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子玖講到缺嘴阿四的嫂子揭開被頭,猛吃一驚,倒退不迭。
士諤、一帆齊問何故。子玖道:“他嫂子揭開被頭,哪里有什么人,是一具死人腿足。眾婦人發(fā)一聲喊,奔逃不迭。奔回家里,告訴了男子。男子們也各駭詫不止。內中有個綽號百有分的,創(chuàng)議道:‘我們莊上出了這種奇事,不發(fā)現(xiàn)也罷,既然發(fā)現(xiàn)了,若不查一個究竟,將來保正先生報起案來,我們做鄰舍的,都脫不了干系。’眾人道:‘怎樣好呢?’百有分道:‘還是大眾進去查一查明白,大家也好商量個辦法?!娙她R稱有理,跟著百有分到里頭細細揀搜。先把被頭里那只死人腳翻出來細看,見膚肉干枯,骨殖堅燥,黃慘慘很是怕人,不過繡鞋、綢襪顏色倒還鮮明。眾人道:‘這廝鬼鬼祟祟,卻不道會干這翻尸盜骨的勾當。只是有什么用呢?’百有分道:‘我猜多半是合藥用的,阿四或者也是幫里弟兄?!雎犚蝗说溃骸斑?!這又是什么?’眾人回頭,見那人開著只箱子,一手擎起了手照燈,眼光射定在箱子里,臉上露出很驚異的樣子。眾人知道又有什么了,趕忙過去瞧。見箱子里一只籃子,盛著五只紅綾女鞋,大小參差,底上都無泥跡。百有分一見,就喊:‘了不得,了不得!這是廟里五道夫人的!這廝在宮里當差,五道夫人很是相信他。今晚抄了他的家,萬一五道夫人不答應起來,你我都是個死?!娙寺犃?,不禁毛發(fā)悚然,齊問:‘怎么是好?’百有分道:‘我常常聽得阿四家里有四五個女子講話聲音,等到走進去瞧,卻只有阿四一個人在,問他,他只是不肯說?,F(xiàn)在想來,一定就是五道夫人了。’眾人埋怨道:‘都是你不好,我們本底子不要搜他?!儆蟹值溃骸裨挂矝]用,現(xiàn)在不如把各物依舊安放原處,等他回來再說?!娙寺犃税儆蟹值脑?,忙把女人鞋、死人腳一切安放妥貼,銷聲匿跡的走了開去,只望阿四回來再行動手。誰料葉阿四比鬼還要靈,早得著消息,逃之夭夭了。后來,別村莊人得著這個稀奇消息,疊背推肩的擁來觀看。鄰舍們恐怕房子擠坍,公司商議,把那只死人腳索性懸掛在五道神廟大殿的旁梁上,盡著人家觀看,只都是不敢報官。”
士諤道:“為甚不敢報官?”
子玖道:“鄉(xiāng)下人迷信心重不過,無非懼怕五道神作梗罷了?!弊泳林v到這里,舉起杯來,一飲而盡,笑道:“口也渴了,潤潤喉再講?!?
一帆道:“后來如何結果?”
子玖道:“蠶汛過了后,此事漸漸的冷了。阿四知道沒事,偷偷逃回來。村人也不敢舉發(fā)他,直至死人骨頭的子孫出來,才把他捆送到縣,照律辦了個監(jiān)禁之罪。”
士諤道:“他要死人骨殖在做什么?”
子玖道:“聽說配制什么秘藥呢?!?
士諤道:“此種人真是殺不可恕。”
一帆道:“平心而論,比吃了人肉的董事,罪還差一級呢。死人是不知道痛苦的,任你宰割、剉磨,都不要緊。并且埋藏在地下,本底子沒什么用場,他取來合了藥,倒是化無用為有用的好法子呢。”
子玖笑道:“可惜缺嘴阿四沒有曉得,不然早請你去做辯護士了。”
士諤道:“喝酒、喝酒,菜要冷了?!?
