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舊歷年底。過年是為小孩,老李這么想,成人有什么過年的必要?給英們買來一堆玩具,覺得盡了作父親的責(zé)任,新年自然可以快樂的過去。
李太太看別人買東道西,挑白菜,定年糕,心里直癢癢,眉頭皺得要往下滴水。
老李看出來,成人也得過年;不然,在除夕或元旦也許有懸梁自盡的。給了太太二十塊錢。“你愛買什么就買什么,把錢都給了狗也好,”心里說。
趕上個星期天,他在家看孩子,太太要大舉進(jìn)攻西四牌樓。
馬老太太也提著竹籃,帶著十來個小罐,去上市場收莊稼。
老李和英們玩開了。菱叫爸當(dāng)牛,英叫爸當(dāng)老虎。爸覺得非變成走獸不可,只好彎著身來回走,菱粗聲的叫著。
“菱,”窗外細(xì)聲的叫,“菱,給你這個?!?
“哎——”菱像小貓嬌聲低叫似的答應(yīng)了聲,開開門。
老李急忙恢復(fù)了原形。馬少奶奶拿著一個鮮紅的扁蘿卜,中間種好一個鵝黃的白菜心,四圍種著五六個小蒜瓣,頂著豆綠的嫩芽?!皣I,大哥在家哪?大嫂子呢?”她提著那個紅玩藝,不好意思退回去。
“她買東西去了,”老李的臉紅了,咽了口氣,才又說出來:“您進(jìn)來!”
她不愿進(jìn)去,可是菱扯住她不放,英也上來抱住腿。
老李這才看明白她,確是好看!不算美;好看?;焐砩舷聸]有一處不調(diào)勻,不輕巧。小小的身量,像是名手刻成的,肩頭,腿肚,全是圓圓的。挺著小肉脊梁,項與肩的曲線自然,舒適,圓美。長長的臉,兩只大眼睛,兩道很長很齊的秀眉。剪著發(fā),腦后也扎了兩個小辮——比李太太的那兩個輕俏著一個多世紀(jì)!穿著件半大的淡藍(lán)皮袍,自如,合適,露著手腕。一些活潑,獨立,俊秀的力量透在衣裳外邊,把四圍的空氣也似乎給感應(yīng)得活潑舒服了,像圍著一個石刻杰作的那點空氣。不算美;只是這點精神力量使她可愛。
老李把她看得自己害了羞!她往前走了兩步,全身都那么處處活動,又處處不特別用力的,不自覺而調(diào)和的,走了兩步。不是走,是全身的輕移。全身比那張臉好看的多?!拔野堰@個掛在哪兒,英?”她高高的提著那個蘿卜?!安皇悄弥娴?;掛起來;趕明兒白菜還開小黃花呢。”她對英們說,可是并沒故意躲避著老李。
“叫爸頂著!”英出了主意。
老李笑了。馬少奶奶看了看,沒有合適的地方,輕輕把蘿卜放在桌上,“我還有事呢,”說著就往外走。
“玩玩,玩玩!”菱直央告。
老李急于找兩句話說,想不出。忽然手一使勁,來了一句:“您娘家貴姓呀?”不管是否顯著突乎其來,反正是一句話。她沒嚇一跳,唇邊起了些笑意,同時:“姓黃,”那些笑意好似化在字的里邊,字并不美;好聽。
“不常回娘家?”他似乎好容易抓到一點,再也不肯放松。
“永遠(yuǎn)不回去,”她拍著菱的頭發(fā)說,“他們不許我回去?!?
“怎么?”
她又笑了笑,可是眉頭皺上了些,“他們不要我啦!”
“那可太——”老李想不出太怎么來。
“菱,來,跟我玩去?!彼馔庾?。
“我也去!”英抱起一堆玩物,跟著往外走。
她走到門口,臉稍微向內(nèi)一偏,微微一點頭。老李又沒想起說什么好。
他獨自看著那個紅蘿卜,手插在褲袋里,“為什么娘家不要她了呢?”
