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黃太太忽笑著說道:“聽說先生會算八字。我們女子的見解是最信命理的。先生肯給我一點兒面子,替我算個八字么?”陳復君望了黃太太一眼笑道:“算八字,本是我的當行本事。但是這東西,最靠不住,不信它也罷了。過去的事,確能算得絲毫不爽;只是已經(jīng)過去的,還用得著算嗎?未來的事,就和天文臺窺測晴雨一般,至多能窺測到十天半月。再遠了,就任憑有多大的學問,也不中用。至于各行星的軌道速度,雖能窺測得出,然于晴雨風雷,是沒有關(guān)系的。算八字正是如此,半年以內(nèi)的吉兇禍福,確實能算得準。半年以外,就只能知道些兒大處了?!秉S太太聽了這話,仍是要請他算。還好,他并沒有推諉,即問張四爺?shù)溃骸澳氵@里有算盤沒有?”張四爺笑道:“哪里算八字,真要算盤呢?”我們?nèi)寺犃?,也很覺得詫異,都望著陳復君,看他怎么說。只見他笑道:“不用算盤,怎得謂之算八字哩。我算八字,是沒有算盤不行!”張四爺?shù)溃骸拔疫@里雖沒有算盤,但是可教茶房去賬房里借一個來?!秉S太太已起身按了按電鈴。茶房來了,張四爺對陳復君道:“還用得著旁的東西么?我沒有的,就教茶房一陣去借辦?!标悘途龘u頭道:“還用得著紙筆,大概是有的,用不著借。”張四爺遂將借算盤的話,向茶房說了。茶房的神氣,像是很愉快的,我猜度他的心里,大約是以為借算盤,必又有什么把戲看了。欣然答應了一聲,折身去了。沒一會,已拿了一個算盤來,遞給張四爺,即退到房門口,張開口笑著不走。姓黃的朋友向我笑道:“這個茶房必是看陳先生的把戲看上癮了?!蔽也辉卮?,就見張四爺將算盤交給陳復君。陳復君卻不接,問張四爺?shù)溃骸澳悴粫忝矗俊睆埶臓敶笮Φ溃骸拔視?,也不找你了?!蔽覀內(nèi)艘捕夹ζ饋恚詾殛悘途怯幸忾_玩笑。陳復君正色說道:“不是問你會不會算八字,是問你會不會打算盤,只要會打加法就行?!睆埶臓斝Φ溃骸霸瓉砣绱?,加法是會的。怎么加法呢?”陳復君道:“拿一張白紙給我,不必大的,見方五六寸就可用?!睆埶臓攺某閷侠锬昧艘粡埌仔偶埥o他。他接在手中,望了望姓黃的朋友,又望了望我,對我說道:“請你隨口報數(shù),如二百四十六,八百九十七,一萬三千六百四十三等亂報。你這邊報,他這邊算,越快越好,只要算的來得及。我說夠了,就不要報了。我不開口,你盡管隨口亂報下去?!蔽耶敃r聽了這種稀奇算法,倒非常高興,很愿意學那些無聊新聞記者的樣,盡那隨口亂報的天職。如是立起身,走到張四爺跟前,絕無根據(jù)地亂報起來。只可惜張四爺畢竟不是個商人,口里念著三下五除二,四下五除一,才算得出來。我這亂報的,原沒什么吃力,只因他這算的太覺吃力,便連帶我這報的,也覺吃力了。為什么呢?我隨口報出一個數(shù)來,他立時跟著打上了便罷,略遲了一點兒,我就忘記了。他卻要我補報一遍。這種絕無根據(jù),又毫不用腦力的數(shù)目,如何能補報呢?虧得姓黃的朋友,算法比較地高明,從張四爺手中把算盤接過來,我才得暢所欲報。陳復君背朝算盤站著,雙手捧著那張白信紙,就電燈底下細看,約莫報了四五十回數(shù)目。陳復君忽然揚手道:“夠了,算盤上百位錯了一子,應九萬三千八百六十三。算盤上是不是七百?”我低頭一看,果然不差,暗想原有種腦力足的人,計算最快,只是如何會知道算盤上錯了一子?并知道錯在百位上呢?這不是奇得駭人嗎?陳復君說完,向張四爺?shù)溃骸肮P呢?”張四爺即拿了枝筆給他,他將信紙放在桌上,右手握著筆,左手捻著指頭,輪算了一會,回頭問黃太太道:“貴庚是丁酉年生的么?”黃太太連忙應是,臉上卻露出極驚訝的樣子來。我和張四爺,跟姓黃的夫婦,都做了六七年的朋友,都不知道他們夫婦是哪年出世的,這時聽得陳復君說出來,不知怎的,我周身的毛發(fā),都不由得豎起來。大家你望著我,我望著他,真是面面相覷。都猜不透這陳復君是個什么怪物。
陳復君見問了不錯,即提筆在紙上寫了“丁酉”兩字。寫好了,又要我報。我正待開口,館主人來了,進門就笑問道:“又玩什么把戲,教茶房來我那里拿算盤?”姓黃的朋友忙將算盤遞給館主人道:“老板的算盤必是好的,我們正苦算不快?!别^主人手里雖接了算盤,卻是摸不著頭腦。我只得把原由簡單說了一遍。館主人點頭道:“最好是兩個算盤,等我去隔壁房里,再拿一個來?!闭f著,仍將算盤交還姓黃的,即時跑到隔壁,又拿一個來了。
我這回仗著館主人是會算的,報的比前回更快了幾倍。報了好大一會,陳復君才止住說道:“老板的數(shù)不錯,是八萬六千三百零二;黃先生的,就差的遠了,只七萬多,一個子都不對?!标悘途冀K用背對算盤站著,兩眼看著紙上,他后腦上,又不曾長著眼睛,為什么比我和張四爺在旁邊看見的,還要明晰些呢,這不是太怪了嗎?這次就把月份算出來了。
此后又算了兩次,日子時辰,都算得毫厘不差。說起這八字的身分家世及一切經(jīng)過的事實,其中完全對不對,我們做朋友的,自然有些不知道。只是看了黃太太那不住地點頭的樣子,知道是算的對了。不過只算到本年,以后的話,卻是含糊一派,不可捉摸的話。黃太太也不追問,因時間已是十二點多鐘了,便一同作辭,回新重慶路安歇。我和姓黃的夫婦議論了好幾日,并且逢著湖南人就打聽,兀自研究不出這位陳復君,是一個什么來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