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正名主義

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 作者:胡適


第四章 正名主義

孔子哲學(xué)的根本觀念,依我看來,只是上篇所說的三個觀念:

第一,一切變遷都是由微變顯,由簡易變繁賾。所以說:

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辨之不早辨也?!兑住吩唬骸奥乃獔员痢?,蓋言順也。

知道一切變遷都起于極微極細(xì)極簡易的,故我們研究變遷,應(yīng)該從這里下手。

所以說:

夫易,圣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韓注:“極未形之理曰深,適動微之會曰幾”)。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wù)。

“深”是隱藏未現(xiàn)的?!皫住弊帧兑紫缔o》說得最好:

幾者動之微吉兇之先見者也(舊無兇字,義不可通。今按孔穎達(dá)《正義》云:“諸本或有兇字者,其定本則無也?!笔翘茣r尚有有兇字之本。今據(jù)增)。

孔子哲學(xué)的根本觀念,只是要“知幾”,要“見幾”,要“防微杜漸”。大凡人生哲學(xué)(即倫理學(xué)),論人生行為的善惡,約分兩大派:一派注重“居心”,注重“動機”;一派注重行為的效果影響??鬃拥娜松軐W(xué),屬于“動機”一派。

第二,人類的一切器物制度禮法,都起于種種“象”。換言之,“象”便是一切制度文物的“幾”。這個觀念,極為重要。因為“象”的應(yīng)用,在心理和人生哲學(xué)一方面就是“意”,就是“居心”(孟子所謂“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之存心)。就是俗話說的“念頭”。在實際一方面,就是“名”,就是一切“名字”(鄭玄說,古曰名,今曰字)。“象”的學(xué)說,于孔子的哲學(xué)上,有三層效果:(一)因為象事物的“動機”,故孔子的人生哲學(xué),極注重行為的“居心”和“動機”。(二)因為“象”在實際上,即是名號名字,故孔子的政治哲學(xué)主張一種“正名”主義。(三)因為象有仿效模范的意思,故孔子的教育哲學(xué)和政治哲學(xué),又注重標(biāo)準(zhǔn)的榜樣行為,注重正己以正人,注重以德化人。

第三,積名成“辭”,可以表示意象動作的趨向,可以指出動作行為的吉兇利害,因此可以作為人生動作的向?qū)А9收f:

理則正辭,禁民為非,曰義。

“正辭”與“正名”只是一事??鬃又鲝垺罢薄ⅰ罢o”,只是一方面要鼓天下之動,一方面要禁民為非。

以上所說,是孔子哲學(xué)的重要大旨。如今且先說“正名主義”。正名主義,乃是孔子學(xué)說的中心問題。這個問題的重要,見于《論語·子路篇》:

子路曰:“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

子曰:“必也正名乎!”(馬融注,正百事之名)

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

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

請看名不正的害處,竟可致禮樂不興,刑罰不中,百姓無所措手足。這是何等重大的問題!如今且把這一段仔細(xì)研究一番:

怎么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呢?“言”是“名”組合成的。名字的意義若沒有正當(dāng)?shù)臉?biāo)準(zhǔn),便連話都說不通了。孔子說:

觚不觚,觚哉?觚哉?

“觚”是有角之形。(《漢書·律歷志》:“成六觚”。蘇林曰:“六觚,六角也?!庇帧督检胫尽罚骸鞍缩?,象八方”。師古曰:“觚,角也?!卑喙獭段鞫假x》:“上觚棱而樓金爵?!弊⒃疲骸磅?,八觚,有隅者也。”可證。)故有角的酒器叫做“觚”。后來把觚字用泛了,凡酒器可盛三升的,都叫做“觚”,不問他有角無角。所以孔子說:“現(xiàn)在觚沒有角了。這也是觚嗎?這也是觚嗎?”不是觚的都叫做“觚”,這就是言不順。且再舉一例??鬃诱f:

政者,正也。子率以正,孰敢不正?

