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李去看張大哥。張大哥已經(jīng)不像樣子了,頭發(fā)好像忽然白了許多,眼陷在坑兒里。關(guān)于媒人的一切職務(wù)全交給了丁二爺。丁二爺?shù)霓k法很簡單:有人來找媒人——“沒在家”。老李不敢告訴張大哥,同事們怎么拒絕在保狀上簽字;他只覺得來安慰朋友是一種使心里舒坦的事,因為并沒有多少用處。張大哥還始終沒見著天真,雖然已跑細了腿。
“老李!”張大哥拉住友人的手,“老李!”嘴唇顫起來,別的話沒有說出,只剩了落淚。
老李理會到張大哥是怎樣的難過。使張大哥在五十來歲丟了兒子,生命已到了盡處。但是他不會安慰人。除了能代張大哥作有效的奔走,再說,安慰的話,即使說得好聽,又有什么用。他決定去設(shè)法營救天真,只來看看張大哥是沒意義的。
以張大哥的人緣與能力,他只打聽到:天真是被一個全能的機關(guān)捕了去,這個機關(guān)可以不對任何人負責而去辦任何事。沒人知道它在哪里,可是人人知道有這么個機關(guān)。被它捕去的人,或狗,很少有活著出來的。張大哥在什么機關(guān)都有熟人,除了在這個神秘得像地府的地方。人情托遍了,從眾人的口氣中他看出來,天真至少是有共產(chǎn)黨的嫌疑,說不定已經(jīng)作了鬼。張大哥已經(jīng)筋疲力盡,只剩了把自己哭死,微微有點光明,他是不會落淚的;他現(xiàn)在已完全走進霧陣中。設(shè)若天真死在他眼前,他只要痛哭一陣就夠了。現(xiàn)在他是把自己終身的一切全要哭出來,平生一句得罪人的話沒說過,一個場面沒落后過,自己是一切朋友的指導(dǎo)師:臨完,兒子是共產(chǎn)黨!天真設(shè)若真這么死了,張大哥沒法再往下活。平日,張大哥永遠留著神,躲著革命黨走,非到革命黨作了官,決不給送禮,而兒子……
老李看出來,張大哥只有兩條路,除了哭死便是瘋了。拿些硬話激動他?沒用。張大哥的硬氣只限于狠命的請客,罵一句人他都覺得有負于社會的規(guī)法。老李沒的說。
衙門的人,他只剩下沒見所長與小趙。見所長?或者還不如見小趙。央求小趙是難堪的事,可是為朋友,無法。
找到了小趙。
“啊,老李,”小趙先開了口,“正找你呢!有事沒有?洗澡去?”
老李心里說,這小子一定有什么故典。跟他走!
一進澡堂的大門,小趙就解衣裳,好像洗澡與否無關(guān)緊要,上澡堂專為脫光眼子。到了客座單間,小趙已經(jīng)全光,覺得才與澡室內(nèi)的一切調(diào)和,點上香煙,拍著屁股,非常寫意。
“老李,抖哇……”小趙的眼珠又在滿臉上跳舞了一回:“拿著保狀各科走走,真有你的!知道要升頭等科員了,叫全衙門的得瞻豐采?有你的,行!”
“什么頭等科員?”
“還裝傻不是?!老李你也太厲害了,誰不知道吳太極的缺是由你補!還跟我裝傻,真有心打你倆脖兒拐!吳是頭等科員,我給他運動上的。那小子吃里爬外,咱把他請出了。你和他同科,又是所長的人,又恰好是二等科員,不由你補由誰補?還用裝傻!老李,吃點東西好不好?”小趙在澡堂什么也想著,除了洗澡。
“我不吃什么。我告訴你,小趙——”
“對了,這就對了,叫我小趙。什么李先生趙先生,官話;小趙,老李,多么痛快,多么自己。還非是小趙老李不行,不信換換個,老趙小李就不大好聽。”
老李確是頭一次當著小趙管他叫“小趙”,因為討厭他?!拔腋嬖V你,小趙,不用給我造謠言。我與所長沒關(guān)系,更無意作頭等科員。據(jù)我看,倒是維持維持老吳有點意思。老吳與我也沒關(guān)系,他可是你的親戚,何必——”
“咱們可不準再提吳太極!”小趙的眼珠跳回原位,“親戚?親戚霸占人家的未婚妻!我跟他沒完!咱小趙是有恩的報恩,有仇的報仇,男子漢大丈夫!就拿你說,老李,自從我一和你見面,心里就說,這是個朋友:惺惺惜惺惺,好漢愛好漢!”眼珠又跳出去?!案嬖V我,老李,吳太極的缺怎樣了?要是落在你手里,我沒話可講,你是個朋友。萬一落在別人手里,比如說那個老孫,咱小趙就不能好好咽這口氣。所長太太手里人還多著呢,不過真落在個好朋友手中,我自有向所長太太給美言幾句的,決不給破壞:雖然我‘能’從中給破壞!看這像句話不像,老李?”