二
李太太大勝而歸。十個手指頭沒有一個不被麻繩殺成了紅印的,雙手不知一共提著多少個包兒。鼻尖凍得像個山里紅,可是威風(fēng)凜凜,屋門就好似凱旋門。二十塊只剩了一毛零倆子兒,還沒打醬油,買羊肉,和許多零碎兒。老李不便說什么,也沒夸獎她。她專等丈夫發(fā)問,以便開始展覽戰(zhàn)利品,他始終沒言語。她嘆了口氣,“羊肉還沒買呢!”他哼了一聲。
老李心中直責(zé)備自己:為什么不問她兩句,哪怕是責(zé)備她呢,不也可以打破僵局嗎?可是只哼了一聲!他知道他的心是沒在家,對于她好像是看過兩三次的電影片子,完全不感覺趣味。
丁二爺來了,來送張家給干女兒的年禮。英們一聽丁二大爺來了,立刻倒戈,覺得馬嬸娘一點也不可愛了,急忙跑過來,把玩藝全放在丁二大爺?shù)膽牙?。丁二爺在張大哥眼中是塊廢物,可是在英們看,他是無價之寶。
老李對丁二爺沒什么可說的。可是太太仿佛得著談話的對手。她說的,丁二爺不但是懂得,而且有同情的欣賞。
“天可真冷!”她說。
“夠瞧的!滴水成冰!年底下,正冷的時候!”他加上了些注解。
“口蘑怎那么貴呀!”李太太嘆息。
“要不怎么說‘口’蘑呢,貴,不賤,真不賤!”丁二爺也嘆息著。
老李要笑,又覺得該哭。丁二爺是廢物,當(dāng)然說廢話,可是自己的妻子和廢物談得有來有去的!打算夫婦和睦,老李自己非也變成個丁二爺不可:可是誰甘于作廢物,說廢話!“您坐著,我出去有點事,”老李抓起帽子走了出去。他走后,太太把買來的東西全和丁二爺研究了一番,他給每件都順著她的口氣加上些有分量的形容:很好,真便宜,太貴……李太太越說越高興,以為丁二爺是天下唯一能了解她的人。英們也愛他。英說,“二大爺當(dāng)牛!”二大爺立刻說,“當(dāng)牛,當(dāng)牛,我當(dāng)牛!”菱說,“二大,舉菱高高!”二大立刻把她舉起來,“舉高高,舉菱高高!”把二大爺和爸比較起來,爸真不能算個好玩的人。英甚至于提議:“二大爺,叫爸當(dāng)你的爸,你呀當(dāng)我們的爸,好不好?”二大爺很高興,似乎很贊成這種安排法。媽媽也不由的這樣想:設(shè)若老李像丁二爺,那要把新年過得何等快活如意!可惜,丁二爺不會掙錢,而老李倒是個科員——科員自然是要難伺候一些的。
老李沒回來吃午飯。太太心中嘀咕上了。莫非他還記恨著那天晚上的碴兒?也許嫌我花銀太多?還是討厭丁二爺?她看見那個扁紅蘿卜?!斑@是哪兒來的?”
“東屋大嬸給送來的,”英說。
“我上街的時候,她進(jìn)來了?”
菱搶在英的前面:“媽去,嬸來,爸當(dāng)牛?!?
“!”天大的一個“”!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不能還記恨著我。丁二爺是好人?;ㄥX,男人掙錢不給太太花,給誰?給養(yǎng)漢老婆花?其中有事!人家老婆不在家,你串哪家子門兒呀?你的漢子不要你,干嗎看別人的漢子眼饞呀?李太太當(dāng)時決定,把東屋的野老婆除名,不能再算國聯(lián)的會員國,而且想著想著出了聲:“英,菱,”聲音不小,含有廣播的性質(zhì)?!坝?,少上人家屋里去!自己沒有屋子嗎?聽見沒有?小不要臉的!撞什么喪,別叫我好說不好聽的胡卷你們!”
