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過笑嘻嘻的叔父的吩咐后,青年志剛方才對斜躺在沙發(fā)上的客人行一個簡單的見面禮。那個肥重的腰身在沙發(fā)上略欠一欠,一種照例和氣、穩(wěn)重的表情,從他臉上的肉紋中逗出來。
“好,好,這自然是令侄了。在大學(xué)念書不是?年紀(jì)小,有出息,筱翁家的家運……真有點兒象‘芝蘭玉樹’?!呛牵 ?
粗重的手指撮弄著短短上胡,同時那兩只不很靈活而藏著狡獪的小眼睛發(fā)出令人注意的明光,向志剛的叔父打招呼。
小客廳中,沙發(fā)與靠南窗下的軟椅上,側(cè)對面坐了這么兩位典型的“長輩”。他們的光亮的皮袍,他們溫和的態(tài)度,他們對于一切事富有經(jīng)驗從容不迫的言談,似乎使屋子中的任何東西都增加了安靜與和平的分量。
青年志剛穿了絨球衣、長褲,帽子沒戴,匆忙與浮動的樣子卻正好與他叔父、叔父的密友成為對照。
“過獎,小孩子倒還知道用功。他現(xiàn)在二年級了。您想:我沒有大孩子,家兄因為我在這兒干公司,把學(xué)生托給我。您知道:這夠多耽心,這個年頭,有孩子上大學(xué)。于今變得太快了,天翻地覆,我們不夠數(shù)?!么踹€能按部就班,畢下業(yè)來算是有了交代。為他在這兒上學(xué),住在我家里,說,您別見笑,我也真不是不操心?!?
“那……那……”胖子從衣袋里掏出白絲手絹擦著金絲腿的眼鏡,低了頭不在意地回答。
“那……正是‘責(zé)無旁貸’。年輕人,沒有長一輩替他操心還成?幸而地方好,不是有許多大學(xué)的地方,好教化,人多生亂,是定理也是定例。沒見報,北平哪兒還像樣子!”
叔父把右手里的三炮臺香煙向玻璃煙碟上彈彈灰。
“噯!從去年底到現(xiàn)在沒完事,怎么鬧的?幸而他沒到那邊去入學(xué),焉知非福?可是,如果他是北平的學(xué)生,子青,您說我怎么辦?因為我是受了家兄的重托呀,家兄常有病,到如今還蹲在鄉(xiāng)間?!?
“糟透了北平的學(xué)風(fēng)!”叔父叫他子青的官員似乎有意地?fù)u搖頭道,“我親眼目睹的北平!我干了二十年的事,在北平,前后合起來正好十五年。哼!從民國八年起,不是都說什么‘五四,五四’,從那時候我明白中國的亂子扎了根!無論怎么不好,法守終歸是法守,如果學(xué)生先不守法,天下還能太平?數(shù)數(shù)看:放火燒了×公館,一次;砸毀了×教長的公館,又一次;幾乎成群闖進(jìn)了執(zhí)政府,——那不定有什么暴力的舉動,又一次;最近又一次。這只把大事算進(jìn)去,鬧得與軍警打交手仗。筱翁,我們也曾當(dāng)過學(xué)生,不是守著令侄夸口,我那時候在日本讀書,雖然算激烈派,怎么樣?程度可不同,心也真純?,F(xiàn)在呢,青年人的心是轉(zhuǎn)軸,往好處說,……總歸一句是恨天下不亂,受壞人指使?!逼剑瑳]法說了,那地方一團(tuán)糟,不堪回首。您想想,比起民國初年來,人事盛衰,可不,要怎么說?”
他在這二十二歲的青年身旁得到了一個發(fā)泄感慨的機會,這許多話頭,一方對老朋友表白經(jīng)驗,一方是對后進(jìn)致訓(xùn)詞。
志剛已經(jīng)進(jìn)來了,不好即時退出,何況叔父很鄭重地對自己介紹這位老世伯是作過大事情的干員:財政、鹽務(wù)、內(nèi)閣的秘書,軍隊上的顧問,……這次為了公事到這邊來住些日子,能夠領(lǐng)領(lǐng)教,聽聽話,正是難得的機會。在外頭混久了,熟人多。叔父的意思十分明顯,對于這個看去并不怎么笨的侄子早存了好大的希望,所以趁禮拜六過午叫了志剛來聽聽談?wù)摗?
由這一段話,志剛完全明白了叔父口中的干員是什么樣的人物。想到這一晚上還得陪他在這個家庭中吃晚飯,就有點發(fā)急。一陣眩暈,額上微微滲出汗珠,才覺出網(wǎng)球場上的疲勞。立時他退到屋角的一把小椅上坐下。
但是那干員的話還沒完。
“筱翁,你是民元法政學(xué)堂畢業(yè)的,地道我們是從新潮流中打過滾的,不是一般老人那么頑固的頭腦?!?
