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珍珠耳墜子

漂泊的記錄 作者:胡也頻


一天下午,在富紳王品齋家里忽然發(fā)生了一件事情。

這事情發(fā)生的原因是:

當這個富紳用快活的眼睛看他所心愛的第三姨太太時候,無意中卻發(fā)現(xiàn)在那嬌小的臉龐旁邊,在那新月形的耳朵底下,不見了一只珍珠耳墜子。

他開始問:

“看你,還有一只耳墜子呢?”

姨太太正在低著頭,用小小的洋剪子剪她小小的指甲;她好象還在思想著什么。

“看你,”他又問:“還有一只耳墜子呢?”

她斜斜地仰起頭,看他,一面舉起手兒去摸耳朵。

“在那邊?”她含笑地問他。

“左邊。”

證明了,她的臉色就現(xiàn)出尋思和躊躇起來。

“怎么……”她低聲地自語。

他用一種等待回答的眼光看她。

她開始向化裝臺上,衣柜上,茶幾上,……這間房子里面的東西全溜望過了,然而都不見,并且她用力去思索也沒有影響,她是完全不知道究竟這耳墜子是失落在何處。于是,一種恐懼的觀念就發(fā)生了,她的心頭怯怯地擔負著很重的憂慮。因為,象這一對珍珠耳墜子,縱不說價值多少,單憑那來源和贈與,就夠她很多的不安了。她知道,倘若這耳墜子真?zhèn)€不見了一只,為了金錢和好意兩方面,她的這位重視物質(zhì)的老爺,縱喜歡她,也一定要發(fā)氣了,這場氣又得虧她好久的諂媚,撒嬌,妝氣,以及想盡辦法去伏侍,滿足他的快樂。這是怎樣為難的苦事!其次,為了這對耳墜子,在兩個星期前,她還和正太太和二姨太生了爭執(zhí),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得到勝利,可是現(xiàn)在把它丟了,這不消說,是使她們嘲弄和譏笑的。還有在她自己愛俏的心理上面,忽然損失了一件心愛的妝飾品,也是很惆悵,郁郁的,很不快樂。因為以上的種種緣故,她的心里又憂又苦惱又焦灼,臉色就變了樣兒。

她許久在躊躇著。

她的老爺卻又追問她:

“怎么,真的不見了么?”這聲音,顯然是有點氣樣了。

“是的!”她想回答,可是她不敢,未來的一種難堪的情景展布在她眼前,使她害怕了。

她想,假使說是無緣無故的丟了,這是不行的,因為這一來,那各種的訶責和譏笑是怎樣忍受呢?

“那么,”她悄悄地計劃道,“我不能忍受那樣的訶責和譏笑,我應該撒一個謊……”于是她端正一下臉兒,作了一種記憶的樣式,把眼光凝望到臉盆架上。

“怎么,真?zhèn)€丟了么?”

關(guān)于這聲音,這一次,她已經(jīng)不象先前那樣的局促;她是有了把握了,爽利的回答:

“丟了,”她說,“不會吧,我剛才洗臉時候,放在這上面……”手指著臉盆架上的胰子盒旁邊。

“那,那不會丟?!彼睦蠣斢悬c喜色了;接上說:“找一找看……”

她就站起來,走過去,妝作十分用心的尋覓了一會,就詫異的,疑惑的自語說:

“不見了……奇怪!”

“怎么就會不見呢,放在這兒?”她接著說。其實在她心里,卻覺得有一種自欺自騙的可笑意思。

她的老爺剛剛現(xiàn)出的喜色又變樣了,近乎怒,聲音急促的問:

“真丟了?放在這兒么?豈有此理!”

“記得清清白白的……”

“有人來過么?”

這句話,忽提醒了她,于是一種卸責的方法她就想到了,她故意低下臉兒,作尋思模樣。

過了一會,她說:

“除了小唐,沒有別人來;陳媽吳媽她們都在外面……”她覺得老媽子們都年紀大,怕會爭辯,而小唐卻是啞巴嘴,易于誣賴的。

所謂小唐,那是一個小孩子,十六歲了,他的矮小卻只能使人相信是十二歲,他是王老爺?shù)娜閶尩膶O兒。這個老婦人在三年前的一天死了。當她還有感覺的時候,她憑了自己在中年時所犧牲的乳漿和勞苦,她帶點眼淚的把小唐送到王家來,作點輕便的差事,算是小廝吧。因為她的兒子當兵去,一離家就沒有消息;媳婦呢,是漸漸地不能安居,到外面去和男人勾搭,終于不明言的坦然結(jié)伴去了?!@小唐,在他祖母死前半年的那天,也象一匹羊,就送到王家來了。雖說他是來當小廝,但無事可做,卻成了同事們的一件極妙的開心物件,因為關(guān)于他母親的故事便是最好給人家取笑的資料;可是因他的模樣小,又老實,王老爺就常常叫來吹紙煤子,侍候水煙袋。……

只要王老爺在家里,他便常常進到內(nèi)房來。

這時,為了珍珠耳墜子,這個姨太太卻想到他。

然而王老爺卻回答:“小唐?不會吧,他很老實的!”

“那么,沒有別的人進來,我的耳墜子怎么會不見呢?”