政字從正,本有正意。現(xiàn)今那些昏君貪官的政府,也居然叫做“政”,這也是“言不順”了。

這種現(xiàn)象,是一種學(xué)識思想界昏亂“無政府”的怪現(xiàn)象。語言文字(名)是代表思想的符號。語言文字沒有正確的意義,還有什么來做是非真假的標(biāo)準(zhǔn)呢?沒有角的東西可叫做“觚”,一班暴君污吏可叫做“政”,怪不得少正卯、鄧析一般人,要“以非為是,以是為非,是非無度,而可與不可日變”(用《呂氏春秋》語)了。

孔子當(dāng)日眼見那些“邪說暴行”(說見本篇第二章),以為天下的病根在于思想界沒有公認(rèn)的是非真?zhèn)蔚臉?biāo)準(zhǔn)。所以他說:

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

他的中心問題,只是要建設(shè)一種公認(rèn)的是非真?zhèn)蔚臉?biāo)準(zhǔn)。建設(shè)下手的方法便是“正名”。這是儒家公有的中心問題。試引荀卿的話為證:

今圣王沒,名守慢,奇辭起,名實亂,是非之形不明,則雖守法之吏,誦數(shù)之儒,亦皆亂也?!愋坞x心交喻,異物名實互紐;貴賤不明,同類不別:如是,則志必有不喻之患,而事必有困廢之禍”(《荀子·正名篇》。說解見第十一篇第三章)。

不正名則“志必有不喻之患,而事必有困廢之禍”,這兩句可作孔子“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兩句的正確注腳。

怎么說“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呢?這是說是非真?zhèn)紊茞喝魶]有公認(rèn)的標(biāo)準(zhǔn),則一切別的種種標(biāo)準(zhǔn)如禮樂刑罰之類,都不能成立。正如荀卿說的:“名守慢,奇辭起,名實亂,是非之形不明,則雖守法之吏,誦數(shù)之儒,亦皆亂也。”“正名”的宗旨,只要建設(shè)是非善惡的標(biāo)準(zhǔn),已如上文所說。這是孔門政治哲學(xué)的根本理想?!墩撜Z》說:

齊景公問政于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只是正名主義。正名的宗旨,不但要使觚的是“觚”,方的是“方”,還須要使君真是君,臣真是臣,父真是父,子真是子。不君的君,不臣的臣,不子的子和不觚的觚,有角的圓是同樣的錯謬。

如今且看孔子的正名主義如何實行。孟子說:

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洞呵铩罚熳又乱?。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又說: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qū)猛獸,而百姓寧??鬃映伞洞呵铩范鴣y臣賊子懼。

一部《春秋》便是孔子實行正名的方法。《春秋》這部書,一定是有深意“大義”的,所以孟子如此說法。孟子又說:

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鬃釉唬骸捌淞x則丘竊取之矣。”

莊子《天下篇》也說:“春秋以道名分。”這都是論《春秋》最早的話,該可相信。若《春秋》沒有什么“微言大義”,單是一部史書,那真不如“斷爛朝報”了??鬃硬皇且粋€全無意識的人,似乎不至于做出這樣極不可讀的史書。

論《春秋》的真意,應(yīng)該研究《公羊傳》和《谷梁傳》,晚出的《左傳》最沒有用。我不主張“今文”,也不主張“古文”,單就《春秋》而論,似乎應(yīng)該如此主張。

《春秋》正名的方法,可分三層說:

第一,正名字?!洞呵铩返牡谝环椒?,是要訂正一切名字的意義。這是言語學(xué)文法學(xué)的事業(yè)。今舉一例,《春秋》說:

僖公十有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隕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飛,過宋都。(《公羊傳》)曷為先言“霣”而后言“石”?石記聞。聞其磌然,視之則“石”,察之則“五”。是月者何?僅逮是月也?!聻橄妊浴傲倍笱浴胞o”?六鹢退飛,記見也。視之則“六”,察之則“鹢”,徐而察之,則退飛?!?