志剛的叔父沉著地點點頭,黃瘦的臉上現(xiàn)出適意的笑容。因為當(dāng)年他熬得到手那張文憑,才能從征收局的科員起家。到現(xiàn)在,自然是事過境遷了,可是有人提到他當(dāng)年的學(xué)歷,一份滿足的心情從胸頭直向外迸。他平生最服從“木本水源”的道理,不有從前,哪能拖了梯子爬到目前的地位?
“絕不會的,我——像我,有人批評我是個中庸者,我受得??!這不是壞名詞呀,不偏,不倚,在狂狷之中,兩端都過分。我們能以履行這點大道并非易易,呵呵!……年輕人說我們還是頑固,足見識淺。您更懂得,還當(dāng)過一任校長,知道潮流能變成什么顏色。像你令侄……”
他正坐在沙發(fā)上用手指敲敲茶幾上的霽紅膽瓶,向志剛道:
“顏色不大容易分辨吧?記得一個學(xué)術(shù)上的名詞——什么‘色盲’,何嘗不對!自己長不上兩顆好眼,準(zhǔn)包在大流里變成瞎子——看不見顏色的分別,到頭只是吃虧,還有便宜?有便宜?……年輕學(xué)生不安分,想的太高,把世事看做泥團(tuán),要怎么捏便怎么捏?……唉!難怪他們,有幾個是天分好的,自己有定見?”
志剛坐不住了,站起來,想回幾句話好跑出去,臉上一陣燒,是要說話又不愿說的神色。
“你坐下,……怎么?多冷的天會出汗?不要一下班就往球場里跑,什么意思,干這個能不心粗氣?。磕闷鸸P桿來怕吃不住累勁。你不要出去,外間里小床上躺一會,等著開飯。我留下老世伯吃晚飯,沒外人。”
算是老人的體貼,他得了命令,悶住一口氣,轉(zhuǎn)身把絲絨門簾一掀走出去,躺在那小鐵床上。腦子岑岑作痛,校中的情形即時在他的眼前重現(xiàn)出來:
幾百個人頭的搖動,主席,……報告,決議,……高聲的叫喊,要求,……罷課,不達(dá)到目的全體休學(xué)?!@些影片與語聲不斷地閃映,嘩送。但他不能先對叔父報告,如果知道了至少先不準(zhǔn)他到校。叔父是那么樣的人,在對青年的愛護(hù)上完全與那位干員表同情?!巴虏豢盎厥籽?,像自己當(dāng)老學(xué)生的時代,上班,聽有人翻譯著東洋教員的講書,筆記一字不漏地抄在石印有光紙講義的上欄?;氐皆⑺?guī)規(guī)矩矩記條文,查法律名詞。雖是學(xué)生究竟還有點兒老風(fēng)度,正是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像這類輕松又是故意常說的感慨話,時常博得到同事們與友人的贊嘆;“所以咧,造成現(xiàn)時還可在社會上混點事情的資格,老學(xué)生自然有拿手?!蹦切┤税岩粯邮禽p松的贊美話敬過來,他便抹著光光的上唇,帶著鄭重的微笑,點頭收口。
志剛見過叔父的常態(tài)不止一次了,雖不對自己正式下嚴(yán)重訓(xùn)斥,然而這指桑比槐,與令人頭痛的嘆息,往往使自己坐立都覺不安。他住在這個冷冰冰的家庭中毫無快感,叔母每天出去打牌,一個小弟弟交給老媽子,叔父差不多得夜十二點方坐了包車回來,有時連著三幾夜不見人。與叔母說,不是公事忙便是出差。叔母已經(jīng)快六十歲了,比丈夫大五六歲,似乎很看的開,再不過問男人的事。照例每個月從叔父手里接過幾百元的花銷,便什么事與她無關(guān)。因此叔父對外人總說內(nèi)人是少有的賢惠人,懂得婦人的道理。他們?nèi)绱说囟戎兆?,誰不問誰的行動。
然而志剛也有他的課外的消遣,那般志同道合的朋友曉得他是這地方××公司經(jīng)理的侄子,手頭又松,自會有許多適意的新玩法,所以平日除開回家之外他并不嫌寂寞,也想不到什么高遠(yuǎn)的事上去。