英和菱瞪了眼,不知媽打哪里來的邪氣。
李太太知道廣播的電力不小,心中已不那么憋得慌。把種著鵝黃色菜心的紅蘿卜一摔,摔在痰盂里,更覺得大可以暫告一段落。
三
老李是因為躲丁二爺才出去,自然沒有目的地。走到順治門,看了看五路電車的終點,往回走。走到西單商場又遇上了丁二爺。丁二爺混身的衣裳都是張大哥絕對不想再留著的古玩,在丁二爺身上說不清怎么那樣難過,棉袍似秋柳,褲子像蓮篷簍,帽子像大鮮蘑菇,可是絕對不鮮。老李忽然覺得這個人可憐。或者是因為自己覺得餓與寂寞,他莫名其妙的說了句:“一塊去吃點東西怎樣?”
丁二爺咽了口氣,而后吐出個:“好!”
在商場附近找了家小飯館。老李想不起要什么好,丁二爺只向著跑堂的搓手,表示一點主張也沒有。
“來兩壺酒?”跑堂的建議。
“對,兩壺酒,兩壺,很好!”丁二爺說。
其余的,跑堂建議,二位飯客很快的通過議案。
老李不大喝酒,兩壺都照顧了丁二爺。他的臉漸漸的紅上來,眼光也充足了些,腮上掛上些笑紋,嘴唇咂著酒味動了幾次,要說話,又似乎沒個話頭兒??戳死侠钜谎?,又對自己笑了笑,口張開了:“兩個小孩真可愛,真的!”
老李笑著一點頭。
“原先我自己也有個胖男孩,”丁二爺?shù)难凵晕窳它c,臉上可是還笑著。“多年了,”他的眼似乎看到很遠(yuǎn)的過去,“多年了!”他拿起酒盅來,沒看,往唇上送;只有極小的一滴落在下唇上。把盅子放下,用手搗著,愣了半天,嘆了口氣。
老李招呼跑堂的,再來一壺;丁二爺連說不喝了,可是酒到了,他自己斟滿。呷了一口,“多年了!”好像他心中始終沒忘了這句?!袄钕壬?,謝謝你的酒飯!多年了!”他又喝了一口。“婦女,婦女,”他臉上的笑容已經(jīng)不見,眼直看著酒盅,“婦女最不可靠,最不可靠,您不惱丁二,沒出息的丁二,白吃飯的丁二,這么說?”
老李覺著不大得勁,可是很愿聽聽他說什么,又笑了笑,“我也是那么看。”
“??!丁二今天遇見知己:喝一口,李先生!我說婦女不可靠;看我這個樣,看!都因為一個女人,多年了!當(dāng)年,我也曾漂亮過,也像個人似的。娶了親,哼!她從一下轎就嫌我,不知道為什么,很嫌我!我怎么辦?給她個下馬威;哼!她連吃子孫餑餑的碗都摔了。鬧吧,很鬧了一場:歸齊,是我算底(算底,被壓在下面,失敗者的意思。):丁二是老實人,很老實!她看哪個男人都好,只有我不好!誰甘心當(dāng)王八呢?但是——喝一口,李先生。但是,我是老實人。三年的工夫,我是在十八層地獄里!一點不假,第十八層!打,我打不了,老實,真老實!我只能一天到晚拿這個,”他指了指酒盅,“拿這個好歹湊合著度過一天,一月,一年,一共三年!很能喝點,一斤二斤的,沒有什么,”他笑了笑,似乎是自豪,又像是自愧。
老李也抿了一口酒,讓丁二爺吃菜,還笑著鼓舞著丁二往下說。
