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漢武帝的宗教
漢武帝(在位當前一四—八七)的出身是不很高明的。他的母親姓王,是槐里人王仲的女兒。王仲的妻子名臧兒,是燕王臧荼的孫女。臧荼在漢初敗滅,他的子孫淪為貧賤。臧兒嫁與王仲,生一男二女,王仲便死了。臧兒改嫁長陵田氏,生男田蚡、田信。臧兒的長女已嫁與金氏,已生了一女,但臧兒信了卜者的話,以為女兒有大貴之命,遂想把女兒從金家奪回。金家不肯離婚,臧兒遂把女兒送入太子宮中。太子即是景帝,他愛幸這位王小姐金奶奶,生了三女一男。太子做了皇帝,金奶奶做了王夫人,王夫人的兒子做了膠東王。王夫人會運動,不久景帝廢了薄皇后,立膠東王徹為太子,王夫人便做了皇后。金奶奶做了皇后九年,景帝死了,太子即位,是為漢武帝。金奶奶做了皇太后,她的母親田老太太臧兒封為平原君,臧兒的兒子田蚡封武安侯,田勝封周陽侯。不久田蚡便做了丞相。金奶奶當初在金家還有一個女兒,武帝后來知道了,便親自去看這位同母姊姊,其家在長陵小市?!不实邸持敝疗溟T,使左右入求之。家人驚恐,女逃匿。扶將出拜。帝下車泣,曰:“嚄,大姊,何藏之深也!”載至長樂宮,與俱謁太后。太后垂涕,女亦悲泣。帝奉酒前為壽,錢千萬,奴婢三百人,公田百頃,甲第,以賜姊。太后謝曰:“為帝費!”因賜湯沐邑,號修成君。這位少年皇帝很受他的母族的影響。他的外婆平原君(田老太太臧兒)生長民間,深信民間的宗教迷信。長陵民間有一個女子,曾嫁為人妻,生產(chǎn)而死;死后,她的妯娌說她的鬼有靈,能附在人身上說話。妯娌遂奉她為神,鄉(xiāng)下人民多往祠祭求福,號為“神君”。神君能說家人小事,往往有驗。田老太太貧賤時,也奉事神君,后來女兒做了皇太后,外孫做了皇帝,兒子封侯拜相了,自然都是神君之賜,于是神君更受人尊崇了。武帝即位之后,把神君請入宮中,請她住在上林中磃氏館?!斗舛U書》說,及今上即位,則厚禮置祠之內中。聞其言,不見其人云?!妒酚浾x》引《漢武帝故事》(宋本有此段,各本《史記》皆刪)云:霍去病微時,自禱神君,及見其形,自修飾,欲與去病交接。去病不肯,謂神君曰:“吾以神君精絜,故齋戒祈福。今欲淫,此非也?!弊越^不復往。神君慚之。此段雖不盡可信,然所謂“聞其言,不見其人”,大概不過如此而已。這是武帝從他的外婆家?guī)淼淖诮獭?
武帝是一個最容易相信的人,無論怎樣荒謬的迷信,他都能接受,真不愧為田老太太的外孫。長陵神君之外,還有一位壽宮神君,其歷史也很有趣:〔元狩五年〕(前一一八),天子病鼎湖,甚,巫醫(yī)無所不致,不愈。游水發(fā)根言上郡有巫,病而鬼神下之。上召置祠之甘泉。及病,使人問神君,神君言曰:“天子無憂病。病少愈,強與我會甘泉。”于是病愈,遂起幸甘泉,病良已,大赦,置酒壽宮神君。
壽宮神君最貴者太一,其佐曰大禁司命(《風俗通》說:“今民間獨祀司命,刻木長尺二寸,為人像,行者擔篋中,居者別作小屋。齊地大尊重之?!边@就是今日的灶君司命,其起源在齊地)之屬,皆從之。弗可得見,聞其言,言與人音等。時去時來,來則風肅然。居室帷中,時晝言,然常以夜。天子祓,然后入,因巫為主人,關飲食;所欲言,行下。(神君所言,行下于巫。)
又置壽宮北宮,張羽旗,設供具,以禮神君。神君所言,上使人受,書其言,命之曰“書法”。(《郊祀志》作“畫法”。)其所語,世俗之所知也,無絕殊者。而天子心獨喜。其事秘,世莫知也。(《史記》二八)這真是田老太太的外孫皇帝的宗教。
上文所說壽宮神君所最尊貴的“太一”,也有很有趣的歷史?!斗舛U書》說:亳人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貴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東南郊,日一太牢,七日。為壇,開八通之鬼道?!?
