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王逸作《天問后序》，自詡其注此篇“稽之舊章，合之經(jīng)傳，以相發(fā)明，為之符驗，章決句斷，事事可曉，俾后學(xué)者，永無疑焉”。然今試執(zhí)逸注以讀《天問》，雖謂為無一事可曉，不過也。踵逸而起，注者相望。彼于逸注，補(bǔ)苴諟正，亦既多矣，然而不可曉者猶十有四五焉。嗚呼！注書之難，有若是哉？余竊不自揣，欲斟酌眾長，兼附己意，作一總結(jié)帳之企圖。茲先取篇中問天事者四十四句釋之，顏之曰《天問釋天》。疏略之譏，自知不免，并世方家，幸垂正焉。

《天問》文例，泰半合四句為一問，或增至八句，或十二句，要皆以四進(jìn)；其二句各問一事者，必二事同類，亦以四句為一單元也。王逸不察，割裂全篇，概以二句為一段落。既以每二句為一段落，散注文于其間，則讀者披卷之頃，目光所觸，第一印象，已受錯誤之暗示。成見一入，永為錮蔽，故雖有特識之士，心知逸說之非而欲別樹新解，亦但知于二句以內(nèi)求之，其視上下注文，夾行細(xì)字，則一若天塹之不可飛越者焉。此其于問意終不能通，不亦宜哉？大都王逸以后諸家之說有違于事實，滯于義理者，咸坐此弊。爰揭出之，以諗學(xué)者。此惑既袪，乃可與讀《天問》。

曰：邃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誰能極之？馮翼惟像，何以識之？

謹(jǐn)案：上來八句皆以開辟已前為問。朱熹曰“上下，天地也”，“冥昭，晝可能夜也”，案朱說是也。蒙謂“上下”屬空間言，“冥昭”屬時間言，“馮翼惟像”，則總承“上下”、“冥昭”二事而言之。舊注皆未審。茲分釋之如次。

《章句》釋“冥昭……”二句曰：“言日月晝夜，清濁晦明，誰能極之？”案下文“明明闇闇”始言陰陽剖判，明者為明，闇者為闇。此所問乃混沌期中景象，何“日月晝夜，清濁晦明”之可言？劉盼遂糾之良是。劉永濟(jì)謂“冥昭瞢闇”與“上下未形”同一句法，亦確。此蓋以“冥昭”為名詞，“瞢闇”為形容詞，謂冥與昭皆在瞢闇狀態(tài)中耳。

《章句》釋“馮翼”二句曰：“言天地既分，陰陽運(yùn)轉(zhuǎn)，馮馮翼翼，何以識知其形像乎？”案此二句仍言混沌未辟，《章句》失與前同。王邦采曰“惟像，有像無形也”，曹耀湘曰“像者想像也，無形但可想像耳”。案此二說得之?！跋蟆?、“像”古今字。古言“形”與“象”別，象者無形之謂，《章句》以“形像”連稱，義靡區(qū)分，非其朔矣?！独献印肥恼略弧盁o物之象，是為惚恍”，二十一章曰“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四十一章曰“大象無形”，《淮南子·原道》篇曰“故矢不若繳，［繳不若網(wǎng)，］網(wǎng)不若無形之像”，皆古以“形”與“象”為對立名詞之確證?！俄n非子·解老》篇曰：“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贝艘浴耙庀搿贬尅跋蟆弊?，則古曰“象”則今人所謂“想像”，故字亦通作“想”?！吨芏Y·視祲》“十曰想”，鄭注曰“雜氣有似可形想”，蓋謂有實物可見者曰形，想像中之形則曰象耳。《淮南子·俶真》篇曰：“天地未剖，陰陽未判，四時未分，萬物未生，汪然平靜，寂然清澄，莫見其形?！薄毒瘛菲弧肮盼从刑斓刂畷r，惟像無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閔，澒蒙鴻洞，莫知其門”，高注曰“皆無形之象，故曰‘莫知其門’也”；《天文》篇曰“天墬未形，馮馮翼翼，洞洞屬屬”，高注曰：“馮翼洞屬，無形之貌。”案《淮南》所言與《天問》皆合，《天文》篇之“馮馮翼翼”即《天問》之“馮翼”，《精神》篇之“惟像”即《天問》之“惟像”，《俶真》篇之“莫見其形”亦即“惟像”之謂，故高誘兩注曰“無形之象”、“無形之貌”也。

《章句》于“馮翼”二字未加詳釋。案“馮翼”為“愊臆”之轉(zhuǎn)，“愊臆”者，疊韻謰語，郭注《方言》曰“愊臆，氣滿也”，是其義也。一作“愊億”，《漢書·陳湯傳》“策慮愊億”，謂怒而氣滿也；一作“愊憶”，馮衍《顯志賦》“心愊憶而紛紜”謂憂而氣滿也；一作“服億”，《史記·扁鵲傳》“噓唏服億”，謂哀而氣滿也。聲轉(zhuǎn)為“憑，噫”，《文選·長門賦》“心憑噫而不舒兮”，李善注曰：“憑噫，氣滿貌?！弊肿?yōu)椤榜T翼”，《詩·大雅·卷阿》篇“有馮有翼”，《漢書·禮樂志》“馮馮翼翼，承天之則”；又變?yōu)椤榜T翊”，《韓詩外傳》五“《關(guān)雎》之事大矣哉，馮馮翊翊，自東自西，自南自北，無思不服”，則皆言德之滿盛，德本無形，莫可名狀，故擬之于氣以狀之也。若《淮南》之“馮馮翼翼”及本篇之“馮翼”，則當(dāng)訓(xùn)為元?dú)鉂M盛之貌，《廣雅·釋訓(xùn)》曰“馮馮翼翼，元?dú)庖病?，是也?！榜T翼”為“愊臆”之轉(zhuǎn)語，王念孫已發(fā)其凡矣第其說似猶未暢，爰申論之如此。雖然“愊臆”之語非古，必更有所受。金文中每以“ 熊熊”形容人死后，靈魂不滅，充塞兩間之貌。 古讀重唇，熊從炎聲，古音屬喻母，“ 熊熊”與“馮馮翼翼”亦一語之轉(zhuǎn)也?！? 熊”、“愊臆”、“馮翼”，古皆用以形容無形之物，《天問》以“馮翼”為“像”之形容詞，則像是無形之象，明矣。王逸蓋因不識“馮翼”之義，故以“像”為有形之像，因而又以天地未分為天地既分，以陰陽未判為陰陽已判，斯誠所謂“失之毫厘，謬以千里”者與？或疑《天問》題圖之詞，元?dú)鉄o形，不可摹畫。余曰不然。曹植《畫贊敘》曰“上形太極，混元之前”，非元?dú)饪僧嬛髡骱酰?