“事情丟了;誰要醉鬼呢?從車上翻出來,摔得鼻青臉腫;把剛關(guān)的薪水交給要飯的,把公事卷巴卷巴當(dāng)火紙用;多了,真多,都是笑話。可是醉臥在洋溝里,也比回家強!強的多!自己的胖小子,就不許我逗一逗,抱一抱:還有人說,那不是我丁二的兒子!她要是把孩子留下,她自己干脆跑了,丁二還能把酒一斷,成個人。她不跑,及至她把我人和錢全耗凈,我連一件遮身的大衫都沒有了,她跑了,帶著我的兒子!我還有什么活頭呢?有人送給我一件大衫,我也把它賣了,去喝酒。張大哥從小店里,把我掏了出來,我只穿著半截褲子,臘月天,小店里用雞毛蒜皮燒著火!我忘不了她,忘不了我的兒子。她在哪兒呢?干什么呢?我一天到晚,這么些年了,老盼望有封信來——不管是打哪兒來的——告訴我個消息。郵差是些奇怪的人,成天成年給人家送信,只是沒有我的。兒子。唉!完了,我丁二算是完了!婦女要是毀人,毀到家,真的!李先生,謝謝你的酒飯!見了張大哥別說我喝酒來著,一從一入他的家門,沒喝過一滴酒。李先生,謝謝你!”
“你還沒吃飽呢?”老李攔住了他。
“夠了,真夠了,遇見了知己,不餓。多年了,沒人聽我這一套。天真,秀真,小的時候,還愛聽我說;現(xiàn)在,他們長大了,不再愿聽。謝謝。李先生!我夠了:得上街去溜一溜嘴里的酒味:叫張大嫂聞見,了不得,很了不得!”
四
老李心中堵得慌。一個女人可以毀一個,或者不止一個,男子;同樣的,男人毀了多少婦女?不僅是男女個人的問題,不是,婚姻這個東西必是有毛病。解決不了這樣大的問題,只好替自己和丁二爺傷心。丁二爺不那樣討厭了。世上原沒討厭的人,生活的過程使大家不快活,不快活自然顯著討厭:大概是這么回事,他想。假如丁二爺娶了李太太,假如自己娶了——就說馬少奶奶吧,大概兩人的生活會是另一個樣子?可也許更壞,誰知道!他上了天橋,沒看見一個討厭的人,可是覺得人人心的深處藏著些苦楚。說書的,賣藝的,唱蹦蹦戲的,吆喝零碎布頭的,心中一定都有苦處?;蛘吣锹爼磻蚺踅堑娜酥杏行┦强旎畹模墒悄欠N快活必是自私的,家中有幾個錢,有個滿意的老婆,都足以使他們快活,快活得狹小,沒意義,像臭土堆上偶爾有幾根綠草,既然不足以代表春天,而且根子扎在臭土堆上,用人生的苦痛煩惱不平堆起來的。
回到家中,孩子們已鉆了被窩。太太沒盤問他,臉上可是帶著得意的神氣。
李太太確是覺著得意,指槐罵柳的卷了馬少奶奶一頓,馬少奶奶連個大氣也沒出:理直的氣壯,馬少奶奶的理不直,怎能氣壯?李太太越想越合理。丈夫回來了,鼻子耳朵都凍得通紅,神氣也不正,都是馬家的小娘們的錯兒!丈夫就是有錯也可以原諒:那個小不要臉的是壞東西。對丈夫不要說穿,只須眼睛長在他身上,不要叫那個小壞東西得手。況且已經(jīng)罵了她一頓,她一時也未必敢怎樣。保護丈夫是李太太唯一的責(zé)任。她想得頭頭是道,仿佛已經(jīng)征服了磚塔胡同和西四牌樓一帶。對丈夫,所以,得拿出老大姐的氣派,既不盤問上哪兒去了一天,并且臉上掛出歡迎他回來的神氣:叫他自己去想!