于是天子令太祝立其祠長安東南郊,常奉祠,如忌方。五帝現(xiàn)在不算最尊神了,五帝之上又造出了一個太一,為最尊之神。但謬忌既可以造太一,別人也就不肯落后,于是其后人又上書言:“古者天子三年一用太牢,祠神三:天一、地一、太一。”天子許之,令太祝領祠之于忌太一壇上,如其方。這種主張似是反對謬忌的主張。五帝皆是天帝,謬忌要抬出太一來統(tǒng)轄五個天帝,而此說則要抬出天一、地一來,和太一并列,而位居太一之前。人人都說“古者天子”如何如何,而武帝都一概接受,“祠之如其方”。這張“封神榜”上的最大神遂越添越多,并且越后出的越高貴。試列為下表:
第一步秦文公祭白帝。(前七五一)
第二步秦德公祭青帝。(前六七二)
第三步秦靈公祭黃帝,炎帝。(前四二二)
第四步漢高祖立黑帝。(前二五)
第五步謬忌于五帝之上加太一。
第六步又有人于太一之前加天一,地一。(約在前一二四)
六百年中,大神演變升沉的歷史如此。太一等既得皇帝的承認,于是甘泉宮的壁畫便有天一、地一、太一的神像了,于是壽宮神君也會說她最尊貴的神是太一了。但“天一、地一、太一”之說終未能成立,而太一漸成為最高之神。元鼎四年(前一一三),便有人說,五帝,太一之佐也。宜立太一,而上親郊之。這便是要用太一來替代六百年來郊祭的上帝了。武帝頗有點遲疑。恰好那時來了一位最荒誕的方士齊人公孫卿,獻上一部“札書”,說黃帝得寶鼎的事。武帝“大悅”,請他來談。公孫卿說:……寶鼎出而與神通,封禪。封禪七十二王,唯黃帝得上泰山封。漢帝亦當上封,封則能仙登天矣?!?
黃帝且戰(zhàn)且學仙,患百姓非(反對)其道,乃斷斬非鬼神者。百余歲,然后得與神通。……黃帝采首山銅,鑄鼎于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髯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群臣后宮從上龍七十余人,龍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龍髯,龍髯拔墮,墮黃帝之弓。百姓仰望,黃帝既上天,乃抱其弓與胡髯號。故后世因名其處曰鼎湖,其弓曰烏號。這樣有聲有色的演說,自然把那位田老太太的皇帝外孫哄的滴溜溜轉,于是天子曰:“嗟乎!吾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耳!”乃拜卿為即,使東候神于太室。公孫卿的說法,有一點最可注意,就是他把黃帝看作人間帝王,因修仙而登天去的。這不但把秦民族所奉的一個上帝和歷史傳說的古帝王合作了一人;并且明明說五帝的首席上帝既是人間帝王上升的,自然不能算是最高的神了。于是武帝遂決心把五個上帝降低一格,令祠官寬舒等具太一祠壇。祠壇仿亳忌太一壇,壇三垓,五帝壇環(huán)居其下,各如其方,黃帝西南。除八通鬼道。太一所用如雍一畤物,而加醴棗脯之屬。殺一貍牛以為俎豆,牢具。而五帝獨有俎豆醴進。其下四方地為醊食群臣從者及北斗云。……
十一月(前一一二)辛巳朔旦冬至,昧爽,天子始郊拜太一。朝朝日,夕夕月,則揖。而見太一如雍郊禮。其贊饗曰:“天始以寶鼎神策授皇帝,朔而又朔,終而復始,皇帝敬拜見焉?!?