明明闇闇，惟時何為？陰陽三合，何本何化？

謹(jǐn)案：朱熹、戴震并讀“時”為“是”，是也?！稜栄拧め屧b》“時，是也”，《書·堯典》“惟時懋哉”，《史記·五帝紀(jì)》作“惟是勉哉”。劉永濟(jì)曰：“下文‘惟茲何功’，‘惟其何故’，句法皆與此同。叔師《章句》不出‘時’字，則以為虛用字也。”案劉說亦是也。

屈復(fù)曰“三與參同，謂陰陽參錯”，是也。（二劉說同。）案《莊子·田子方》篇曰：“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fā)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薄痘茨献印镎摗菲弧胺e陰則沈，積陽則飛，陰陽相接，乃能成和”，《天文》篇曰“陰陽和合而萬物生”，與屈子之說并合，曰“交通成和”，曰“相接……成和”，曰“和合”，并即“三合”之謂也?！墩戮洹吩弧疤斓厝巳铣傻隆?，遠(yuǎn)失之矣。

《淮南子·天文》篇曰：“天道曰圓，地道曰方。方者主幽，圓者主明。明者吐氣者也，是故火曰外景；幽者含氣者也，是故水曰內(nèi)景。吐氣者施，含氣者化，是故陽施陰化。”《大戴記·曾子天圓》篇曰：“天道曰圓，地道曰方。方曰幽而圓曰明。明者吐氣者也，是故外景；幽者含氣者也，是故內(nèi)景。故火曰外景而金水內(nèi)景。吐氣者施而含氣者化，是以陽施而陰化也。”張衡《靈憲》曰：“于是元?dú)馄逝?，剛?cè)崾挤?，清濁異位，天成于外，地定于?nèi)。天體于陽，故圓以動，地體于陰，故平以靜。動以行施，靜以合化，堙郁構(gòu)精，時育庶類?！薄短接[》一引《禮統(tǒng)》曰：“天之為言鎮(zhèn)也，神也，珍也。施生為本，運(yùn)轉(zhuǎn)精神，功效列陳，其道可珍重也?！卑甘┲x為施出，物之所自出者即物之本源，是施猶本也。蓋自施者言之曰施，自受者言之，則施之者即其所本，故《禮統(tǒng)》曰“施生為本”?；曰?。彼皆曰陽施陰化，則屈子意似謂陽為本，陰為化，蓋“施”與“化”為動詞，“本”與“化”為名詞，其義則一耳?！墩戮洹丰尅昂伪竞位痹弧捌浔臼己位酢保辈恢?。

圜則九重，孰營度之？惟茲何功，孰初作之？

謹(jǐn)案：《淮南子·天文》篇曰“天有九重”，而不著九重之名，《太玄·玄數(shù)》篇曰“九天：一為中天，二為羨天，三為從天，四為更天，五為睟天，六為廓天，七為咸天，八為沈天，九為成天”，未知是此否。本書《招魂》“虎豹九關(guān)”《章句》曰“言天門凡有九重，使虎豹執(zhí)其關(guān)閉”，《漢書·禮樂志》曰“九重開，靈之?dāng)濉?。蒙謂圜之言垣也，九重天更相環(huán)繞，如城垣之外更有城垣，天有九重，重各一門，故曰天門九重也。本書《九辯》曰“君之門以九重”?！抖Y記·月令》“毋出九門”鄭注曰：“天子九門者：路門也，應(yīng)門也，雉門也，庫門也，皋門也，城門也，近郊門也，遠(yuǎn)郊門也，關(guān)門也。”案九門之說，他書無征，前賢以為秦制，余謂以《九辯》之語推之，九門之制先秦已有之矣，古人于自然界現(xiàn)象有所不明者，輒因人事以推之。天門九重之說，即因君門九重而起與？

營者，劉盼遂云營環(huán)古字通。案劉說無可易，惟于“營”、“環(huán)”所以相通之理，則猶語焉未詳。蒙謂許書說營字從熒省從宮，《爾雅·釋山》“大山宮，小山霍”，郭注曰“宮謂圍繞之”，《淮南子·本經(jīng)》篇“乃至夏屋宮駕”，猶言大屋圍繞而架之也，是“營”訓(xùn)“市居”而義通于環(huán)者，乃受義于“宮”也。

斡維焉系？天極焉加？八柱何當(dāng)？東南何虧？

謹(jǐn)案：斡有二義?！墩f文·斗部》曰：“斡，蠡柄也，從斗，倝聲；揚(yáng)雄、杜林說皆以為軺車輸斡?！薄墩戮洹酚?xùn)“斡”為轉(zhuǎn)軸，蓋從揚(yáng)、杜說，竊謂當(dāng)從許說為是?！墩f文· 部》曰“蠡，瓢也，《方言》五郭注曰瓥，匏勺也”，瓥蠡古今字?！墩f文·斗部》曰“斗，象形，有柄”，“木部”曰“枓，勺也”，斗料亦古今字。蠡謂之勺，斗亦謂之勺，是蠡亦斗也。蓋蠡者斗之一種故蠡柄謂之斡，而字則從斗。許謂斡為蠡柄，意謂亦即斗柄也。然則何以知此“斡”字之當(dāng)從許訓(xùn)乎？曰：古代關(guān)于天體之傳說，多緣星象而生，此文之“斡”、“維”與“天極”皆其例也?！妒酚洝ぬ旃贂吩弧氨倍菲咝?，所謂‘旋璣玉衡，以齊七政’”，《五行大義》引《尚書說》曰“璇璣斗魁四星，玉衡杓橫三星，合七”，《藝文類聚》一引《春秋運(yùn)斗樞》曰：“第一至第四為魁，第五至第七為杓，合而為斗?！贝怂^斡即北斗七星之柄，他書所謂杓者也。然而《天官書》又云“斗為帝車，運(yùn)于中央，臨制四鄉(xiāng)”，《北堂書鈔》一五〇引《天官星占》曰“北斗為帝車”。蓋天體運(yùn)旋，如車輪轉(zhuǎn)，七星在天，其形如斗，其用則如車，故古亦以北斗為車輪。更進(jìn)而推之，所以制輪之轉(zhuǎn)者軸也，所以制斗之轉(zhuǎn)者柄也，比斗于輪，則柄當(dāng)于軸矣，此則王逸釋斡為轉(zhuǎn)軸之所本也。惟《天問》字既作“斡”，屈子之意固明以為轉(zhuǎn)天之物是斗非輪，《淮南子·天文》篇所謂“紫宮執(zhí)斗而左旋”者是也。王逸之說，于理雖通，其如無當(dāng)于本文何？