老李以為太太的得意是由于和丁二爺談得投緣。由她去??墒翘硕《斎ィ约涸撛鯓幽??誰知道!丁二是可憐的廢物。
李太太急于要知道的是馬少奶奶有什么表示。設(shè)若她們在院中遇見,而馬少奶奶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那便有點麻煩。決不怕她,不過既然住著人家的房,萬一鬧大發(fā)了,叫人家攆著搬家,事兒便鬧明,而自己就得面對面的和丈夫見個勝負(fù)。雖說丈夫也沒什么可怕的,可是男人的脾氣究竟是暴的,為這個事挨頓打,那才合不著呢!李太太不怕;稍有點發(fā)慌。不該為嘴皮子舒服而惹下是非。再說捉奸要雙;哪能只憑一個紅蘿卜?就是捉奸要雙的話,也還沒聽說過當(dāng)媳婦的一刀兩個把丈夫和野娘們一齊殺死!哪個男人是老實的?可是誰殺了丈夫不是謀害親夫?越想越繞不過花兒來,一夜沒有睡好,兩次夢見野狗把年糕偷了走。
第二天,她很想和馬少奶奶打個對面。正趕上天很冷,馬少奶奶似乎有不出屋門的意思:李太太自己也忙著預(yù)備年菜,一時離不開廚房。蒸上饅頭之際,忽然有了主意:“英,上東屋看看大嬸去。”
“昨兒不是媽不準(zhǔn)我再去嗎?”黑小子的記憶力還不壞。
“那是跟你說著玩呢;你去吧?!?
“菱也去!”她早就想上東屋去。
“都去吧:英,好好拉著菱?!?
兩位小天使在東屋玩了有一刻來鐘,李太太在屋門口叫,英啊,該家來吧,別緊自給大嬸添亂,大年底下的!”
“再玩一會兒!”英喊。
“家來吧,???”李太太急于聽聽馬少奶奶的語氣。
“在這兒玩吧,我不忙?!瘪R少奶奶非常的和氣。
“吃過了飯,大妹妹?”李太太要細(xì)細(xì)的化驗化驗。
“吃過了,您也吃了吧?”非常的和藹,好聽。
一塊石頭落了地:“莫非她昨天沒聽見?”李太太心里說。然后大聲的:“你們都好好的,不許和大嬸訕臉,聽見沒有?”
看著蒸鍋的熱氣,李太太心里那塊小石頭又飛來了?!八荒軟]聽見。也許是裝蒜呢,嘴兒甜甘心里辣!也許是真不敢惹我?本來是她不對,就是抓破了臉,鬧起來,也是她丟人。二十來歲的小媳婦,沒事兒上街坊屋里去找男人!”這么一想,心中安頓下去,完全勝利!
五
年底末一次護國寺廟會。風(fēng)不小,老李想廟上人必不多,或者能買到些便宜花草什么的;買些水仙,或是兩盆梅花,好減少些屋中的俗氣。所謂俗氣,似乎是指著太太而言,也許是說張大嫂送來的那副對聯(lián),未便分明的指定。
廟上人并不少,東西當(dāng)然不能賤賣,老李納悶人們對過年為什么這樣熱心。大姑娘,小媳婦,痰喘咳嗽的老頭子,都很勇敢的出來進(jìn)去;有些個并不買東西,仿佛專為來喝風(fēng)受凍吃土看大姑娘。生命大概是無聊,老李想,不然——剛想到這兒,他幾乎要不承認(rèn)他是醒著了,離他不遠(yuǎn),正在瓷器攤旁,馬少奶奶!他的臉忽的一下熱起來。
“走哇!大年底下的別發(fā)呆呀!”一個又糟又倔的老頭子推了老李一把。
他機械的往前挪了兩步,不敢向她走去,又愿走過去。他硬著膽子,迷迷糊糊的,假裝對他自己不負(fù)責(zé)任的,向她走了去。怕他自己的膽氣低降,又怕她抽身走開,把怕別的事的顧慮都壓下去;不管一切了,去,去,鼓舞著自己;別走,別走,心中對她禱告著!今天就是今天了,打開一切顧忌,作個也還敢自由一下的人!