自從近幾天來,糊里糊涂地學(xué)校中忽然鬧起風(fēng)潮來(他真有點糊涂,對于學(xué)潮的原因),學(xué)生與學(xué)生中間,教職員與教職員中間不曉得怎么生出許多波折?他太不關(guān)心了,平日是那么超然的,弄不清這里頭真有什么是非,不過他在恍惚中也知道與救國的題目有關(guān)。以外呢,他連向大家問問也不肯。不過另外有層困難,使他感到苦悶。自己已經(jīng)是二年級了,好容易混得過沉重的功課,每回考試沒有補考。雖說原先對于文憑不放在心上,年級高一點,未來的籌思使他不能不把利害估算一下。如果自己加入激烈派,名目說是好聽,于學(xué)生的本分上也許說得過,救國,……因救國而運動,為青年的集團(tuán)作聲援,難道不佳?然而結(jié)果呢?或者因此犧牲了他的另一面的前程?不至被團(tuán)體把自己出賣了吧?不至與學(xué)校當(dāng)局作正面的沖突吧?……這幾天中,連他唯一的嗜好——網(wǎng)球拍子都懶得拿了,少對手,提不起興致。今天為了一位校外朋友的邀約,在××中學(xué)的體育場上跳打了兩個鐘點,臨別時還得分心囑咐那位偏戴著醬色小帽的姑娘替他守秘密。被同學(xué)們知道了,他沒有勇氣能夠抗得住許多鄙視的眼光與鋒銳的唇舌。
到家來,一股喘不出來的氣頂住嗓門,腦子里一個勁發(fā)脹。
小客廳中叔父與那位干員談話的聲音小得多了,有時似是攙雜著幾句東洋話。叔父為了地方的關(guān)系,倒能在公事余暇找東洋人溫習(xí)著當(dāng)年法政學(xué)校中的舊課。他有那么熱的一顆心,比年輕學(xué)生知道用功的利益,不到一年居然能夠與他們辦一點小交涉了。不過志剛一聽見他們密談中有些“苦米,尼紅”的語音,更沒意思,一骨碌跳下床來向院子里沖去。
是春末了,木柵上的藤蘿開得正好,鮮潤的粉紫色的墜花,那么安閑與那么幽麗。十字木架中簇著叢疊的小葉子。映在土地上像一幅配置好的藝術(shù)的攝影。去年新栽的木筆花敗了,還留有未墮的紫英。一群蜜蜂在藤蘿架底下哄成陣。小弟弟喂養(yǎng)的大黑貓睡在草地上打唿嚕。天太長了,斜陽的余光仍然溫布著春暖。院子對過的一帶小山上閃著金輝,小松樹、檞樹、洋槐,連成一片淡綠色波面。多舒暢的時季,風(fēng)絲兒不動,一切是在平和安閑中屏著氣息,引人沉醉。
約計快五天了,雖然不上課,可不曉得把時間怎么發(fā)送的那樣快。近來有兩件事使他總拿不定準(zhǔn),也無從表示態(tài)度:對于學(xué)校,因救國問題釀成的風(fēng)潮,要往哪邊站?還有密司S對自己那么真切熱烈的要求,還不表示態(tài)度,她既非嚴(yán)重地拒絕,又沒有同意的表示,只在飛霞的腮頰上分外浮上一層嫵媚的嬌笑?!酥?,她似乎分外忙,與男朋友們的交際也分外多。三次電話的回復(fù)總有兩次是:“小姐與朋友出去玩去了”。這是個粉紅色的新謎,自己無從猜起;即使猜明了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怎樣進(jìn)行。
看到院子里各種生物的閑適樣子,更加增了心上的煩悶,他走遠(yuǎn)點,離開半曳著絳花絲帷的玻璃窗有幾十步。
小房子中的電鈴響了,聽差一個都不在,他起初不理會,禁不住連接著又響了兩回,他沒好氣地到灰色鐵門邊用力撥開鐵關(guān)。以為是小弟弟由學(xué)校回來,沒想到隨著那沉重的門扇擁過一個瘦弱的身子來。
軟絨小帽,短短的青絨大衣,一雙光亮皮鞋。高尖鼻梁,露骨的雙顴,配合成另一樣的身形。
“對不起,老爺在家嗎?你?……”
“客廳里,誰?你貴姓?”志剛有點迷糊,曾沒見過這樣的一位熟客。
“??!??!您是這宅的侄少爺吧?早已聞名,不是在大學(xué)讀書?”
“……”
“我,李小泉,隔兩個禮拜總與老爺見面,不過不常到府上。”
“李小……李先生?!敝緞偟竭@時才曉得來客是哪一個,因為他也是早已聞名的了。接著道:“在客廳里,請進(jìn),我有事,不陪,——不陪?!?