“我還是那句話,不知道。我今天找你是為求你點事?!?
“求?把這個字收起去!你不會說,小趙,給我辦點事去!求?什么話!說你的,老李?!?
“我說完,只要你痛快的‘行’,或是‘不行’,不準來繞彎的!”老李心里舒服了許多,今天可敢和小趙旗鼓相當?shù)母闪??!斑€是那回事,救張?zhí)煺妗Q瞄T里沒一個人肯伸伸手,我是有心無力;你怎樣?”
“我?行!不為天真,還不為張大哥?行!你說怎辦吧?”小趙拍著屁股說。
“我沒辦法。張大哥連天真拘在哪里也還不知道。你要能給打聽出來就是天大的善事,大哥眼看著快瘋了。打聽出來,咱們再想辦法,是不是?”
“一點也不錯。我去打聽,容易的很;小趙沒有別的好處,就是眼皮子雜點兒?!毙≮w的眼珠改為連跳帶轉(zhuǎn),轉(zhuǎn)了幾遭,他的臉板起來,“可有一樣,老李,你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
“說吧!”
“好!你真沒有謀老吳的缺?”
“對天起誓,我沒有!”
“好!假如我給你運動,你干不干?”
“沒意思!”
“好!你沒意思,咱對張家的事也沒意思,吹!”
“我干呢?”
“我去營救天真。”
“行了!”
“我的辦法與步驟是——”
“不必告訴我!”
“好!我怎辦怎好?”
“只要你能幫助張大哥?!?
“好!事情都交給我了?”
“都交給你了。對于我,犧牲也好,耍弄也好。對于張大哥,只準幫忙,不準掏一點壞?!?
“好!”
二
老李非常的痛快。幫助張大哥,沒有什么了不得。跟小趙說得強硬,也算不得什么,小趙原是不要臉的貨??上驳氖蔷尤桓野炎约貉航o小趙,任憑他擺布,浮士德!心里說,“看小趙的,看他把我怎樣了!”生命開始有些味道?;氐郊抑校挥傻南牒吞勔徽?。她不懂;衙門里那群人當然也不懂:不懂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且自己享受著:大俠,神秘,浪漫。黑暗的社會是悲劇的母親,在悲劇中敢放膽犧牲的是個人物。老李不知不覺的多吃了一碗飯。
李太太心中,這兩天,只有兩件事:給孩子們拆洗春衣,和惦記著方墩太太。不放心方墩正是不贊成丈夫——給人家出主意離婚!誰說老李老實?老實人叫方墩離婚?她對離婚是怎回事不大清楚,在她的心目中離婚就是散伙;夫妻倆可以散伙?老李厲害!看他不言不語的,心里有數(shù)!李太太這兩天加工梳腦后的小辮,一邊梳著一邊想:吳太太要是和丈夫散了伙,第二個就該輪到我了:老李心里要沒憋著跟我散伙的意思,怎會給吳太太出那個主意?加工的梳小辮,臉上多拍了半盒兒粉。也不敢再和他要錢,他病那么一場,多花了許多錢,別叫他翻了狗臉說我花張了!本應(yīng)當上張家去看看,他病著,人家張大哥夫婦跑前跑后,趕到人家出了事,怎好不去看看。她心中的天真被捕和家中有個三天滿月是一樣,去看看——至多不過給買點東西——也就夠了??墒且怀鲩T又得要錢,算了吧,等張家兒子出來再說。
對于馬少奶奶似乎應(yīng)當恢復(fù)邦交。馬老奶奶可真不錯,老李病著,人家給跑東跑西。馬少奶奶當然是沒和婆婆講究過我:那么,馬少奶奶心眼也不錯。也許都是老李的壞,男人哪有老實的,看那位吳先生,四五十的人了,霸占小趙的;可是小趙也該,該!得和她套近乎,我越在中間岔糊著,他們越是倆打一個兒。倒得和馬少奶奶拉近,把她拉到我這邊來,丈夫也得說我好,她也就不好意思再……李太太把鄉(xiāng)下的邏輯咂摸一個透。然后,當著丈夫拿起給小菱裁好的一條小褲子:“我求馬嬸給做做去,她會作活,手巧著呢?!?