(《谷梁傳》)“隕石于宋,五?!毕取半E”而后“石”,何也?“隕”而后“石”也。于宋四境之內(nèi)曰“宋”。后數(shù),散辭也,耳治也?!笆窃乱玻o退飛,過宋都?!薄笆窃乱病保瑳Q不日而月也?!傲o退飛過宋都”,先數(shù)聚辭也。目治也?!又谖?,無所茍而已。石鹢且猶盡其辭,而況于人乎?故五石六鹢之辭不設(shè),則王道不亢矣。

(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號篇》)《春秋》辨物之理以正其名,名物如其真,不失秋毫之末,故名石則后其“五”,言退鹢則先其“六”。圣人之謹(jǐn)于正名如此。

“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蔽迨o之辭是也。

“《春秋》辨物之理以正其名,名物如其真”,這是正名的第一義。古書辨文法上詞性之區(qū)別,莫如《公羊》《谷梁》兩傳?!豆騻鳌分v詞性更精。不但名詞(如車馬曰,貨財曰賻,衣服曰襚之類),動詞(如春曰苗,秋曰蒐,冬曰狩,春曰祠,夏曰,秋曰嘗,冬曰烝,直來曰來,大歸曰來歸等),分別得詳細(xì),并且把狀詞(如既者何,盡也)、介詞(如及者何,累也)、連詞(如遂者何,生事也,乃者何,難之也,之類)之類,都仔細(xì)研究方法上的作用。

所以我說《春秋》的第一義,是文法學(xué)、言語學(xué)的事業(yè)。

第二,定名分。上一條是“別同異”,這一條是“辨上下”。那時的周天子久已不算什么東西。楚吳都已稱王,此外各國,也多拓地滅國,各自稱雄??鬃友垡娔羌姞師o主的現(xiàn)象,回想那封建制度最盛時代,井井有條的階級社會,真有去古日遠(yuǎn)的感慨。所以《論語》說:

孔子謂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讀這兩句,可見他老人家氣得胡子發(fā)抖的神氣!《論語》又說:

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孔子雖明知一時做不到那“天下有道,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制度,他卻處處要保存那紙上的封建階級。所以《春秋》于吳楚之君,只稱“子”,齊晉只稱“侯”,宋雖弱小,卻稱“公”。踐土之會,明是晉文公把周天子叫來,《春秋》卻說是“天王狩于河陽”。周天子的號令,久不行了,《春秋》每年仍舊大書“春王正月”。這都是“正名分”的微旨?!墩撜Z》說:

子貢欲去告朔之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這便是《春秋》大書“春王正月”一類的用意。

第三,寓褒貶?!洞呵铩返姆椒?,最重要的,在于把褒貶的判斷寄托在記事之中。司馬遷《史記·自序》引董仲舒的話道: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jì),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王道之大者也。

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便是褒貶之意。上章說“辭”字本有判斷之意。故“正辭”可以“禁民為非”?!洞呵铩返摹皶ā?,只是要人看見了生畏懼之心,因此趨善去惡。即如《春秋》書弒君三十六次,中間很有個分別,都寓有“記者”褒貶的判斷。如下舉的例:

(例一)(隱四年三月戊申)衛(wèi)州吁弒其君完。

(例二)(隱四年九月)衛(wèi)人殺州吁于濮。

(例三)(桓二年春王正月戊申)宋督弒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

(例四)(文元年冬十月丁未)楚世子商臣弒其君(公谷皆作髡)。

(例五)(六十六年)宋人弒其君杵臼。

(例六)(文十八年冬)莒弒其君庶其。

(例七)(宣二年秋九月乙丑)晉趙盾弒其君夷皋。

(例八)(成十八年春王正月庚申)晉弒其君州蒲。

即舉此八例,可以代表《春秋》書弒君的義例。(例一)與(例三、四、七)同是書明弒者之名,卻有個分別。(例一)是指州吁有罪。(例三)帶著褒獎與君同死的大夫。(例四)寫“世子商臣”以見不但是弒君,又是弒父,又是世子弒父。