那輕小身段的人瞇著斜小的一雙眼,不再說什么,穿過藤花架,推開石臺上的銅把子花玻璃門閃進(jìn)去了。
“非想個法脫開不成!一個行尸已夠受了,平空又飛來一個他——這包走私貨的小流氓。我哪里有這份耐力,坐下聽他們扯淡?!彼胫?,盡用手指捏弄眉頭,找主意,一陣惡心的味道在胸中擁撞,而室內(nèi)同時也起了一陣笑聲。
他知道這著名的李小泉與叔父不是平常的交誼,他在流氓的幫里勢力不小,開著大飯館子,專門與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物來往,放印子錢,吃腥賭,而他的唯一的財源是包私運。北方來的私貨,并不用他親自冒險,有的是走長道的小婁羅,一批貨來到,有多少份子,坐守現(xiàn)成。他在這樣團(tuán)體中是外交老手,認(rèn)識的體面人物頂多,辦起事來準(zhǔn)沒錯。誰遇見他總是李大爺、李小翁的叫著。叔父的外快錢,一部分與他有關(guān)。志剛來住了一個年頭,總沒碰見,不過從叔母的閑談中曉得這位有神通又走運的流氓頭的勢派。
因此,雖然寄食在貌似和善的叔父家中,若一想到這類事,不免臉上有點發(fā)燒,恨不得即刻搬到校內(nèi)住去。經(jīng)不得叔父的一陣告誡,便又遲疑起來。而使他最不肯決意離開這個家的原因,還是每天三次精美的飲食,電話的便利,再則人人知道他是這里闊經(jīng)理的侄少爺,有這個招牌,他可以記賬去做時樣的西服,吃大餐,叫汽車。
然而他究竟還是青年,除了那些便利的享受之外,他對這一家人都合不來,尤其是叔父,有許多鬼鬼祟祟的舉動使他憎惡,使他感到不安。
偶然想起來,不是自己讀不起大學(xué),何苦蹲在這個家里?及至享受著由叔父的招牌而獲得的種種便利時,他只好搖搖頭又蹲下去。
他是這么一個好說話的大學(xué)生,在學(xué)校照例上課之外,交女朋友,看電影,打球,正如某些學(xué)生一樣。除掉最近那兩件事算是碰了難題,平常他永遠(yuǎn)是一個快樂的典型者,不憂慮也不憤激。
時間過的太快,院中的斜陽已經(jīng)收回了末后的金光,西方有一抹殘霞,從絳紅色愈染愈淡,變成一團(tuán)灰色的空煙。他急切想不出什么脫逃的計策,而后面廚房里煎炒的肉香,卻一陣陣送來。搔搔不很整齊的短發(fā),老是急步著來回走。無意間右手觸到褲袋中的一疊厚紙,抽出來,匆匆看過,他笑著,便向小方樓的夾道跑。轉(zhuǎn)過墻角,從另一個穿門到自己的臥室中去。
在未折疊的被褥上面坐下來,脫了球衣,換了一身淺色十字格的法蘭絨西裝,套上清早女仆擦過的新皮鞋,跳下來,一面打著領(lǐng)帶一面再向外跑。幸而未走出回廊門,想起什么來,轉(zhuǎn)身重到門內(nèi),戴上呢帽。用水筆在方才掏出的厚信箋上把下面的日子涂改了兩個字,吸墨紙找不到,便夾在右手兩指中間抖動。對墻上掛的大圓鏡映出自己的面容,微微現(xiàn)著興奮的紅色,簡直像個剛得到一塊糖果、忘記了吃過苦藥的小孩子。
跑到客廳門外站定,調(diào)整著粗浮的呼吸,裝成往見遠(yuǎn)來客人的姿勢。那張久已放在褲袋中的信箋,看看,黑色干了,正要推門。
“伍參議遠(yuǎn)道來此,今兒幸得領(lǐng)教。晚飯后可得讓我做一次東,……講好玩的去處,經(jīng)理,——您可不是不如我?!健c,……紫羅蘭跳舞場……國際飯店……”
有幾句聽不清,這明明是那小個兒李小泉的口音,接著他們是一陣放縱的大笑。志剛不再等了,出其不意地猛然進(jìn)去。
叔父嘴角上的笑紋還沒收起來,一支雪茄驟然從柔白的手指上溜到煙缸中去。伍參議——那位遠(yuǎn)來的干員,卻毫不在意,把一本日文的《支那雜志》疊在左肘下,笑嘻嘻地對立在地毯當(dāng)中的李小泉點頭。志剛直走到叔父面前,把那張黃色厚紙呈上。
“×教授今晚上開茶話會,招待一位外國來賓,……打發(fā)人送來這封信?!磺?,可是沒有法推辭,他對學(xué)生們十分客氣,還可與外國人來往?!?
