趨近聽之，大抵所譚皆今人說部中事，或有詢其古史所載恢詭譎怪之事則懵然不能對也。余因嘆曰，喜新好奇固人情所必至，然史冊所載奇事不特確有可據(jù)，且寓勸懲之意，倘斯人于稠人廣眾中亦能娓娓而譚，使聞之者有所警勸，豈不賢于徒夸牛鬼之奇哉。于是每與吾友憩息松陰，各譚史載奇異者一二事或三五事，聊以消暑，歸即命子員瀾志之，久之不覺成帙?！睍舶司?，分漢晉南北朝唐五代宋元明各為一卷，抄錄史上奇事，勸懲未必有效，亦差可備覽，與聽說狐鬼的意味正自不同耳。閱卷四紀(jì)唐朝事中有朱粲好食人肉一則，甚感興趣，查原文見《舊唐書》卷五十六《朱粲傳》中，今略引抄于下：

“朱粲者亳州城父人也，初為縣佐史，大業(yè)末從軍討長白山賊，遂聚結(jié)為群盜。……軍中罄竭，無所虜掠，乃取嬰兒蒸而啖之，因令軍士曰，食之美者寧過于人肉乎，但令他國有人，我何所慮。即勒所部，有掠得婦人小兒，皆烹之分給軍士，乃稅諸城堡取小弱男女，以益兵糧。隋著作佐郎陸從典，通事舍人顏愍楚因譴左遷并在南陽，粲悉引之為賓客，后遭饑餒，合家為賊所啖?！逼浜笊杏刑聘咦媪疃未_迎勞相問答一節(jié)：

“確因醉侮粲曰，聞卿啖人，作何滋味？粲曰，若啖嗜酒之人，正似糟藏豬肉?！贝耸律跤忻笏啤妒勒f新語》中材料，但是我對于上邊所引特別感到興味，便因在這里聽到了顏公子的下落。段公大約那時與其從者數(shù)十人也做了糟豬肉，不過我不知道他是何許人，不大怎么關(guān)心。至于顏君則仿佛很有點面善。不佞愛讀《顏氏家訓(xùn)》，常見講到“思魯?shù)取?，又卷三《勉學(xué)篇》中有云：

“愍楚友婿竇如同從河州來，得一青鳥，馴養(yǎng)愛玩，舉俗呼之為鹖?！薄侗饼R書·文苑傳》云：

“之推在齊有二子，長曰思魯，次曰愍楚，不忘本也。”原來顏之推的次子終于被流賊拉去當(dāng)“掌書大人”，不久被吃了，在中國雖然太陽之下并無新事，不能算是什么意外，不過在我聽了聯(lián)想到《顏氏家訓(xùn)》，不禁感覺奇特有意思。顏之推在北齊很久，高洋們不是好相處的朋友，（古人有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也。）卻幸得無事，而其子孫乃為本族人所果腹，豈非天下一件很好玩之事乎。不知道為什么中國常有人好食人肉，昔人曾類聚而論列之，如謝在杭在《文海披沙》卷七中有食人一條，其文云：

“隋麻叔謀朱粲常蒸小兒以為膳，唐高瓚蒸妾食之，嚴(yán)震獨孤莊皆嗜食人，然皆菹醢而食也，未有生啖者。至梁羊道生見故舊部被縛，拔刀刳其睛吞之。宋王彥升俘獲胡人，置酒宴飲，以手裂其耳，咀嚼久之，徐引卮酒，俘者流血被面，痛楚叫號，而彥升談笑自若，前后凡啖數(shù)百人，即虎狼不若也。”《玉芝堂談薈》卷十一好食人肉條下，徐君義慨嘆云：

“西方圣人之教，放生戒殺，不忍以口腹之欲殘傷物命，乃世間一種窮奇窫窳，同類相殘，至有嗜食人肉者?！逼渌信e較謝君更多亦較詳，蒸妾乃深州諸葛昂，高瓚只是分吃肥肉者，乃客而非主，上文蓋誤。徐君敘竟，斷語云，“此諸人真人類之妖孽也?！钡诙?jié)云：

“至?xí)r值亂離，野無青草，民生斯時，弱肉強食，其性命不啻蟲蟻。每閱史至此，不覺掩卷太息，豈真眾生業(yè)障深重，致令閻浮國土化為羅剎之場耶?！彼e凡有兩類，其一是荒亂時軍士以人為糧，如朱粲即其一例，其二乃人民自相買食。屬于后者一類文中有云：

“宋莊季?！峨u肋編》，靖康丙午歲金狄亂華，六七年間山東京西淮南等處荊榛千里，斗米至數(shù)千錢，盜賊官兵以至居民更互相食。人肉之價賤于犬豕，肥壯者一枚不過十五錢，全軀曝以為脯。又登州范溫率忠義之人泛海至錢塘，有持至行在充食者，老瘦男子謂之饒把火，婦女少艾者名之為美羊，小兒呼為和骨爛，又通目為兩腳羊?！边@些別名實在定得很妙，但是人心真是死絕了。據(jù)威斯透瑪克大著《道德觀念之起源與發(fā)達(dá)》下冊第四十六章食人中所說，吃人肉有幾種不同的原因，如一是肉食缺乏，二是貪嘴，三是報復(fù)等。在上面所說的中國人的食人，其原因不出一或二，或是一與二合并。有如朱粲因缺糧而吃人，隨后卻說“食之美者寧過于人肉乎”，即其明證。北宋末因饑荒而人相食，卻又定出這許多很妙的別名來，可見對于此物很有點嗜好，咽糠充饑的人一定不會替糠去取雅號，叫作什么黃金粉的。威斯透瑪克文中有云：

“人肉并不單是在非常時救急的食物，實在還多是當(dāng)作美味看的。菲支島人說到好吃的東西，最好的贊辭是說它鮮嫩像死人似的。在南海的別的島上，人肉都說是美味食品，比豬肉要好。澳洲的苦耳那人說其味勝于牛肉。在澳洲有些部落里，胖小孩是被認(rèn)為一口好吃食，假如母親不在旁，幾個剛愎男子手中的木棍就會把他一下子結(jié)果了的?！边@幾句話似乎就在那里替我們古時的食人家解說他的意思，雖然原本所講的都是所謂野蠻人的事情。聽說羅思舉在他自著的年譜里講到軍中乏食，曾經(jīng)煮賊為糧，這是清末的事，以后大約沒有了罷？

（廿六年三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