維者，亦星名也?！稘h書·天文志》曰“斗杓后有三星，名曰維星”，《越絕書》曰“天維三星在尾北斗杓后”。案維即三公，《開元占經(jīng)》引甘氏曰“三公三星，在北斗柄南”是也。維在斗柄后，古謂維系于斗柄，斗轉(zhuǎn)則維亦轉(zhuǎn)而天隨之，故《淮南子·天文》篇曰：“帝張四維，運(yùn)之以斗”。雖然維與斗柄究何以相系乎？按之星位，其象不明，衡之物情，理亦難曉屈子于此蓋不能無惑焉，故問曰“斡維焉系”？

天極者，《史記·天官書》曰：“中官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薄端麟[》曰：“《文耀鉤》曰：‘中官大帝，其精北極……’《爾雅》云：‘北極謂之北辰?！卑副背街^之極者，《索隱》又引《春秋合誠圖》曰“北辰其星五，在紫微中，紫微，大帝室……”是紫微為天帝之居室，極即其室之極也。《說文》棟極互訓(xùn)。程瑤田曰，古者初有宮室時，易復(fù)穴為蓋構(gòu)，未必遽為兩下屋與四注屋，不過為廇然之物，以覆于上，如車蓋然，中高而四周漸下以至于地。中高者棟，四周漸下者宇，所謂上棟下宇者是也。今之蒙古包，如無柄傘，可張可斂，得地則張之，將遷則斂而束之以去，即古棟宇之遺象。案程說至確?！墩摵狻ふf日》篇引鄒衍說曰“天極為天中”，《太玄·玄榮》篇曰“天圜地方，極植中央”，此與程說遠(yuǎn)古室屋之制適合，蓋古屋中高者曰棟，一曰極，天帝所居紫微諸星取象古屋，故其極亦在中央也。極為屋之中，故極訓(xùn)中，《詩·思文》“莫匪爾極”《傳》，《周禮·序官》“以為民極”注皆云“極，中也”。加之言架也?！痘茨献印け窘?jīng)》篇曰“大廈曾加”，高注曰：“材木相乘架也?！贝嗽惶鞓O，正比天如屋，則加亦當(dāng)讀為架?！疤鞓O焉加”者，謂天極架于何處也?！墩戮洹吩弧皹O安所加乎”，語意未憭。

八柱者，或謂在地上，或謂在地下?！痘茨献印嬓巍菲弧疤斓刂g，九州八柱，”《后漢書·張衡傳》注引《河圖》曰“地有九州八柱”，此地上八柱之說也?！冻鯇W(xué)記》五引《河圖括地象》曰“地下有八柱”，《抱樸子》說同，此地下八柱之說也。本篇八柱，當(dāng)為地上之柱。蔣驥曰“此方問天事，未宜遽及地下也”，是也。又案《章句》曰“天有八山為柱”，而《淮南·墜形》篇曰：“八弦之外乃有八極：自東北方曰方土之山，曰蒼門；東方曰東極之山，曰開明之門；東南方曰波母之山，曰陽門；南方曰南極之山，曰暑門；西南方曰編駒之山，曰白門；西方曰西極之山，曰閶闔之門；西北方曰不周之山，曰幽都之門；北方曰北極之山，曰寒門。”蔣驥據(jù)此以證八柱一名八極，亦即八山，張說《文貞公碑》所謂“八柱承天”者是也。案蔣此說亦不可易?！痘茨稀ぬ煳摹菲唬骸拔粽吖补づc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辈恢苌?，《墜形》篇以為八極之一者，《天文》篇以為天柱，則八極即八柱，亦即八山，明矣。

林云銘曰：“天既受八柱撐持，自應(yīng)平放，似東南地面，不宜獨(dú)缺。”案此釋“八柱……”二句，善得《問》旨，惟以“虧”屬地言，似猶未密。竊意欲明問意所在，當(dāng)以二事為前提。八柱既為八山，則柱皆托根于地，此一事也。八柱修短如一，不當(dāng)參差，此二事也。明乎此，然后知地平，則地與天間之距離，各方皆同，故八柱上承于天，柱之上端皆與天密接，無有間隙。今地西北高而東南下，則自東南地面至天之距離加長，距離加長而柱之修短不變，則東南之柱必不能與天相值，此所謂“東南何虧”也?！爱?dāng)”謂柱與天相當(dāng)值也，“虧”猶虛也，柱不與天相值，則天柱之間尚有虛隙也。自王逸以降皆以“東南何虧”為地傾東南，所以知其不然者，下文又有“墜何故以東南傾”之語，一事無須兩問，理至明也，且此文上下皆問天事，何忽以地事羼入其間？意者作者之思想，其不合邏輯，不至于此甚也。

九天之際，安放安屬？隈隅多有，誰知其數(shù)？

謹(jǐn)案：《呂氏春秋·有始》篇曰：“何謂九野？中央曰鈞天，東方曰蒼天，東北曰變天，北方曰玄天，西北曰幽天，西方曰顥天，西南曰朱天，南方曰炎天，東南曰陽天?！薄痘茨献印ぬ煳摹菲f同?！堕_元占經(jīng)·天占》篇引《尚書考靈曜》說九野之名：東方曰皡天，西方曰成天，南方曰炎天，馀與《呂覽》、《淮南》同，此蓋王逸所本也。王遠(yuǎn)曰：“際，間也，此天彼天相接之間，何所至而何所附乎？”案王氏此解最明晰。隈隅之?dāng)?shù)，說見《淮南》，洪注已引。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屬？列星安陳？

謹(jǐn)案：沓者，《說文·水部》曰“沓，語多沓沓也”，“言部”曰“ ，疾言也，讀若沓”，沓當(dāng)為 之重文。然“金部”曰“錔，以金有所冒”，字一通作沓，《漢書·外戚傳》“切皆銅沓黃金涂”，銅沓即銅錔也，是沓亦有冒義。許以沓為語重沓，相冒猶相重也。相冒亦即相合，《章句》訓(xùn)沓為合，是矣然以“會合”釋之，則非。沓之為合，乃冒合之合，非會合之合也。然本篇“沓”字似當(dāng)為“襲”之假借?！墩f文·衣部》曰“襲，左衽袍也，從衣龖省聲，籒文不?。积懽x若沓”；《文選·廣絕交論》注引《說文》曰“襲，因也”；《爾雅·釋山》“山三襲陟”郭注曰“襲亦重”。因也，重也，冒也，義并相通。

《章句》以十二為十二辰，是也。十二辰者，郭沫若曰，實黃道周天之十二恒星，十二辰之名，本為觀察歲星而設(shè)，歲星之運(yùn)行，約略為十二歲一周天，一歲一辰，故有十二辰，厥后十二辰與天體脫離，乃為黃道周天之十二等分。蒙案此文“十二焉分”即承上“天何所沓”而言，問天何所因襲而有此十二等分也?！墩戮洹芬浴疤旌嗡场睘橐皇拢笆煞帧睘橐皇?，又增地字，謂“天何所沓”為天地會合，傎矣?！把煞帧敝^于何處分之也，《章句》曰“誰所分別”，亦未諦。