老李點了點頭,沒說什么。等太太出了屋門,他笑了笑,這也是位女俠。把人生當個笑話看也很有意思。
三
衙門里這幾天大家的耳朵都立起來,特別是二三等科員。對于吳趙戰(zhàn)爭的趣味已經(jīng)低降得快到零度,大家不提吳太極便罷,提起來便是與他那個“缺”有關(guān)系。有希望高升一等的人很多,而且全努力的盡所能為想把這個希望實現(xiàn),甚至于因為希望相同而引起些暗潮。老李是個最不熱衷的,可是自從那天到各科請求為張大哥幫忙以后,人們都用另一種眼神看他。每逢他從外面進來,或是散班后出去,隨著他的后影總引起幾陣嘀咕??墒菍τ趶埓蟾?,大家這幾天連說“幾張紙”好似都有改成“幾篇紙”的必要?!皬垺弊址附?!“他的兒子,共產(chǎn)黨!”大家都后悔曾經(jīng)認識這么一個人。因此對于老李越發(fā)的覺得神秘不測,甚至于是有點可怕:“就是準有升頭等科員的把握,也無須這么狂呀!”大家偷偷的用手指向老李的脊背說。有的人,極不甘心的看出自己沒有高升的希望,為寬心起見,造出一種新消息:“共產(chǎn)黨的父親也要擱下!所長還能留著他?!”張大哥雖然不是頭等科員,可是差事肥,庶務(wù)上,回扣……這兩種消息與希冀使科員級的空氣十二分緊張,好似天下興亡與這個有極密切的關(guān)系??崎L與秘書的耳旁也一天到晚是嗡嗡著這個——大家還有個不各顯神通的運動?請客的知單總繼續(xù)在科長室與秘書處巡行??崎L們也對老李懷疑,他有多大人情呢,竟自看不見他的帖?!
老李反倒接著兩三個請?zhí)?,而且有人過來預(yù)先遞個口話:李先生榮升的時候,請分神維持個好友,補您的缺;明天晚上千萬請賞光!老李雖然有時候也能欣賞幽默,但是對這種過度的滑稽還不會逢場作戲。他把請?zhí)p輕的放在紙簍里。
命令下來了,果然是老李。補他的缺的是位王先生。沒有人認識王先生。大家一邊向老李道喜,一邊打聽王先生是誰;老李也不認識,大家以為老李太厲害;何必呢,你的人情大,也不必這么狂??;不告訴我們拉倒!大家一面這樣不滿意老李,一面希望著張大哥的免職令下來。
“哎呀,老李,恭喜恭喜!”孫先生又得著練習官話的機會。“幾時請客?吾來作陪呀,壓根兒的。豬八戒掉在泔水桶里,得吃得喝!”
老李決定不請客。大家對他完全失望?!翱鄲灥南笳鳌碧貏e的覺得老李不懂交情。邱先生本是頭等科員,對老李的升級原來不必忌妒,可是心中苦悶,總想抓個碴兒向誰耍耍刺才痛快。他敲著撩著說開了閑話,把公事完全堆給老李。原先本來也是老李一個人受累,可是邱先生交過公事來的時候很客氣;現(xiàn)在他老嫂子使喚新媳婦似的直接命令老李,鼻子尖上似乎是說,我是老資格!老李的氣不打一處來。呆坐了半天,他想出來了:“跟這群東西一塊兒,要不隨著他們的道走,頂好干脆離開他們?!彼麤Q定不妥協(xié),跟他們來硬的,反正我已經(jīng)把自己押給了小趙,知道他的肚子里是鬧什么狗油呢?干!他原封的把公事全給邱先生送回:“出去看個人,你先辦著!”可是他知道他的嘴唇有點顫:不行,到底是沒玩慣這種使人難堪的把戲。他去看張大哥。
張大哥免職的謠傳是否應(yīng)當報告呢?謠傳,可是在政界里謠言比真實還重要。怎好告訴張大哥呢?他心中正那么難受。不告訴吧,萬一成了事實,豈不叫他更苦痛?張大哥不那么難看了,可是非常的倦怠。老李似乎看出些危險來。張大哥是蚯蚓式的運用生命,軟磨,可是始終不懈:沒看見他放任或懶過?,F(xiàn)在他非常的安靜,像個跑乏了的馬,連尾巴也懶得動。危險!老李非常的難過。不管張大哥是怎樣的人,老李看他是個朋友。
“大哥,怎樣了?”
“坐下,老李,”張大哥又顧到客套與規(guī)矩了,可是話中沒有半點平日那種火力,似乎極懶得說話而不得不說。還表示出天真的事是沒什么希望,因關(guān)切而改成不愿再提?!白?。沒什么消息。小趙來了一次,他正給我跑著,據(jù)他說,沒危險?!?
張大哥只為說這么幾句,老李看出來,一點信任小趙的話的意思也沒有。
“我托咐他來著,”老李決不是為表功,只為有句話說。
“對了,他眼皮子寬,可不是?!?