其祠列火滿壇,壇旁烹炊具,有司云:“祠上有光焉!”公卿言:“皇帝始郊見太一,……是夜有美光;及晝,黃氣上屬天。”太史公(司馬談)祠官寬舒等曰:“神靈之休,祐福兆祥,宜因此地光域立太畤壇以明應。”(應是感應)武帝下詔曰:朕……望見太一,修天文。辛卯夜,若景光十有二明?!兑住吩唬骸跋燃兹?,后甲三日?!彪奚跄钅隁q未咸登,飭躬齊戒。丁酉(辛夜有光,是先甲三日。后甲三日為丁日),拜貺于郊。(《漢書》六)司馬遷很微婉的記載“其祠列火滿壇,壇旁烹炊具”,自然祠上應該有光了。阿諛逢迎的人便說這是“美光”,皇帝也下詔說這是神貺了。從此以后,太一真成了漢帝國宗教的最尊神了。
漢武帝不但替五帝添上一位老總,還替他們娶了五位太太。他想五位上帝應該有五位后土,后土即是地后。他說:今上帝朕親郊,而后土無祀,則禮不答也。于是太史令司馬談和祠官寬舒等議定后土祠儀如下:天地牲角繭栗(天地牲之角如繭如栗,言其?。=癖菹掠H祠后土,后土宜于澤中圓丘,為五壇,壇一黃犢,牢具。已祠,盡瘞。而從祠衣上黃。武帝遂立后土,祠于汾陰、脽丘(在前一一三),皇帝親望拜,如祭上帝之禮。于是這時國教的大神系統(tǒng)不是“天一、地一、太一”,卻是“太一、天五、地五”,如下表:太一天帝(五個)
后土(五個)
這個帝國宗教的最大典禮是封禪。武帝深信封禪是登仙的一條必由之路,故用全副精神經(jīng)營封禪的大禮。《封禪書》說:自得寶鼎(前一一六),上與公卿諸生議封禪。封禪用希曠絕,莫知其儀禮。而群儒采封禪(此下疑應有“于”字)《尚書》、《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
齊人丁公,年九十余,曰:“封禪者,古不死之名也。秦皇帝不得上封。陛下必欲上,稍上,即無風雨,遂上封矣。”上于是乃令諸儒習射牛,草封禪儀,數(shù)年。至且行,天子既聞公孫卿及方士之言,黃帝以上封禪皆致怪物與神通,欲仿黃帝以上接神仙人蓬萊士,高世比德于九皇,而頗采儒術以文之。群儒既已不能辨明封禪事,又牽拘于《詩》、《書》古文而不能騁。上為封禪祠器,示群儒,群儒或曰不與古同。徐偃又曰:“太常諸生行禮不如魯善?!敝馨詫賵D封禪事。于是上絀偃霸,而盡罷諸儒不用。武帝元封元年(前一一○)四月,封泰山,禪肅然:上念諸儒及方士言封禪人人殊,不經(jīng),難施行。天子至梁父,禮祠地主。至乙卯,令侍中儒者皮弁搢紳,射牛行事,封泰山下東方,如郊祠太一之禮。封廣丈二尺,高九尺,其下則有玉牒書,書秘。禮畢,天子獨與侍中奉車子侯上泰山,亦有封。其事皆禁。明日,下陰道。丙辰禪泰山下址東北肅然山,如祭后土禮。天子皆親拜見,衣上黃,而盡用樂焉?!馓┥街?,武帝下詔曰:朕以眇身承至尊,兢兢焉惟德菲薄,不明于禮樂,故用事八神。遭天地貺施,著見景象,屑然如有聞。震于怪物,欲止不敢,遂登封泰山,至于梁父,然后升禪肅然。自新,嘉與士大夫更始,其以十月為元封元年。(《漢書》六)此類見神見鬼的詔書,在《封禪書》和《武帝本紀》(《漢書》六)里有許多篇。我只能記下一兩篇,略寫當日的宗教心理。
漢武帝抱著無限的信心,所以天下的方士都爭著貢獻種種“方”,來滿足皇帝的信心。司馬遷說元封元年武帝東巡海上,行禮祠八神,“齊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萬數(shù)”。其中有數(shù)千人都說海上神山的事,武帝遂把這幾千人都裝上船,派他們入海去求神仙。公孫卿持節(jié),常先行,候名山,至東萊,言夜見大人長數(shù)丈,就之則不見,見其跡(足?。┥醮螅惽莴F云。群臣有言,見一老父牽狗,言“吾欲見巨公”,已忽不見。上即見大跡,未信,及群臣有言老父,則大以為仙人也。宿留海上,予方士傳車,及間使求仙人以千數(shù)。這樣大的信心,真不可及!這時候他已是四十六歲的人了,然而他的宗教信心仍舊同他十六歲跟著他外婆拜長陵神君時一樣的幼稚。
武帝一朝的有名方士,據(jù)《封禪書》所記,有這些人:
李少君自匿所生長,似是齊人。
謬忌亳人(亳即薄縣,屬濟陰,也是齊地。)
少翁齊人
欒大齊人
公孫卿齊人
勇之粵人
公玉帶齊人
寬舒黃錘之史,當也是齊人。