《漢書·天文志》曰：“中道者，黃道，一曰光道……日之所行為中道，月五星皆隨之也?！卑甘郊葹辄S道周天之十二等分而黃道即日月五星所行之道，是日月五星與十二辰有密切之關(guān)系，故屈子于問“天何所沓，十二焉分”后，即繼之以“日月安屬，列星安陳”也。王逸不察，分下二句為二事，又不與上二句相屬，亦大乖《問》旨。請更列二說以明之?！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曰“后土生噎鳴，噎鳴生歲十有二”；《大荒西經(jīng)》曰“下地是生噎，處于西極，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郭注曰“主察日月星辰之度數(shù)次舍也”。“噎”即“噎鳴”，“下地”即“后土”，“行日月星辰之行次”即“歲十有二”之職司，二經(jīng)所言實一事也。十二歲與十二辰同出一源，十二歲之職司為“行日月星辰之行次”，則十二辰與日月星辰之關(guān)系從可知矣。此一說也?！侗碧脮n》一四九引《春秋內(nèi)事》曰“天有十二分次，日月之所躔也”，而《開元占經(jīng)·日占》篇引《河圖》曰“日月五星同道”，是十二次亦日月五星之所躔也。十二次與日月星辰之關(guān)系如此，而十二次乃出于十二辰，則十二辰與日月星辰之關(guān)系，亦可知也。此二說也。茲將十二辰、十二歲、十二次，三者之關(guān)系列表如左。

要之，《天問》文例，大都合四句為一問。上來四句正一脈相承，意謂天何所因襲而有黃道周天之十二等分乎？謂日月五星循黃道而行，然則日月果如何系屬而運(yùn)行不墬，五星則如何陳列而躔度不差乎？《章句》釋“安陳”為“誰陳列”，亦非。

出自湯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幾里？

謹(jǐn)案：谷不必有水，其有水者暫，無水者常，金鶚《釋谷》辯之詳矣而未盡也?！豆茏印ざ鹊亍菲弧吧街疁?，一有水，一無水，命曰谷”，此古說之尤明確者，而金氏不引，殆失之眉睫乎？彼又云：“谷之為文，從 從口； 為重八，八者別也；兩山分別，故從 ，山分而開，如人開口，故從口?！x若谷者，谷之為言空也，其中空空如也?！卑复苏f亦未諦，第視許說“從水半見出于口”者為差勝耳。蒙謂谷之本義當(dāng)為道，請列三說以明之：金謂 為重八而解為兩山。 象兩山分別，理固可通，重 而為四山，將何所取義乎？以是知彼說之無當(dāng)也。 當(dāng)為 之省變?！缎l(wèi)父卣》“衛(wèi)”作 ， 上半已由正角引為弧形，《司寇良父壺》作 ，則弧形變?yōu)橹本€矣，《賢觥》作 作 ，第一字僅左下一角未變，第二字則四角全去矣，一器之中而字形省變之痕跡備具，此尤有興味之事也。他若《中伯御人鼎》之“御”作 ，《盧鐘》之“追”作 ，《延簋》之“延”作 ，皆 之左半 變而為 ，與上述各“衛(wèi)”字同例。 卜辭又作 象交道之形，羅振玉以為“衢”之初文。谷上之 亦 之變，谷字從 ，故谷衢聲近，谷蓋即從 得聲也。谷既從 ，衢即道，則谷亦道也。此一說也。從谷之字有訓(xùn)道者，“俗”、“裕”是也。《周禮·太宰》“六曰禮俗以馭民”鄭注曰“禮俗，昏姻喪紀(jì)舊所行也”，按習(xí)俗即所習(xí)行之道也?！斗窖浴啡霸＃?，道也，東齊曰裕，或曰猷”，《書·康誥》“遠(yuǎn)乃猷裕”，舊以裕屬下讀，王引之曰當(dāng)以“遠(yuǎn)乃猷?！睘榫?，謂遠(yuǎn)乃道也；《孟子·公孫丑》篇“則吾進(jìn)退豈不綽綽然有余裕哉”，錢繹曰“言進(jìn)退有余道也”。案俗裕皆從谷，而訓(xùn)道，則谷之本義亦當(dāng)為道。此二說也。本書《遠(yuǎn)逝》篇“橫飛谷以南征”，《章句》曰“飛谷，日所行道也”。谷之義為道，王逸已明言之矣。此三說也。

凡物所經(jīng)行之道謂之谷?！稌虻洹吩弧罢瑣芬脑粫D谷”，又曰“宅西曰昧谷”。《說文·土部》堣下引《書》作陽谷。陽，明也，陽谷謂日出之道也。昧，闇也，昧谷謂日入之道也。昧谷，《淮南子·天文》篇謂之蒙谷，《天問》謂之蒙汜?！稜栄拧め屒瘛吩弧案F瀆汜”，郭注曰“水無所通者”，《釋山》“山豄無所通，谿”郭注曰“所謂窮豄者”?！墩f文·水部》曰“汜，窮豄”，“谷部”曰“谿，山瀆無所通者”。汜當(dāng)即谿之異文?！秴问洗呵铩ど餍小菲咦⒃唬骸坝兴粷?，無水曰谿?！薄稄V雅·釋山》曰“谿，谷也”，是汜即谿，亦即谷，只謂所行之道，不必有水。蒙昧一聲之轉(zhuǎn)，汜與谷義同，蒙汜即昧谷，亦謂日入之道也。高誘注《淮南子·天文》篇蒙谷曰“北極山之名也”，蒙谷為山名，則蒙汜之不得為水名，明矣。大氐自鄒衍九洲瀛海之說出，說者以為九洲之外，環(huán)以大海，則日所出入，度必在水中，寖假而“旸”若“陽”改為“湯”，“蒙”改為“濛”而湯谷蒙汜皆成水名，漢人著書如《淮南子》《史記》、司馬相如及張衡賦，并嘗經(jīng)漢人竄亂之書如《山海經(jīng)》者，胥如是也。屈子與鄒衍并世，其時九洲瀛海之說恐未大行，疑《天問》之“湯谷”當(dāng)作“旸谷”，《文選》江淹《雜體詩》注、謝瞻《九日從宋公戲馬臺集送孔令詩》注并引《天問》從日作“旸”，是矣。今字作湯者，蓋漢人所改。知旸谷不當(dāng)為水，則《章句》釋“汜”為“水涯”，而以“蒙汜”為“西極蒙水之涯”，亦必漢人之說，非屈子本旨矣。