她仿佛是等著他呢,像一枝桃花等著個春鶯。全世界都沒有風(fēng),沒有冷氣,沒有苦悶了,老李覺得,只有兩顆向一處擰繞的心。他們誰也沒說什么,一同往廟外走。老李的心跳得很厲害,生命的根源似乎起了顫動,在她的身旁走!她低著頭,可是腰兒挺著,最好看的一雙腿腕輕移,肩圓圓的微微前后的動,溫美的抵抗著輕視著一切。
他們并沒有商議,進(jìn)了寶禪寺街,比大街上清靜一些。老李不敢說話——一半是話太多,不能決定先說哪一句;一半是不肯打破這種甜美的相對無語。
可是她說了話:“李大哥,”她的眼向前看著,臉上沒有一點笑意?!耙院竽?,啊,咱們,彼此要回避著點。我真不愿說,您知道大嫂子罵了我一頓嗎?”
“她——”
“是不是!”她還板著臉,“設(shè)若你為這個和她吵架,我就不說了!”
“我不吵架,敢起誓!她為什么罵你?”
“那個紅蘿卜。好啦,事情說明了,以后我們——,我要雇車了?!?
“等等!告訴我一件事,為什么你的娘家不要你了?”
她開始笑了笑?!拔乙粴舛颊f了,好不好?‘他’是我的家庭教師,給我補習(xí)英文算術(shù),因為我考了兩次中學(xué)都沒考上。后來我跟他跑出來,所以家里不準(zhǔn)我再回去。其實,央告央告父母,也沒有什么完不了的事,不過,求情,不干!婆母對我很好,也不愿離開她。沒什么!”她好似是趕著說,唯恐老李插嘴。說完,她緊了緊頭紗,向前趕了幾步,“我雇車回去了?!彼泳o的走,胸更挺得直了些。忽然回過頭來,“別吵架!”
她雇上了車。世界依然是個黑冷多風(fēng),而且最惱人的。老李整個的一個好夢打得粉碎!他以為這是浪漫史的開始;她告訴他的是平凡而沒有任何色彩的話。她沒拿他當(dāng)個愛人,而是老大姐似的來教訓(xùn)他,拒絕他。她浪漫過,她認(rèn)為老李是不宜于浪漫的人,老李是廢物,是為個科員的笨老婆而活著的——別吵架!一枝桃花等著春鶯?一只溫美的鴿兒躲避著老鷹!老李的羞愧勝過了失望。失望中還可以有希望;自慚,除了移怒于人,只能咒詛自己速死。在廟中用了多少力量才敢走向她去,結(jié)果,最沒起色的一塊破瓦把自己打倒在糞堆上。恨她便是移怒,老李不肯這樣辦;只好恨自己吧!自己一定是個平庸恰好到了家的人——平庸得出奇也能引人注意,沒人注意老李。就是丁二爺大概也比我強,他想。不敢浪漫,不敢浪漫,自己約束了這么些年了;及至敢冒險了,心確是跳了——只為是丟人!兩顆心往一處擰繞?誰和你擰繞?老李的頭碰在電線桿上,才知道是走錯了路。
再說,太太竟自敢罵人,她也比我強!她的壞招數(shù)也許就是馬少奶奶教給的,而馬少奶奶是商鞅制法,自作自受??墒沁@個小婦人不去反抗,而來警告我;她也許是好意——為維持我的身份。臭科員,老李——他叫著自己——你這一輩子只是個臭科員,張大哥與馬少奶奶都可憐你,善意的,慘酷而善意的,想維持你。你只在人們的憐憫中活著,掙點薪水,穿身洋服,臉上不準(zhǔn)掛一點血色,目不旁視,以至于死!老李想上城外,跳了冰窟窿;可是身不由己的走回家去。別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