(例七)雖與(例一)同式,但弒君的人,并不是趙盾,乃是趙穿。因為趙盾不討賊,故把弒君之罪責(zé)他。這四條是稱臣弒君之例。(例二、五、六、八)都是稱君不稱弒者之例,卻也有個分別。(例二)稱“衛(wèi)人”,又不稱州吁為君,是討賊的意思,故不稱弒,只稱殺。又明說“于濮”。濮是陳地,不是衛(wèi)地,這是說衛(wèi)人力不能討賊,卻要借助于外國人。(例五)也稱“宋人”,是責(zé)備被弒的君有該死之罪,但他究竟是正式的君主,故稱“其君”。(例六)與(例八)都稱是“國”弒君之例,稱“人”還只說“有些人”,稱“國”便含有“全國”的意思。故稱國弒君,那被弒之君,一定是罪大惡極的了。(例六)是太子仆弒君,又是弒父(據(jù)《左傳》)。因為死者罪該死,故不著太子仆弒君弒父之罪。

(例八)是欒書中行偃使程滑去弒君的。因為君罪惡太甚,故不罪弒君的人,卻說這是國民的公意。

這種褒貶的評判,如果真能始終一致,本也很有價值。為什么呢?因為這種書法,不單是要使“亂臣賊子”知所畏懼,并且教人知道君罪該死,弒君不為罪;父罪該死,弒父不為罪,(如上所舉的例六是)。這是何等精神!只可惜《春秋》一書,有許多自相矛盾的書法。如魯國幾次弒君,卻不敢直書。于是后人便生出許多“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等等文過的話,便把《春秋》的書法弄得沒有價值了。這種矛盾之處,或者不是孔子的原文,后來被“權(quán)門”干涉,方才改了的。我想當(dāng)日孔子那樣稱贊晉國的董狐(宣二年《左傳》),豈有破壞自己的書法?但我這話,也沒有旁的證據(jù),只可算一種假設(shè)的猜想罷了。

總論《春秋》的三種方法——正名字,定名分,寓褒貶——都是孔子實行“正名”、“正辭”的方法。這種學(xué)說,初看去覺得是很幼稚的。但是我們要知道這種學(xué)說,在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上,有絕大的影響。我且把這些效果,略說一二,作為孔子正名主義的評判。

(1)語言文字上的影響 孔子的“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一句話,實是一切訓(xùn)詁書的根本觀念。故《公羊》《谷梁》,都含有字典氣味。董仲舒的書更多聲音通假的詁訓(xùn)(如名訓(xùn)“鳴以出命”號、訓(xùn)效,民訓(xùn)瞑,性訓(xùn)生之類)。也有從字形上著想的訓(xùn)詁(如說王字為三畫而連其中。《說文解字》引之)。大概孔子的正名說,無形之中,含有提倡訓(xùn)詁書的影響。

(2)名學(xué)上的影響 自從孔子提出“正名”的問題之后,古代哲學(xué)家都受了這種學(xué)說的影響。以后如荀子的“正名論”(看第十一篇第三章),法家的“正名論”(看第十二篇),不用說了。即如墨子的名學(xué)(看第六篇第三、四章),便是正名論的反響。楊朱的“名無實,實無名”(看第七篇),也是這種學(xué)說的反動。我們簡直可以說孔子的正名主義,實是中國名學(xué)的始祖。正如希臘梭格拉底的“概念說”,是希臘名學(xué)的始祖(參觀上篇老子論名一節(jié))。

(3)歷史上的影響 中國的歷史學(xué)幾千年來,很受了《春秋》的影響。試讀司馬遷《史記·自序》及司馬光《資治通鑒》論“初命三晉為諸侯”一段,及朱熹《通鑒綱目》的正統(tǒng)書法各段,便可知《春秋》的勢力了?!洞呵铩纺遣繒豢僧?dāng)作孔門正名主義的參考書看,卻不可當(dāng)作一部模范的史書看。后來的史家把《春秋》當(dāng)作作史的模范,便大錯了。為什么呢?因為歷史的宗旨在于“說真話,記實事”?!洞呵铩返淖谥?,不在記實事,只在寫個人心中對于實事的評判。明是趙穿弒君,卻說是趙盾弒君。明是晉文公召周天子,卻說是“天王狩于河陽”。

這都是個人的私見,不是歷史的實事。后來的史家崇拜《春秋》太過了,所以他們作史,不去討論史料的真?zhèn)?,只顧講那“書法”和“正統(tǒng)”,種種謬說。《春秋》的余毒就使中國只有主觀的歷史,沒有物觀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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