除了勇之一人,其余多是齊人,可見齊學的勢力之大。幾十年之中,燕齊方士的神仙祠祀的迷信居然成了帝國的宗教。在這個極盛的迷忌勢力之下,無論什么人都不能不同化了。所以學者如司馬談、司馬遷也只能跟著這班方士到處跑,只能替皇帝定祠儀,撰祝辭,捏造祥瑞。所以一班魯國儒生也只能陪著這些方士,草封禪儀,學習射牛,希冀和太常諸生分一碗殘飯吃。徐偃博士大膽說了一句“太常諸生行禮不如魯善”,動了太常諸生的公憤,于是天子盡黜諸儒弗用??蓱z魯國諸儒空費了幾年工夫去學射牛,終不得參預那封禪的大典!而自居道家的司馬談因留滯周南,不得跟隨封禪,竟致發(fā)憤而死,臨死時,執(zhí)著他兒子的手,哭道:“今天子接千歲之統(tǒng),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史記》百三十)
這些方士之中,欒大的歷史最值得注意,故我記他的事以例其余:〔元鼎四年〕(一一三),樂成侯上書言欒大。欒大,膠東宮人,故嘗與文成將軍(少翁)同師,已而為膠東王尚“方”。這一段又可見當時的諸侯王也多迷信方士,各有“尚方”的人。李少君是深澤侯的家人,為深澤侯“主方”;欒大為膠東王“尚方”;淮南王的手下方士更多了。這都可證當日確有一種迷漫全國的迷忌空氣,漢武帝雖有提倡的大力,但他自己也正是這個方士世界的產(chǎn)兒?!e話少說,言歸欒大的正傳:天子既誅文成(少翁詐為帛書,使牛吞下,武帝認得少翁的手筆,故殺了他),后悔其蚤死,惜其方不盡。及見欒大,大悅。大為人長美言,多方略,而敢為大言,處之不疑。大言曰:“臣常往來海中,見安期羨門之屬。……臣之師曰:‘黃金可成,而河決可塞,不死之藥可得,仙人可致也。’然臣恐效文成,則方士皆掩口,惡敢言方哉?”
上曰:“文成食馬肝死耳。子誠能修其方,我何愛乎?”
大曰:“臣師非有求人,人者求之。陛下必欲致之,則貴其使者,令有親屬,以客禮待之,勿卑。使各佩其信印,乃可使通言于神人。神人尚(倘)肯耶?不耶?尊其使,然后可致也?!?
于是上使驗小方,斗棋,棋自相觸擊。(《索隱》引《淮南萬畢術》云:“取雞血雜磨針鐵,搗和磁石棋頭,置局上,自相抵擊。”《太平御覽》九八八引作“取雞血與針磨搗之,以和磁石,用涂棋頭,曝干之,置局上,即相拒不休”。此是當日方士所作物理試探之一種。)是時上方憂河決而黃金不就,乃拜大為五利將軍。居月余,得四?。号逄焓繉④?,地士將軍,大通將軍印。制詔御史:“昔禹疏九河,決四瀆。間者河溢陸,堤繇不息。朕臨天下二十有八年,天若遺朕士,而大通焉?!湟远舴獾厥繉④姶鬄闃吠ê睢!辟n列侯甲第,童千人。乘輿斥車馬帷帳器物,以充其家。又以衛(wèi)長公主妻之,赍金萬斤,更名其邑曰當利公主。天子親如五利之第,使者存問供給,相屬于道。自大主(武帝之姑)將相以下,皆置酒其家,獻遺之。
于是天子又刻玉印曰“天道將軍”,使使衣羽衣,夜立白茅上,五利將軍亦衣羽衣,立白茅上受印,以示不臣也。而佩“天道”者,且為天子導天神也。于是五利常夜祠其家,欲以下神。后裝治行,東入海,求其師云。
大見數(shù)月,佩六印,貴震天下,而海上燕齊之間,莫不扼腕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
五利將軍使不敢入海,之泰山祠。上使人隨驗,實無所見。五利妄言見其師。其方盡,多不讎。上乃誅五利。(前一一二)欒大的故事最可以代表漢武帝的無窮信心,最可以表現(xiàn)當日的宗教心理。欒大封五利將軍,什么叫做“五利”呢?欒大所說,“黃金可成,不死之藥可得,仙人可致,而河決可塞”,只有四利。那第五利是什么呢?是平定匈奴。河決可以靠方士的方術去塞口,匈奴也可以靠方士去掃平了。太初元年(前一四),西伐大宛,蝗大起。丁夫人,雒陽虞初等以“方”祠詛匈奴、大宛焉。此可以證五利中之第五利了。
以上略記漢武帝的宗教迷忌,都是根據(jù)司馬遷的記載。司馬遷作《封禪書》,自己說:余從巡祭天地諸神名山川而封禪焉,入壽宮,侍祠神語,究觀方士祠官之意,于是退而論次自古以來用事于鬼神者,具見其表里。后有君子,得以覽焉。這種同時人的記載,是最可寶貴的史料。我們感謝他給我們留下這許多史料,使我們知道當日帝國宗教的情狀。我們必須了解秦始皇到漢武帝的宗教情狀,然后可以了解武帝所提倡的儒學是什么,然后可以了解中國的中古時代的思想的背景和性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