一帆道:“菜冷倒不要緊,酒卻要燉燉了?!?
士諤道:“壺里有熱的呢,鑲鑲就得了?!庇谑乔艺迩易茫鹊揭稽c鐘,才命仆人盛飯。飯畢,又到大馬路易安居喝茶談天。
子玖喜歡瞧馬路景致,就在陽臺上泡了茶,靠著欄桿望下去。只見馬路平鋪如鏡,中間電車軌道像線一般,彎彎地彎過去,直到看不見才止。兩旁的路邊,一式都是式門汀筑造,收拾得點塵不染,清潔異常。往來車馬,絡繹不絕。子玖道:“租界上的馬路真好,可見自治一端,中國人比了英國人,竟有霄壤之別。我前天到南市去,經(jīng)過中國自造的馬路,坐在東洋車上,一顛一顛,身子都幾乎顛下來,苦的了不得。人家告訴我,這個還是紳辦的呢,倘是官辦,恐還沒有這樣的平坦。后來走到法租界上,就覺著平了許多;到英租界,越發(fā)平了。最奇怪的是,沒有走著南市,覺英、法兩界的馬路也尋常之極,一到南市,頓然大異了?!?
一帆道:“俗語所謂‘不見高山,哪知平地’。就是這個道理?!?
士諤道:“中國人特性,不論什么事,只曉得創(chuàng)造,不曉得修理。但看各處庵觀寺院,新的金碧輝煌,莊嚴萬狀;舊的就敗落得不堪名狀。年復一年,歲復一歲,直至挨到不能再挨時光,才慢慢的提議修理。那時候,修理費用核算起來,要與創(chuàng)造差不多了,哪個還情愿去修理呢?南京馬路也是這個道理。租界上馬路是年年修、月月修的,只要看那部修街機器,不在這里,就在那里,從不見它有過空閑時光。并且,常常修理,修的時光,路不至十分的壞,工不至十分的費。錢也省,路也平,行人也便當。你看現(xiàn)在閘北華界上不是在修路么?掘了一路的泥沙、碎石,兩邊店鋪門前,泥墩堆得小山一般,車馬不通,行人裹足。開在這條路上的店鋪,沒一家不受著影響,本拆得一塌糊涂。”
子玖道:“中國人也是個人,英國人也是個人,怎么英國人這樣會辦事,中國人這樣不會辦事?”
一帆道:“這是經(jīng)濟困難之故。中國人沒有錢,怎么辦得好事?俗語說:‘巧婦煮不出沒米飯?!袊瞬徽撆d辦什么事業(yè),只籌了開辦費,沒有籌常年費,所以不濟呢。”
士諤道:“這也不盡然。就使籌足了常年費,也要揩油揩光的。幾曾見有人辦過清公事?”
子玖道:“講到清公事三字,外國人也未必肯辦。只要瞧粵漢鐵路的工程司,不是外國人么?何嘗辦過清公事?!?
一帆道:“說起鐵路,我又想起一樁事故了。滬寧鐵路火車上,有個管車人,是姬觀察姬老頭薦的生意,每月工薪二十番。姬老頭卻要他按月報效五塊錢,給姨太太做花粉費?!?
士諤道:“哪個姬觀察?”
一帆道:“上海哪有等二個姬觀察,就是赫赫有名的商界道臺姬老頭兒。”
士諤道:“此公家什已不少,為甚還這樣的貪?”
一帆道:“孔夫子說‘及其老也,戒之在得’,這話真是不錯的。這姬老頭在一個什么會里充當會長,凡故鄉(xiāng)親友到上海,應酬宴席,一切費用都要開支會里頭公款。他少君到外洋去讀書,所有學費、零用費,也要會里供給。”
士諤道:“真是奇談。私費都要開支公款,這樣鬧下去,這個會恐也不能長久呢。”
子玖道:“這有什么奇!江西有個米行董事,硬提公款送議員人情,弄得打官司完結,那才奇怪?!?
士諤道:“怎么一回事?你又從哪里聽來的?”