匆遽中,叔父只把紙面上的藍(lán)字看清楚了下有×教授的署名,怕被侄子聽見什么不妥的事件似地,不像平日那么裝點,只說一句:
“偏偏不湊巧。伍老伯來了,他又開什么茶會。……”
“不妨,不妨,令侄不可失卻這種機會,何況我們坐在一處瞎談,年輕人也有點不自在。……哈哈……”
就這么樣,志剛便在門外朦朧的暗影中恢復(fù)了他的自由——至少,這一晚上他可以忘卻了學(xué)校的糾紛,與被粉紅色迷夢顛倒的苦悶。
按照近來的經(jīng)驗,當(dāng)這美好的春末黃昏后,一定找不到密司S,何況晚上往她家跑,先受不住那守門的老頭子的白眼。昨兒與今天頭午兩次電話,都受了沒有在家的回絕,——也許她是成心對自己玩手法?真不情愿?接著就來一個第三次,怎么辦呢!馬路上溫風(fēng)吹來公園里花草醉人的香味,一對對步履輕快、不斷著大聲說笑的青年男女,他們像是長著快樂的翅子,可以滿天飛翔。自己孤零零地想不出怎么樣才可把這一個黃昏消磨下去。現(xiàn)在,他怕遇到校中的同學(xué)。反正不是這一派便是那一黨的分子,自己的話說出來要比量尺寸,原來沒打定主意走向哪一邊,一個露了怯,以后便處處難行?!?
他在幽靜的街上彳亍了半小時,方?jīng)Q定先找一家館子使自己沉醉一下,借重酒力的刺激,或者另外打一點主意?!谀潜K彩罩的五十支光的電燈下喝過兩杯葡萄酒,便又感到畏怯了,本沒有大量,而且他又是對于新法衛(wèi)生很講究的青年,記得許多書上講到吃酒的毒害,他端著高腳玻璃杯有些遲疑了。微微覺得臉上發(fā)熱,可是清醒得很,一點點的眩暈都沒有。低下頭,端詳著這身整齊的新西服,聯(lián)想到醉人的狀態(tài),他對于褲管上筆直的折紋,與亮得可當(dāng)鏡子用的皮鞋尖有點愧對?;貞浿鴱耐鈬兞祟伾慕淌趥冋f的禮節(jié)、講究,一個健全的國民,必不可少的“尖頭鰻”的神氣。對酒杯搖搖頭,為什么自己不尊重自己,不理智一點,甘心要學(xué)酒鬼的行徑?一個有教養(yǎng)、有門第的上流子弟的大學(xué)生,連這點耐力都把不住?……
半杯酒冷落在玻璃桌面上,他毫不留戀地站起來,按按電鈴,跑進(jìn)一個白衣堂倌,和氣滿面,腰微彎著,在桌子旁邊靜聽這少年“尖頭鰻”的吩咐。
“去,——這一瓶酒拿去,拿去,不要擺在這里。”他像一個情愿懺罪的犯人,有知過必改的一時的決心。
“噢!……什么?先生,這酒是地道的法國貨,昨兒從外國公司整箱要來的?!壬缓??……”
明白這堂倌錯會了自己的意思,他擺擺手。
“好不好誰來管,拿去,拿去就是了。不退賬,照價付錢,就是,你還不明白,真笨,還不成?……我為的是不叫它放在這里!……去!一碗十錦炒飯,燴牛肉絲加洋蔥,還有先要的面包鴨肝湯,快!……”
堂倌立刻端了那細(xì)頸的高瓶子,連連答應(yīng)著“是,……是”,退出門外。雖然他可以喝口好酒,可到底不明白這位少年客人的真意。
像是清醒過來的罪人,他以為他的理智能夠克服了這魔鬼的誘引。炒飯與牛肉絲吃起來格外有味。想不到自己居然有點硬勁,不但可以逃免了叔父的命令,又能給自己添上了一重“克己”的工夫。他在腦子中描畫出那個胖臉干員笑里藏針的面色;包運私貨的李小泉,在一邊巴結(jié)湊趣的卑鄙樣子;以及一本正經(jīng)的叔父在搖頭輕嘆。他們哪會想到自己在這個精美的小房間里吃獨桌?平常想不到的乖巧與克制,這晚上都來了,因此他又很樂觀?!