次猶宿也?！蹲髠鳌でf三年》曰“凡師一宿為舍，再宿為信，過宿為次。”

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

謹(jǐn)案：《莊子·天地》篇曰“物得以生謂之德”，《韓非子·解老》篇曰“德也者，人之所以建生也”。此“德”字義同，故下文曰“死則又育”，育即生也。月之生死，斥生魄死魄。《越絕書》：“魄者，生氣之源也?！鄙鷼庵磁c德字義正相應(yīng)?！侗碧脮n》一五〇引本文作“夜光何得”，得德古通?！墩戮洹贰把栽潞蔚掠谔欤蓝鴱?fù)生”即何得于天，死而復(fù)生也?！端囄念惥邸芬弧ⅰ短接[》四并引“死則又育”作“死而又育”。《章句》曰“死而復(fù)生”，亦讀則為而也。

“厥利維何……”二句，仍承上二句為文，朱熹曰“此問月有何利而顧望之兔常居其腹乎”，以“厥”字屬夜光，其說甚是?！墩戮洹芬詫佟拜恕?，謂兔何所貪利，大謬。《章句》又釋“顧”為“顧望”，朱熹以下諸家皆無異說，其妄不足辨。惟毛奇齡以顧兔為月中兔名， 幾無閡于文義，而劉盼遂云顧菟疊韻連綿詞，亦無愧卓識。然竊謂古無稱兔為顧菟者，顧菟當(dāng)即蟾蜍之異名。此則可于二字之音似中求之。劉君知“顧”字之不當(dāng)執(zhí)形以求義，而不知“菟”字亦然，蓋猶未達(dá)一間耳。列十有一說以明之。

《詩·邶風(fēng)·新臺》篇一章曰“籧篨不鮮”，二章曰“籧篨不殄”，三章曰“得此戚施”，據(jù)《韓詩》薛君《章句》，戚施即蟾蜍，則籧篨亦即蟾蜍。蟾蜍《邶》詩謂之籧篨，顧菟與籧篨音同，則顧菟亦蟾蜍矣。此一說也?！兑琢帧u之睽》曰“設(shè)罟捕魚，反得居諸”，居諸即《詩》之籧篨，亦即蟾蜍也。蝦蟆《廣雅》謂之“苦蠪”，《管子·水地》篇謂之“鮭蠪”，《廣韻》謂之“ 蠪”?！翱嘈F”、“鮭蠪”、“ 蠪”三語之合音并即為“鴻”也。《淮南子·墬形》篇高注曰：“屈蘢游龍，鴻也?！毕x之“苦蠪”“鮭蠪”或“ 蠪”謂之“鴻”，亦猶草之“屈蘢”謂之“鴻”也。蟾蜍《易林》謂之“居諸”，“顧菟”與“居諸”音亦同，則顧菟即蟾蜍矣。此二說也?！冻鯇W(xué)記》“一月”類“居蠩”注引《春秋元命苞》曰“月之為言闕也，而設(shè)以蟾蠩與兔……”?！冻鯇W(xué)記》稱蟾蜍為“居蠩”，“顧菟”與“居蠩”音亦同，是顧菟即蟾蜍矣。此三說也。以上“籧篨”、“居諸”、“居蠩”皆與“顧菟”為同音字，凡三事為一類。

蟾蜍《說文》謂之“ 鼁”?！? ”與“顧”音近，“鼁”音七宿反，與“菟”僅舌上音與舌尖之別，故知“顧菟”與“ 鼁”為一語之轉(zhuǎn)。此四說也。蟾蜍《爾雅》謂之“鼁 ”?！包z”與“顧”音同，《說文》以“ ”為“鼁”之或體，是“顧菟”與“鼁 ”亦一語之轉(zhuǎn)。此五說也。蟾蜍《夏小正》傳謂之“屈造”?！扒迸c“顧”音亦同，“造”與“菟”亦舌上變舌尖，是“顧菟”與“屈造”亦一語之轉(zhuǎn)。此六說也。蟾蜍《淮南子·說林》篇謂之“鼓造”?！肮脑臁奔础断男≌分扒臁?，則“顧菟”與“鼓造”亦一語之轉(zhuǎn)。此七說也。以上“ ”、“鼁”、“屈”、“鼓”與“顧”為雙聲，韻或同或近，“鼁”、“ ”、“造”與“菟”為舌上變舌尖；皆聲之轉(zhuǎn)，凡四事為一類。

科斗蟾蜍，一物而異形相嬗，例得通稱。更自其蛻化之末期言之，四足已茁而尾猶未除，則謂之科斗也可，謂之蟾蜍也亦可。古人于二物之名稱往往相亂，此亦一因也。與蟾蜍同類之物，尚有蛤蚧，四足一尾，其形正在科斗蟾蜍之間?！稁X表錄異》曰：“蛤蚧，首如蝦蟆，背有細(xì)鱗如蠶子，土黃色，身短尾長?！庇写艘晃?，科斗蟾蜍之分界，乃益不可究詰?！稄V雅》以阿蠪為蛤解之異名，而蝦蟆又有苦蠪、鮭蠪、 蠪等名，是蟾蜍、蛤蚧不可分，亦即蟾蜍與科斗不可分也。此二名通稱之又一因也。知科斗蟾蜍古無分別，則蟾蜍所以又名顧菟之理，亦不難通悟?！稜栄拧房贫芬幻顤|?！翱啤?、“活”與“顧”，雙聲也，“斗”、“東”與“菟”亦雙聲也?！邦欇恕奔础翱贫贰薄ⅰ盎顤|”之轉(zhuǎn)耳。顧菟即科斗，而科斗與蟾蜍二名通稱，則顧菟亦即蟾蜍矣。此八說也。顧菟即科斗，亦即蟾蜍，驗諸音理，撥諸物情，無不貫通矣。再證以《天問》稱月中之物為顧菟，而《漢少室神道闕》刻月中蟾蜍四足一尾，宛如科斗蟾蜍合體之形則顧菟即科斗，亦即蟾蜍，益信然矣。此九說也。以上以音理、物情并古代圖畫證顧菟即科斗，亦即蟾蜍凡二事為一類。