子玖道:“我也聽江西佬說起呢?;⑴d旅館里兩個江西佬談天,在我房間的隔壁,夜靜更深,被我聽了個仔細。
“江西德化地方,有個議員姓張的,那日六旬大慶,商界里頭幾個勢利朋友,爭先恐后地去祝壽。米行董事沈老大,更是興頭,先期知照同行,叫壽禮總要從豐致送,各同行都不敢違拗,只有王順記老板王武烈不肯依從。沈老大叫人去勸說,武烈笑道:‘這幾個月生意清淡,我連兒子都養(yǎng)不起,送他上海去謀干了,哪有閑錢來養(yǎng)這沒相干的議員。我又不做什么董事,就不用認識他也不要緊。難道我不送他人情,他就好在諮議局提議封掉我的店鋪么?沈老板要送厚禮,盡管送是了,我可不能學樣?!?
“那人被武烈一席話鈍得啞口無言,回去一五一十學說了一遍。沈老大氣極道:‘偏有他向我倔強,同行十一家,哪一家也不聽我的話?我忝為董事,這點子事都作不來,以后怎么還好管別事?可恨武烈這廝,一點子面子不肯給我,萬一人家看起他樣子來,叫我如何是好?’忽地轉一念頭:王武烈有一百塊錢米捐,昨天剛剛送進公所,何不提出一半,權替他送了人情,再知照他,就不怕他不依從了。并且行了一回,下回就是個例,別的人家有起事情來,也好弄許多呢。想定主意,也不同人家商量,就在米捐項下抽提了四十元,加上封套,寫了王武烈名字,立刻派人送了張議員家去。自己隨后趕去,把代送人情一節(jié)事,告訴了張議員。
“張議員萬分感激,連連打恭送謝。沈老大道:‘你我至交,何必這樣,況又不值什么,不過費我一句話呢?!瘡堊h員拱手道:‘承情承情,兄弟心照就是了?!蚶洗蟮溃骸畯埿郑憧湍可贤跷淞业拿挚稍砩先??’張議員道:‘還沒有。’沈老大道:‘快快添上,最好連他兄弟武貞一齊開上,好使他不疑心?!瘡堊h員道:‘吾兄見識細密之至,兄弟不勝佩服?!谑牵徒匈~房在客目上添兩個名氏,立刻派人去邀請。
“王武烈果然猜不透他們捉弄自己,只道張議員還是討人情呢,向兄弟武貞道:‘做議員的人也很可憐,我不去理他,他竟一趟一趟,邀一個不住?!湄懙溃骸@種人本像強叫化一般,不給他個錢,他總不肯走開,不如給他一塊錢吧?!淞业溃骸值艿脑捯彩??!旆庖粔K洋錢,叫出店送了去。一時出店回來,卻是原洋奉璧。武烈倒不懂起來,瞧那張謝帖時,卻另外有幾個字,寫得清清楚楚:
已蒙原賜,不敢再領。謹璧。
武貞道:‘哥哥送過沒有?’武烈道:‘我送過了,再送第二回則甚?難道自己嫌錢多不成?’武貞道:‘這卻奇怪了,其中一定有緣故,倒不好不去瞧瞧?!淞衣犝f,換了件衣裳,奔到張議員家。
“只見賓客滿堂,歡聲喧耳??吞美餆貭T,掛著壽軸,場面很是闊綽。張議員晶頂藍帶,朝珠補服,大搖大擺的轉團圓,好似專等人家來拜壽似的。武烈沒奈何,只得趨步上前,向張議員拜過壽,敷衍過了幾句,然后詢問:‘方才一點子薄禮,張兄為甚見外?’張議員道:‘武翁厚賜,兄弟已經(jīng)拜領過,如何再好受第二回?!淞业溃骸@是張兄記錯了,兄弟并沒有人情送過。’張議員道:‘現(xiàn)有禮簿寫得明明白白,如何會錯?’武烈不信,翻禮簿瞧時,果見寫著:
第五十七號:王武烈同弟代儀洋四十元,使金二元。