靶枰潇o,——更需要理智點,什么事一定可有相當(dāng)?shù)慕鉀Q。明兒來,校中風(fēng)潮是又一個的試金石,當(dāng)然會計劃出一種高明的態(tài)度,何至左右都不是!……”這類的思潮翻一個小小的浪花,又點到密司S的態(tài)度上:究竟是女孩子的把戲,不是什么雜志上提到,凡是女子多少帶點狐貍的狡獪,終久有一天捉住她的尾巴!……到明兒,慢慢地想方法,會失敗到她身上?論哪一樣?……他用鑲銀的牙箸攪動深紫色的鴨肝片,稍稍用力,那嫩軟的東西被夾成兩小段,送到口中,咀嚼著又粘又膩的味道。意思很朦朧,也許在未來他會把S像鴨肝一般的這么含的住,……準(zhǔn)沒錯兒。
雖然不過兩杯酒下肚,而且又馬上自己克制住了,可是他的膽力比飯前增大了。憂郁、煩悶去得很快,像秋空中的輕云,經(jīng)不住一陣爽利的清風(fēng)吹散了。他決定這晚上要找快活,一切事都放在一邊,到明兒,自可用理智的刀鋒向更深處分削,再求結(jié)果,不會晚。
略覺得輕飄飄地掠下了包銅的樓梯,看畫著三角圖案的墻上,掛鐘已經(jīng)八點半了,沒留心倒消磨了兩個鐘頭。
穿過霓虹燈閃著藍(lán)眼睛的熱鬧街道,腳步快得多,有時低聲吹著口哨,惹得行人道上的幾個聳散著細(xì)發(fā)的女人們對他格外注視,他也向她們溜幾眼,得勝似地再向前走。
九點后,在電影院中他看了兩小時的美國電影,在眼前閃晃的是飛躍的大腿,與強盜的手槍,加上溜銀的跑馬,奇奇怪怪的卡通片。及至從光亮的立體大建筑物里隨著稀稀落落的男女出來之后,他又在想著別的計劃了。時間還早,回去一定不能馬上睡覺,如果在這個時候去翻厚本的洋文書,未免太煞風(fēng)景了。理智使他明兒再說!戀愛,風(fēng)潮,隔得還遠(yuǎn)的教室中的上課,更不必忙。他只好盡力去找方法消遣這春末的深夜。他覺得自己有可佩的決心,仿佛能報復(fù)叔父與那位干員、李小泉三人給自己的晦氣似的。
湊巧,在一家咖啡館前,碰個對面。穿著騎馬褲、黑上衣的徐健兒,挺胸凸腹地站得姿勢很好,像是預(yù)備擲鉛餅的架步,只差右手沒向后伸出去,原來他在呆看著幾個西洋男女的出入。
冷不防,志剛從左肩上用手遮住了那呆鳥的一只眼。
“嘛?……誰?”吃驚的叫聲使志剛大笑。
“你這——少爺,蹓跶來,你倒享福。學(xué)校里鬧得天翻地覆,交了你的好運。瞧你這身份兒,這簇新的西服,一定是去會情人?……”
健兒是校中有名的五虎將之一,在全運會上曾出過風(fēng)頭,一口東北話十句里往往有兩句是脫了板的罵人語尾。大個,圓眼睛,粗眉角,論分量也有近兩百斤重。他是校中最受優(yōu)待的學(xué)生,向來不管那些小事,終天在外邊與體育派的人們混。本名是徐健,人家送他的健兒外號,他很高興;印在名片上,表明他是個現(xiàn)代的大無畏的青年。與志剛沒有多大交誼,可是對于外事不屑談不理會的態(tài)度上,他們可十分契合。
“你們,運動員,動不動情人不情人,‘自古美女愛英雄’,你們硬充充膀子,便把女孩子做了俘虜,好容易!像我這樣的,講情?……”
“喂!老剛,咱還值得來那一套酸溜溜的玩意?于今世界講真戀真愛,不是老實人誰玩那個?我這兩天被學(xué)校的風(fēng)潮打昏了腦袋殼,開會又開會,嘛勁?吃過晚飯,呆不住了,跑出來溜腿,咱是同志,在這一條線上。你瞧,大家火并,到頭總有吃虧的,犯得著?本來想到跳舞場出出力,一個人怪冷清的,好,咱就一道,瞧你這身衣服也得走上這么一趟啊?!?