考月中陰影，古者傳說不一?！短靻枴范?，先秦之說，無足征焉。其在兩漢，則言蟾蜍者莫早于《淮南》，兩言蟾蜍與兔者莫早于劉向，單言兔者莫早于諸緯書。由上觀之，傳說之起，諒以蟾蜍為最先，蟾與兔次之，兔又次之。更以語音訛變之理推之，蓋蟾蜍之蜍與兔音近易掍，蟾變?yōu)橥茫谑且幻鰹槎?，而兩設(shè)蟾蜍與兔之說生焉，其后乃又有舍蟾蜍而單言兔者，此其轉(zhuǎn)相訛變之跡，固歷歷可尋也。諸說之起，驗之漢代諸書，蟾蜍最先而兔最后，屈子生當(dāng)漢前，是《天問》之“顧菟”必謂蟾蜍，不謂兔也。此十說也。雖然，蟾蜍之說，究其根源，殆亦出于字音之訛變。古謂月為陰精之宗，其象為水，故每取水族以配月，而蚌與月并色白而形圓，故言蚌者尤多?！秴问洗呵铩ぞā菲弧霸乱舱?，群陰之本，月望則蚌蛤?qū)崳宏幱?，月晦則蚌蛤虛，群陰虧”；《淮南子·天文》篇曰“月死而蠃蛖瞧”；《大戴記·易本命》篇曰“蚌蛤龜珠，與月虧盈”；《論衡·順鼓》篇曰“月毀于天，螺蚄 缺”，天上之月即水中之蚌，故又有蚌可取水于月之傳說?！痘茨献印び[冥》篇曰“方諸取露于月”；《天文》篇曰“方諸見月則津而為水”；《說文·金部》曰“鑒，方諸可以取明水于月”；《周禮·司烜》鄭注曰“鑒鏡屬取水者也，世謂之方諸”。方諸即蚌也。高注《淮南·天文》篇曰：“方諸，陰燧大蛤也，熟摩拭令熱，月盛時以向月下，則水生。”大蛤者大蚌也，重言之曰蚌蛤，單言之或曰蚌，或曰蛤。蚌一名方諸，月御曰望舒，即方諸之轉(zhuǎn)也。月名望舒（方諸），猶蚌一名海月。二者形近，故可互相比況。要之，古人心目中，月之與蚌，關(guān)系至密，可斷言也。雖然蚌之與蛤，猶有別焉?！稜栄拧め岕~》“魁陸”郭注曰“魁狀如海蛤，圓而厚”，《名醫(yī)別錄》曰“魁蛤，一名魁陸，一名活東，生東海，正圓”，《漢書·地理志》顏師古注曰“ 似蚌而圓”。圓者為蛤，則以擬月形，究以稱蛤為允。蛤之音值為kap，緩言之，其音微變即為蝦蟆ka ma矣。蝦蟆一曰蟼蟆，一曰蛙黽，一曰耿黽，一曰胡蜢，一曰去蚊，一曰去蚥，一曰去甫，此皆“蛤”音之變，而“蚥”、“甫”二字皆收p讀，與“蛤”之收音尤近。此理既明，則陶注《名醫(yī)別錄》之所以稱“蛙……南人名為蛤子”，與夫韓愈《初南食貽元十八詩》之所以云“蛤即是蝦蟆，同實而異名”者，可以渙然冰釋矣。載籍中有稱月中之物為“蛤”者，張衡《靈憲》曰“月者陰之宗，積而成獸，象兔蛤焉”，兔蛤即兔與蝦蟆，說者以為蚌蛤之蛤，誤矣。蚌蛤之蛤與蝦蟆相亂，故知《名醫(yī)別錄》稱“魁蛤，一名魁陸，一名活東”者，活東即科斗，又為蛤之異名，則蛤與科斗相亂也，魁陸與蝦蟆之異名“苦蠪”音近，而魁陸又為蛤之異名，則亦與蝦蟆相亂也。要之，月中蝦蟆之說，乃起于以蛤配月之說，其時則當(dāng)在戰(zhàn)國，蓋蚌蛤與月盈虛之語，載在戰(zhàn)國末年之《呂覽》，而月中蟾蜍之說，漢初之《淮南王書》已有之，則二事之發(fā)生關(guān)系，必在漢代以前，審矣。且古稱月為水精，兔不能生于水中，戰(zhàn)國時以蛤配月之說方盛，是以月為水之觀念猶存。以月為水，必不謂月中有兔矣。如前說，則漢代以前，蟾蜍說之產(chǎn)生，其可能性至大，如后說，則漢代以前，兔說必?zé)o產(chǎn)生之理。明乎此，則余謂《天問》之“顧菟”即蟾蜍，不益有據(jù)邪？此十一說也。以上以傳說演變之步驟證“顧菟”即蟾蜍，凡二事為一類。綜上所述，計為說十一，為類四，諸所引證，要為直接者寡，而間接之中又有間接焉。既無術(shù)以起屈子于九泉之下以為吾質(zhì)，則吾說雖辯，其終不免徒勞乎？噫！

女歧無合，夫焉取九子？伯強(qiáng)何處？惠氣安在？

謹(jǐn)案：女歧即九子母，本星名也。余友游國恩引《史記·天官書》“尾為九子”以釋此文，最為特識。案《天官書索隱》引宋均曰“屬后宮場，故得兼子，子必九者，取尾有九星也”。九子星衍為九子母之神話，故《漢書·成帝紀(jì)》“元帝在太子宮生甲觀畫堂”師古注引應(yīng)劭曰“畫堂畫九子母，或云即女歧也”。案九子星屬后宮之場，故漢甲觀畫堂壁間圖其神九子母之像，應(yīng)說得之，沈欽韓《漢書疏證》據(jù)《玉?！芬稌x宮闕名》“洛陽宮：螽斯堂、則百堂”謂即此類，是也。九子母一名女歧者，“歧”乃“逵”之借字，《淮南子·說林》篇“楊子見逵路而哭之”，逵路即歧路也。《說文·九部》曰“馗，九達(dá)道也”，重文作逵，馗字從九，本有九義，故九子母謂之女馗，音轉(zhuǎn)即為女歧?！读信畟鳌肤斁抛又柑栐荒笌?， 形近，歧師聲近，母師又即女歧之訛變也。女歧又曰歧母，《呂氏春秋·諭大》篇“地大則有常祥，不庭、歧母、群祇、天翟、不周”是也。高注以歧母為獸名，蓋九子母既為神物，則為人為獸，或半人半獸，皆無不可，《山經(jīng)》所載，泰半如是也。丁晏謂歧母即女歧，所見良是，顧以高注為非，則膠柱之見也。又案中土天文之學(xué)，其源出于巴比倫九子母之說蓋亦傳自彼邦，印度之天文學(xué)亦出巴比倫，故《內(nèi)典》亦稱九子母焉。近人趙邦彥作《九子母考》，謂應(yīng)氏所云九子母，乃東漢時因佛教而傳入東土者，與《天問》之女歧無涉，其失也迂。