詫異道:‘我竟一點子沒有知道,哪個送來的?’賬房道:‘來人仿佛就是米業(yè)公所的茶房。’武烈直跳起來,連喊:‘了不得,了不得!’回頭見沈老大,坐在旁邊冷笑。武烈道:‘這個人情,你總曉得?!蚶洗罄淅涞溃骸M但曉得,是我代你致送的?!淞遗溃骸愦抑滤停课覜Q然不承認!’沈老大道:‘你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我四拾塊錢已替你在米捐項下開去了。’武烈道:‘我送人情不送人情,干你甚事?要你來代勞?’沈老大道:‘我忝為董事,像你這樣不知禮數(shù),不但同業(yè)的臺被你坍臺,就是我的臺,也被你坍臺呢。我做了董事,任你這樣胡行亂道,不來糾正一點子,也不像個董事了。誰料你非但不知感激,反倒怨我。你這人,怎么竟這樣不知道好歹?’武烈怒道:‘好……好,你會強辭奪理,我現(xiàn)在也不同你講,哼!你仔細著,你仔細著!’忿忿不已的走了出去。張議員和眾賓客也不上前勸解。
“王武烈回到家里,告訴了兄弟武貞。武貞道:‘此事只有打官司。除了見官,沒有第二個辦法。’武烈道:‘兄弟的話,一點子沒有錯。’于是,弟兄兩個合擬了一紙稟單,王武烈連夜進城,到縣衙門告了一狀。到明朝,張議員家里眾賓齊集,呼么喝六。正在快樂時光,忽地兩個戴紅纓帽子的人,直闖進來,就席間,把沈老大一根鐵索,套了就走,眾賓客不知就里,都嚇得目定口呆。張議員追上去詢問情由,差役見是本縣議員,不敢怠慢,帶笑道:‘張老爺,這件事你老人家不管吧,縣里老爺怒得緊。’張議員道:‘沈老爺竟犯了什么大不了的案子?卻把他像捉強盜一般拿去。’差役把牌票給張議員瞧視,才曉得就是代送人情那節(jié)事發(fā)作了。張議員向沈老大道:‘你放心,我馬上替你做訴辭進來?!蚶洗蟮溃骸馐窃V辭,不定管有效驗,最好再弄幾個人來保一保?!瘡堊h員道:‘我馬上動一張公稟來保你,總不會使你受虧是了?!?
士諤聽到這里,不禁道:“真是奇事奇文,后來怎樣結束呢?”
子玖道:“后來,張議員動了張公呈,把沈老大保了出來。王姓弟兄不服,兩面大起沖突,都到勸學所向各紳聲明,鬧了個翻沸搖天才完結?!?
一帆嘆道:“越是有名譽人,越會鬧這種出奇的笑話,中國所以弄不好呢?!?
士諤道:“中國人的不好,也不光在笑話不笑話。”
子玖道:“不在笑話,在什么呢?”
士諤道:“在專會學人家樣子,不會做樣子給人家學;專會放馬后炮,不會事前預防。即如眼下,各國都在研究飛行術、空中戰(zhàn)斗術,我們政府里還在議創(chuàng)辦那拙笨呆劣的海軍,你想可笑不可笑。等到你海軍編成,人家空中戰(zhàn)艇隊也編就了,你去同人家爭吧?!?
子玖道:“這也不能怪政府,就是現(xiàn)在要辦飛艇,向哪里去辦呢?外國飛艇還在研究時代,又沒有大發(fā)明,就使造成一只、兩只,也決計不肯賣給中國政府。中國人又不會造,請教向哪里去采辦?”
士諤笑道:“你這人,消息真是呆不過。中國現(xiàn)在出了兩個飛行大家,普天下,沒一個人不知曉,獨有你還說沒處采辦?!?
子玖不信,一帆道:“這倒不是虛話。”
欲知飛行大家究系何人,且待下回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