健兒把鴨舌帽拿在手里,拋上去又接下來,手法漂亮,尖尖的厚嘴唇一突一突地,意思是還有話說。
志剛也正在微覺彷徨的途中,難得碰到這位不期而遇的伴侶。雖然嫌他粗魯點,可是行家,吃大餐,跳舞,準(zhǔn)包不會露怯。于是他們并著肩,右腿緊跟著左腿,向上抬,向下落,四只皮鞋在水門汀的花磚道上響著青年風(fēng)的勇武的樂調(diào)。
“這次,你準(zhǔn)是第一次見見健兒的身段。咱們到跳舞場一塊來還是破天荒。要跳得好舞,腳底下生勁——有根。跳舞,男人永遠(yuǎn)是女的扶手,是主動不算被動。這個與運動有關(guān),說你會不信,凈說本行的好處?對呀,運動有修養(yǎng),許多事都占便宜,包括了精神的與物質(zhì)的。我的華爾滋最有拿手,敢與鬼子水兵賽賽。我有目的,這不僅是娛樂,練身段,舒筋,和血。腳板怎么一轉(zhuǎn),周身都像發(fā)了酵。女的像小皮球,怎么滾怎么是?!蟿偅闾€(wěn)了,腳步踏不開。像是吃飽了的鴨子?!憧蓜e生氣,你們文縐縐的科班,一個勁,做什么老是不前又不退;不出大力又不肯撇得開。我說這話,就多啦,校里的風(fēng)潮照例是好從文科學(xué)生領(lǐng)頭,然而打硬仗又找到咱們武的?!杏貌恢杏茫磕阏f。哈哈,哈!……”
健兒與志剛斜對面坐著,這一次他們都沒下場。每人守著一杯濃黑的咖啡。健兒十分得意,正在發(fā)揮他的運動哲學(xué)。然而志剛卻沒大理會他,直瞧著一位穿駝絨袍、五十開外、梳著蒼白的分頭先生抱著上回自己的舞伴,用青緞鞋在有光地板上打旋轉(zhuǎn)。金口、尖頭、高跟的細(xì)腳與渾然的有柔感的老式緞鞋配合著,掉換腳步,真是另一種的幽默味。那叫雪的高個舞女,每轉(zhuǎn)到自己身旁,從那男人的肩上給自己一溜的眼風(fēng),像是扮鬼臉,又像是預(yù)約再一次的伴舞。那黑眼球一盯著他,志剛便有點坐不住,老是隨她的身子轉(zhuǎn)動。如果他自己跳,至少還可看個完全的正面,胸脯,……
“喂!剛,怎么啦?又走了神?在這兒,咱得拿著當(dāng)運動藝術(shù)之一來研究,干嘛想別的,太怯呀?!?
志剛把手放在厚磁杯子后面,輕輕地?fù)u擺,怕叫鄰座的人聽去夠多泄氣。其實他太謹(jǐn)慎了,對面臺上,提琴、小鼓、批霞娜正叫得合拍,坐客的眼神似乎都飛到那一個個小皮球的衣裳底下去,憑健兒聲再高些誰也不會注意。
燈光綠幽幽地如一大堆鬼火,人臉上都罩上了一層怪光,像是生氣,又像是呆想著什么。拉小提琴的那位胖子白俄,胸骨緊頂著琴尾巴,身子盡著向左右晃動,有油光的腦門,那么明,恰在大電燈下面,仿佛是位魔法師正在作法,想從禿腦袋上生出一朵花來。
那運動員的粗指指著轉(zhuǎn)圈的“腳藝家們”,比著,在桌面上也畫了一個空圈,他的話再往下拖。
“剛,想的開,看的慣,人生有嘛苦惱?轉(zhuǎn)呀,轉(zhuǎn)呀,跳出,跳進(jìn),怪逗趣的。等自己下場子也是暈暈地莫名其土地堂,——這話你該懂?莫名其土地堂的轉(zhuǎn)!人生若還要講哲理,你來看,有例子擺在眼前。想扭了,凈在人家腳底下找天堂,我說,是地道的傻哥兒,咱可犯不上。……青年大學(xué)生,滿口治國平天下,滿心主義,改革,……嗄!你懂?到頭還是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我不薄今,不罵古,后人走的前人轍,是人得往聰明處找,犯不上!……”
他的話匣子的機弦還沒走完,光一閃,慘白的電燈重露了臉,三面空座上又裝滿了西服、長衫、披發(fā)的生物。那上一回挾在志剛臂中的雪,一只小手叉在胯股上扭過來。徐健兒的話馬上轉(zhuǎn)了音,一邊拉椅子,一邊叫著角落里穿白衣的茶房。
“包歪,——再來一杯咖啡?!?
這個包歪剛剛轉(zhuǎn)過身去,另一個從一間小屋里溜出來,在全場里打了一個旋,加緊腳步,跑到還沒坐好的雪的身旁。
“電話,——您,國際飯店來的?!?