伯強(qiáng)者，王夫之以下說者多以為即禺強(qiáng)。禺強(qiáng)之名見《莊子》《呂氏春秋》及《山海經(jīng)》諸書，乃北方神名，或曰北海神?！痘茨献印嬓巍菲弧坝鐝?qiáng)，不周風(fēng)之所生也”，不周風(fēng)者，西北風(fēng)也。北與西北，大同小異。禺強(qiáng)為北方之神，不周為北方之風(fēng)，而《淮南》云“禺強(qiáng)，不周風(fēng)之所生”，故周拱辰疑禺強(qiáng)為風(fēng)神，亦即《天問》之伯強(qiáng)，而伯強(qiáng)惠氣，皆風(fēng)屬也。案《莊子·天運(yùn)》篇曰“風(fēng)起北方”，《秋水》篇托為風(fēng)之言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惫欧Q禺強(qiáng)為北方神，或為北海神，而《莊子》書一則曰風(fēng)起北方，再則曰風(fēng)起北海，以此證禺強(qiáng)即風(fēng)神，較周氏所據(jù)尤為確切矣?；輾庹?，游國恩據(jù)《莊子·齊物論》篇“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fēng)”，《廣雅·釋言》“風(fēng)，氣也”，并本篇下文“西北辟啟，何氣通焉”，亦稱風(fēng)為氣，因謂惠氣即惠風(fēng)。案游申周說，亦是也。《論衡·感應(yīng)》篇曰“夫風(fēng)者氣也”，此亦風(fēng)氣通稱之例。知惠氣即惠風(fēng)，則《天問》以伯強(qiáng)惠氣并舉，蓋謂伯強(qiáng)即風(fēng)神故連類言之。知伯強(qiáng)為風(fēng)神，則王氏以來皆謂伯強(qiáng)即禺強(qiáng)，亦可信矣。雖然上來所說，循環(huán)推證，似不足為定讞，請更陳二說以明之。

《史記·天官書索隱》引《春秋元命苞》曰“尾九星，箕四星，為后宮之場也”，《北堂書鈔》一五〇引《春秋佐助期》曰“尾箕為后宮之場”。尾箕二星密邇，同為后宮之場，故古每連稱。此文上言女歧，指尾星，則下言伯強(qiáng)，似當(dāng)指箕星。“出自湯谷……”四句問日，“夜光何德……”四句問月，此四句問星，以三問分承上文“日月安屬，列星安陳”二句，層次井然，有條不紊矣。伯強(qiáng)當(dāng)為箕星，然則箕星所主為何事乎？《開元占經(jīng)·東方七宿占》引石氏曰：“箕，大星，一名風(fēng)星，月宿之，必有大風(fēng)?！薄短接[》七引《荊州星占》曰“箕舌一星，動則大風(fēng)至不出三日”，又曰“箕宿四星，第二星一名風(fēng)后”。《周禮·大宗伯》“飌師雨師”先鄭注曰“風(fēng)師，箕也”，《漢書·天文志》曰“箕星為風(fēng)，東北之風(fēng)也”。《太平御覽》一引《詩汜歷樞》曰“箕為天口，主出氣”，出氣猶《莊子》云“噫氣”亦謂風(fēng)也?！讹L(fēng)俗通義·祀典》篇曰：“風(fēng)師者，箕星也，箕主簸揚(yáng)，能致風(fēng)氣?！薄丢?dú)斷》曰：“風(fēng)伯神，箕星也，其象在天能興風(fēng)?！辈畯?qiáng)當(dāng)為箕星，而箕星即風(fēng)伯，是伯強(qiáng)亦風(fēng)伯也。此為一事?！稘h書·天文志》曰“尾箕主幽州”，是尾箕之分野在北方。禺強(qiáng)者，北方之神，而主風(fēng)之箕星亦在北方，則禺強(qiáng)即風(fēng)伯為可能矣。此為二事。伯強(qiáng)為風(fēng)伯，禺強(qiáng)亦為風(fēng)伯，是伯強(qiáng)、禺強(qiáng)，名異而實同也。此一說也。

卜辭“風(fēng)”字皆作“鳳”，《說文》“鳳”之古文作“鵬”?！痘茨稀け窘?jīng)》篇載堯時害民之物，有名“大風(fēng)”者，高注“大風(fēng)，風(fēng)伯也，能壞人屋舍，一曰鷙鳥”。案大風(fēng)即大鳳，亦即《莊子·逍遙游》篇之大鵬。古蓋以有大風(fēng)時，即有大鳥出現(xiàn)，因謂風(fēng)為鳥所致，而以鳥為風(fēng)神，及造字時，遂即合“鳥”與“凡”以為風(fēng)字。大鳥為風(fēng)神，故高誘以大風(fēng)為風(fēng)伯，又為鷙鳥。雖然此與伯強(qiáng)有何關(guān)系乎？曰，《山海經(jīng)》三言禺疆人面鳥身，明禺強(qiáng)本為鳥?！肚f子·逍遙游》篇云鵬自北冥徙于南冥，《秋水》篇云風(fēng)起于北海，入于南海，《逍遙游》篇云鵬居北冥，郭注《海外北經(jīng)》云禺強(qiáng)字玄冥，而玄即北方色，是則鵬也者，風(fēng)神也，其名則曰禺強(qiáng)。禺強(qiáng)為風(fēng)神，而伯強(qiáng)亦為風(fēng)神，故伯強(qiáng)禺強(qiáng)，是一非二。此二說也。

伯強(qiáng)即禺強(qiáng)，亦即風(fēng)神，既如上述，然則《章句》謂伯強(qiáng)為大厲疫鬼者何哉？曰：禺強(qiáng)為不周風(fēng)之所生，《淮南》既言之矣。不周風(fēng)者，《史記·律書》曰“不周風(fēng)居西北，主殺生”，《白虎通·八風(fēng)》章曰“不周者，不交也，陰陽未合化也”，而《呂氏春秋·有始》篇曰“西北曰厲風(fēng)”。此蓋王逸之所本。厲與癘通，《列子·黃帝》篇“扎傷疵厲”釋文曰“風(fēng)氣不和之疾也”，是也?！秴问洗呵铩酚衷弧皷|南曰熏風(fēng)”，熏風(fēng)即《天問》之“惠氣”，《廣雅·釋草》“熏草，蕙草也”，此熏可通惠之驗。《史記·律書》曰“清明風(fēng)居?xùn)|南維，主風(fēng)吹萬物而西之軫，軫者言萬物益大而軫軫然”，清明風(fēng)即熏風(fēng)也?！短靻枴芬圆畯?qiáng)惠氣連言者，西北風(fēng)主殺生，東南風(fēng)主長養(yǎng)，舉此二者以概八風(fēng)也。