二人全沒了話。
無論說點什么也比這么愣著好,老李實在受不住了:“大哥,衙門里有人說——啊——你上衙門看看去。這個社會不是什么可靠的。”
“啊,沒什么,”張大哥聽出話中的意思,臉上可是沒有任何表情,“沒什么,老李,”他仿佛反倒安慰老李呢。“什么都沒關(guān)系了,兒子已經(jīng)沒啦,還奔什么!”他的語聲提高了些,可是仍似乎沒精神多說,忽然的止住。
“我看不能有危險,”老李善意的敷衍了一句。
“也許?!?
張大哥是整個的結(jié)束了自己??茊T都可以扔棄了!
丁二爺提著一籠破鳥進來:“大哥,二妹妹來了。我告訴她,您不見人,她非要進來不可。大概又是為二兄弟的事。”
“叫她快滾,”張大哥猛的立起來,“我的兒子還不知道生死呢,沒工夫管別人的臭事,滾!”瞪了丁二爺一眼,坐下了。丁二爺出去,他好像跟自己說:“全不管了,全不管了!我姓張的完了,前世造下了什么孽!”
老李也立起來,他的臉白了,在大衣上擦了擦手心的汗,不敢再看張大哥,扭著頭說,“大哥,明天再來看你?!?
張大哥抬起頭來,“走啊,老李,明天見?!睕]往外送。
走到門口,丁二爺拉住了他,“李先生,明天還來吧,大哥還就是跟你不發(fā)脾氣,很好。明天來吧,一定來!”
四
老李什么也沒想,一直走回衙門。思想有什么用呢。他看見張大哥,便是看見小人物的盡端:要快樂的活著得另想辦法,張大哥的每根毫毛都是含著社會的意思長的,而今?張大哥,社會,空白,什么也沒有;還干嗎再思索。
進了衙門,他想起邱先生。管他呢,硬來,還是硬來;張大哥倒軟和呢,有什么用?
邱先生低著頭辦公呢,眉毛皺得要往下落毛。及至看見老李,他的眉頭反倒舒展開了,放下筆,笑著:“老李,請不要計較我啊。告訴你實話,我是精神不好,無心中可以得罪了人。不是有意!你看,”他把聲音放低了些,“邱太太,這就是對你說,不便和別——生人提。她個性太強,太強。一天到晚和我別扭著。我一說,夫婦得互相容讓呀。她來了:當初不是我追求你,是你磕頭請安追求我吧?好了,我就得由性兒愛怎著怎著。老李,你看這像什么話。前幾天,我好心好意為吳趙們調(diào)解,回家又挨了她一頓:好哇,不幫助吳太太把那個野丫頭趕出去,反助紂為虐?!你們男人都沒好心眼。再不許你到吳家去!老李,你看,這是何苦!我也看明白了,逼急了我,跟她離婚!娶誰也別娶大學(xué)畢業(yè)生,來派大多了。其實,大學(xué)畢業(yè)生凈是些二十八九的丑八怪,可是自居女圣人。你看著,早晚我跟她離婚。”
老李點頭說“是”之外不便參加意見。邱先生繞了個大圈,又往回說:“因為這個,心中老不痛快,未免有得罪人的地方。老李你不用計較我。朋友就得互助,焉知你升不了科長,或是我作了秘書——要不是家里成天瞎嘈嘈,我也不能到如今還是個科員——到那時節(jié),我們不是還得互相照顧嗎?”
老李沒好意思笑出來。
“老李,我已約好老孫老吳,一同吃個便飯,不是請客。一來為你賀喜,二來為約出老吳談一談。準去??!”邱先生把請?zhí)f過來。
老李不知是哭好,還是笑好。把請?zhí)舆^來,爽性和邱先生談一談。在張大哥眼中,邱先生是極新的人物。老李要細看看這個新人物。
“老邱,你看咱們這么活著有意思沒有?”
邱先生愣了半天,笑了笑:“沒意思!生命入了圈,和野鳥入了籠,一樣的沒意思。我少年的時候是個野驢;中年,結(jié)了婚,作了事,變成個賊鬼溜滑的皮驢;將來,拉到德勝門外,大鍋煮,賣驢肉。我不會再跳出圈外,誰也不能。我現(xiàn)在是冷一會熱一會,熱的時候只能發(fā)點小性,冷的時候請客賠情;發(fā)瘧子的生活。沒辦法。我不甘心作個小官僚,我不甘心作個好丈夫,可是不作這個作什么去呢?我早看出,你比我硬,可也沒硬著多少,你我只是程度上的差別,其實是一鍋里的菜。完了,談點無聊的吧;只有無聊的話開心?!?
老李又摔破了一個人蛋,原來老邱也認識自己。二人成了好朋友,老李沒把請?zhí)址旁谧旨埡t里。
回到家中,李太太正接著黑小子打屁股呢。老李抹回頭來又上了街,找個小飯館要了三十個豬肉韭黃餃子,一碗三仙湯。“我也發(fā)回瘧子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