這自然是一個很充足的理由。王老爺不說話了,他開始呼喚傭人們。

連續(xù)進來的,是三個老媽子。她們知道了這件事,為了地位和自私心,都極力的擺脫去自己,又殷殷勤勤地在房子里盲目的亂找,一面象嘆息又象是詛咒般的低聲小語。

“不用找了!”她說,“陳媽,你去叫小唐來,這自然是他——”臉上,顯然是充滿著怒氣了。

不久,一個只象十二歲模樣的小孩子默默地跟著陳媽走來,他似乎已知道了這不幸的消息,神色全變了,眼睛發(fā)呆,兩只手不知著落的在腿邊 。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跨過門檻,進了房。

看情形,他害怕了,怯怯地緊站在門后邊。

“小唐,”王老爺對他說,“你剛才在這兒,你看見那臉盆架上,姨太的一只珍珠耳墜子么?”聲音雖然很平和,可是眼光卻極其嚴厲。

他嚇慌了,連連地搖起頭。

“說出來,不要緊的!”姨太好象忘記了是誣賴,當真樣說出類乎審判官的口吻了。

“對了!”王老爺同意她的話?!澳隳贸鰜恚退懔?,什么事也沒有。”

“拿出來,不要緊的!”陳媽也插嘴。

“拿出來。不要緊的!”其余的人都附和。

然而小唐被這樣嚴重的空氣給壓住了,他不但害怕,簡直是想哭了。他不知應該說出怎樣的話。

“不說么?想賴,那是不行的,只有你一個人在這兒——自然是你!”

象這類考究的話,姨太太,王老爺,老媽子,他們把各種的恐嚇,溫和,嚴厲,以及誘惑,全說過了,可是小唐卻始終緊緊地站在門后邊,沒有回答。因此,由賊人膽虛的原則,看小唐那樣的恐慌,王老爺就把這罪犯確定了。他最后怒聲的說:

“小唐,你再不說話,拿出來,我就叫人用皮鞭子抽你五十下了!”

“皮鞭子!”這三個字的聲音真象一把鐵錘,在小唐的心上痛擊了。他不禁地戰(zhàn)栗起來。因為,在平常,當年紀大力氣大的同事們拿他作樂的時候,他們曾常常舞動過這皮鞭子,有時故意的落到他身上,縱不曾用力,卻也使他經(jīng)過了兩三夜,還覺得痛?,F(xiàn)在,忽然聽見主人家要抽他五十下這皮鞭子,想起那種痛,他的全身的骨骼都幾乎發(fā)了松,他哭了,眼淚大顆的連著滾下。

因了哭,王老爺更發(fā)怒了,暴躁象得了狂病。

“滾去!”他粗聲喝道:“滾去……這不成器東西?!蓖瑫r,他又轉(zhuǎn)臉向吳媽說,“把這壞東西帶去,叫劉三抽他五十下皮鞭!哼……”

小唐想爭辯,但又害怕,他知道這件事是冤枉,是一種誣害,然而怎樣說呢?他戰(zhàn)栗著!

“不是我……”他全身的力量都放在這上面了。

然而沒有一個人理會他,吳媽并且走近來,拉他走;可是他站著,怯怯的,卻又象釘在門上似的緊挨著。

“滾!快滾……”王老爺?shù)呐瓪飧ⅰ?

小唐發(fā)怔了,他好象沒有意志似的隨著吳媽走出去,眼淚便不住的代表他的訴苦。

“真可氣……”姨太太還唧噥著。

“都是你,”王老爺卻埋怨,“要不放在那上面,怎么會丟呢?”

“這孩子近來學壞了,好象劉三他們說,他常常跑到小慶街,在江蘇會館門前睹攤子……”也不知是討好,還是幸災樂禍,但多半總是為夸張自己吧,陳媽忽帶點笑意的說。

“自然是他——”

“丟了看你怎么辦?”

“你再買一對給我就是了?!?

“再買?那里有這許多錢!就是再買,橫直老大和老二她們,也是要說閑話的?!?

“我不怕;讓她們說去好了……”

在對話中,從外院,忽然傳來了隱隱的哭聲,這自然正是小唐挨著皮鞭子。

雖說房子里嚴重的空氣稍變成溫和,可是這一件事情總未結(jié)束,大家都還各有所思。在王老爺?shù)男闹校浅0脨赖叵胫鷫嬜拥膬r值是三百元。姨太太卻掛念那正太太和二姨太的嘲弄和譏笑。老媽子們,那不消說,她們是悄悄地感到僥幸,以及設(shè)想更完全的方法,免掉這件事的干系。

在很久的時間中,這一家人幾乎是這樣的混過。

到夜里,在小唐被逐出大門外去睡覺的時候,姨太太照常樣,伏侍她的老爺?shù)酱采希蠣斠蝮w弱而厭睡了。她忽然在枕頭底下,發(fā)現(xiàn)了那只珍珠耳墜子。這時,她不禁暗暗地失笑,她想到這只小東西,一定是在昨夜的瘋狂中,不知覺地丟下來的……

耳墜子得著了,這自然可免掉那嘲弄和譏笑,并且又有了一件心愛的妝飾品,老爺也歡喜了。

想著,想著,快樂終把她引到睡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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