“國際飯店,姓什么?”她的水汪汪的小眼瞪一瞪,意思有點兒煩。
“……姓李,他沒說號,不是常來的李老板?李小……你知道?!卑峋有陌崖曇舴诺托欢@位李老板連志剛也知道是李小泉——那個黃削面孔的私貨包運者。
“咦!”她嚶了聲,絕不遲疑,起身跟了包歪走,順便還歪一歪頭,留給這兩位青年一樣的媚笑。
本來休息的時間很短,下一次,運動員早定了主意,想把她挽住跳一次狐貍步??墒瞧娇諄砹诉@么個飯店的電話,頓時臉上微微地紅了。除掉叫了一聲“倒運”,他只是鼓著厚腮幫,直瞧著那個窈窕身影鉆進(jìn)旁面的小屋子去。
志剛有點心驚,他倒不在乎這一霎時的不高興。李小泉從國際飯店來的電話,大約那闊氣的房間里,至少還另外有兩位吧?自己臨出門時,在客廳外聽到的話音,有點兒線索,當(dāng)時不留心,這里不是紫羅蘭跳舞場么?早記起來,為什么同健兒來?幸而沒遇到?!瓱o論誰,不怪難為情?她與李小泉有一手,錢多,有勢力,自己比起來,差得多。加這回不過兩次,每次跳不上五元錢的舞票。……他心里有點兒不合適,兩手在膝頭上互握著,輕輕地抖動。這點情感的導(dǎo)火線,不止在李小泉身上,他不敢想,只是個幻象:叔父也似乎在闊氣的大房間中,兩只穩(wěn)重的腳,踏住地毯,拖出圓圓的圖案畫?!?
怪,再一次音樂開始了,各個舞女又下了場,雪還沒從那間小屋子里跳出來。這更增加了運動員臉上的紅色。“倒運!”他的話音轉(zhuǎn)成又簡又促的短調(diào),不管志剛,他向?qū)γ娴囊慌乓巫由献呷?,拖了個高個兒一臉胖肉的俄國女人,迅速地加入那對對的舞團(tuán)。
志剛一動不動,也不再去看那些一斜一伸的影子。晚飯,在客廳中的訓(xùn)誡話,他們的笑,他們的做作的神色,如一片落了色的五彩片在眼前直晃。綠光中,那活潑的身段從小門邊跳過來了。先不走向自己的桌子這邊,她同一個包歪咬咬耳朵,高跟鞋像溜冰的姿勢飛過來,吐口氣坐在絨椅墊子上,瞧瞧端坐的志剛,她咬著鮮紅的下唇直笑。
“對勿起!一會我得告假了,——汽車就來接我去?!?
“國際?……”志剛裝做毫不在乎的樣子,然而口音有點不自然。
“是啊,國際飯店,他們來找我,還有另外的兩個不在這個舞場的女的。真忙死人?!?
這明明是得意話,像居心說給這個青年學(xué)生聽的,志剛楞住眼沒的回答。她又說了:
“有人請客,從北平來的一位參議,還有,……”
志剛搖搖手,表示不愿意往下聽,她的話便打住了。一杯冷咖啡,她端起來一氣喝下,這時門外汽車的喇叭聲己聽得到。
沒等推開那掛了珠彩珞的正門,她迎上去,這回連上次的媚笑也沒有了,只余下身上飄過來的香氣。
從大門里挾了她走去的,志剛在座子上看得很清晰,一點不錯,是頭幾個鐘頭在藤蘿架下叫自己侄少爺?shù)睦钚∪?
音樂仍然沒曾停止,志剛也沒看見那運動員轉(zhuǎn)到哪邊去了。平日沒有的決斷勁,這時他卻馬上跳起來,從衣架上掇過呢帽跟出去。
夜半了,街道上只有零落的幾輛人力車,微冷的風(fēng)掃著幾塊紙皮。前頭,一輛瞪著紅眼睛的汽車,……轉(zhuǎn)過那道橫街,紅眼睛便消失了。
這更清楚,他知道那條橫街的轉(zhuǎn)角上便是五層樓的國際飯店。
這一夜志剛叔父的公館中,出去的沒有一個轉(zhuǎn)回來。他的叔母在親戚家賭個通宵。第二天志剛?cè)嘀叩难劬︴饣丶視r,門上人告訴他:“老爺同北平來的客人出去一夜,有公事,直到過午方得回來睡覺呢。”
那時樓上的大掛鐘正敲過三點。
晚上,他又見那位“干員”與李小泉挨著膀子到客廳中去,緊接著又來了一個小身軀的外國人。很安靜,沒叫他再去聽他們的道德哲學(xué),仿佛他們有密事商量似的,志剛也不想去探聽他們的談話。
從這天以后,志剛沒遇到那一晚上的徐健兒,不知道學(xué)校中的風(fēng)潮怎么樣,他不為這件事使自己躊躇了。想著做一個中庸主義者?還是要把他自己真養(yǎng)成叔父的“芝蘭玉樹”?誰知道?他連密司S家的電話也懶得打了。
一九三六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