何闔而晦？何開而明？角宿未旦，曜靈安藏？

謹(jǐn)案：徐文靖說此文最善，惜其所引證猶未明確。今案《晉書·天文志》曰：“角二星，為天關(guān)，其間天門也，其內(nèi)天庭也，故黃道經(jīng)其中，七曜之所行。左角為理主刑其南為太陽道。右角為將，主兵，其北為太陽道?！薄侗碧脮n》一五〇引《春秋佐助期》曰角為天門，左角神名“其名芳”，右角神名“其光華”。角為天門，故曰“何闔”、“何開”。此亦四句合問一事，《章句》分為二事，失之?！短靻枴分谎越?，而《章句》言角亢，影響傳合，尤為無據(jù)。且東方宿角亢氐，《章句》曰“角亢，東方星”，舉角亢而舍氐，亦不足以代表東方也。

右十一行，四十四句，問天事竟。

《天問校箋》（清華研究院《國學(xué)論叢》第二卷第一號。）

《天問通箋》（武漢大學(xué)《文哲季刊》第三卷第二號。）

《天問箋略》。

《天問疏證》（《讀騷論世》卷二。）

四字從王念孫校補(bǔ)。

俞樾疑“惟象”乃“罔象”之訛，謂罔讀為亡，亡猶無也，“罔象”與“無形”對文。案俞說非也，彼正以形象二字為同義，故有此誤?！段淖印ぴ馈菲拔┫鬅o形，窈窈冥冥”即本《淮南》，洪注《天問》此文引《淮南》亦作“惟像”，則《淮南》之不作“罔象”明矣。

《廣雅疏證》一上，又《補(bǔ)正》。

《宗周鐘》《 鐘》《克盨》《虢叔旅鐘》《井 鐘》《士父鐘》諸器銘中皆有此語。

《文選·琴賦》“豐融披離”，注“豐融，盛貌”豐融即 熊也。

《屈原賦注》。

《楚辭新注》。

錢塘《淮南子·天文訓(xùn)補(bǔ)注》云，《太玄》九天即九野，非九重天。案錢說亦無確據(jù)，恐不盡然。

金鶚《求古錄·禮說一》，夏炘《學(xué)禮管釋》七。

揚(yáng)、杜蓋以斡為 ?！额惼贰拔?，轂端沓也”，洪興祖、朱熹并引《說文》曰“斡，轂端沓也?！苯癖尽墩f文》斡下不著此義，而輨下曰“轂端錔也”。轂端錔蓋即軺車輪斡與？

今本無軸字，從《太平御覽》二引補(bǔ)。斡為名詞，故當(dāng)訓(xùn)為轉(zhuǎn)軸。脫軸字，即斡訓(xùn)轉(zhuǎn)，即為動詞。轉(zhuǎn)維焉系，似不成文義。且維系于斡，斡轉(zhuǎn)而維隨之，維固不自轉(zhuǎn)也。

《說文·木部》：“杓，斗柄也?！?

今本作宮，從王念孫、錢大昕校改。

《釋宮小記》。

今本柱誤極，從王念孫校改。

《山帶閣楚辭注》。

《楚辭燈》。

《廣雅·釋天》說亦本《考靈曜》，惟皡作 。

《楚辭詳注》。

《釋支干》（《甲骨文字研究》上。）

郭君云十二歲與十二辰皆來自西方，蒙謂據(jù)《山海經(jīng)》噎鳴生十二歲而處于西極，則十二歲本居西極也。此可為郭君助一明證。

《大荒西經(jīng)》上文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日月山，天樞也。吳姬（原作姖，此依《道藏》本）天門，日月所入。有神，人面無臂，兩足反屬于頭上，（原作山，此依《道藏》本），名曰噓?！睂O詒讓曰：“噓當(dāng)為噎。下文云‘下土是生噎’，即承此文而紀(jì)其代系也?！卑笇O說是也。此云“日月所入”，即下文“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之謂也。五星隨日月而行，言日月即賅五星矣。

《求古錄禮說》。

傳世漢人著書，十九作湯谷，其偶有作旸者，蓋后人所改?！痘茨稀ぬ煳摹菲疁?，據(jù)《文選·西征賦》注、張景陽《雜詩》注及《史記·五帝紀(jì)索隱》引并作湯，而今本則作旸；又《史記·五帝紀(jì)》“曰旸谷”《索隱》曰“舊本作湯谷，今并依《尚書》字”，并其例證?！痘茨稀ぬ煳摹菲皽S于蒙谷”（淪今誤作至，此從王念孫校改），《覽冥》篇“邅回蒙汜之渚”意皆以為水，而字猶作蒙，至《西京賦》則已加水作濛矣。

據(jù)陳瑑、劉師培說，屈原生于楚宣王二十七年（元前三四三），據(jù)錢穆說，卒于懷王三十年（元前二九九）以前。鄒衍與燕昭王同時，昭王立于楚懷王十八年（元前三一一）。

《遠(yuǎn)游》“朝濯發(fā)于湯谷”，適足以證其為偽撰?！洞笳小贰皽? 只”亦可證其非屈原作，且知景差與屈原時代必不相及也。

《天問補(bǔ)注》。

蟾蜍與蝦蟆，今為異物，古則通名。

《廣雅》以為蜤蜴，非是。蓋形似蜤蜴而實乃異類。英語謂之Salamander，西土傳說以為能居火中。

《左傳》“菟裘”《公羊》“涂裘”，是其比。

《御覽》九四一引作“螺蚌 ”。

蚄即蚌字。

今本無“諸”字，從于鬯《說文職墨》訂補(bǔ)。

《爾雅·釋魚》郭注。

《周禮·蟈氏》。

《蟈氏》鄭注。

《廣雅·釋魚》。

《爾雅》郭注引《淮南》。

《廣雅·釋魚》，《一切經(jīng)音義》十二引《爾雅》郭注。

《名醫(yī)別錄》。

《論衡·說日》篇曰：“儒者言月中兔蟾蜍。……夫月者水也，水中有生物，非兔蟾蜍也。兔與蟾蜍久在水中，無不死者。日月毀于天，螺蚌汨于淵，同氣審矣。所謂兔蟾蜍者豈反螺與蚌邪？”案王充蓋以蟾蜍為陸居者與蝦蟆異物，故云不能久居水中。

近著《楚辭集證》，有油印稿本，未刊行。

高誘注以“不周”屬下，讀為“不周山大則有……”云云，疑誤，以《天問》證之，歧母、不周皆神名（詳下），故《呂覽》云然。

《天問箋》。

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二本第三分。

《楚辭通釋》。

一作禺疆，一作禺京。

故《墬形》篇又云：“北門開以納不周之風(fēng)?！?

《天問別注》。

《九經(jīng)字樣》蟲部曰“飌，古文風(fēng)”。

四字從俞樾校補(bǔ)。

“凡”卜辭金文皆作 ，其形象舟，其義則為浮，當(dāng)即“汎”之初文。鳥漂浮于空中，即有風(fēng)之象也。

見《海外北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

冥溟通。

《管城碩記》。

“左角”下舊有“為天田”三字，從王先謙校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