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陸象山

儒家之言，至朱晦庵而凝成為宗教，既具論于前章矣。顧世界之事，常不能有獨而無對。故當(dāng)朱學(xué)成立之始，而有陸象山；當(dāng)朱學(xué)盛行之后，而有王陽明。雖其得社會信用不及朱學(xué)之悠久，而當(dāng)其發(fā)展之時，其勢幾足以傾朱學(xué)而有余焉。大抵朱學(xué)毗于橫渠、伊川，而陸、王毗于濂溪、明道；朱學(xué)毗于荀，陸、王毗于孟。以周季之思潮比例之，朱學(xué)純?nèi)粸楸狈剿枷耄?、王則毗于南方思想者也。

小傳

陸象山，名九淵，字子靜，自號存齋，金谿人。父名賀，象山其季子也。乾道八年，登進(jìn)士第，歷官至知荊門軍。以紹熙三年卒，年五十四。嘉定十年，賜謚文安。象山三四歲時，嘗問其父，天地何所窮際。及總角，聞人誦伊川之語，若被傷者，曰：“伊川之言，何其不類孔子、孟子耶？”讀古書至宇宙二字，解曰：“四方上下為宇，往古來今曰宙。”忽大省，曰：“宇宙內(nèi)之事，乃己分內(nèi)事，己分內(nèi)之事，乃宇宙內(nèi)事。”又曰：“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東海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焉。西海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焉。南海、北海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焉。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焉。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焉?！贝疚蹰g，自京師歸，學(xué)者甚盛，每詣城邑，環(huán)坐二三百人，至不能容。尋結(jié)茅象山，學(xué)徒大集，案籍逾數(shù)千人?；騽裰鴷笊皆唬骸傲?jīng)注我，我注六經(jīng)。”又曰：“學(xué)茍知道，則六經(jīng)皆我注腳也?！彼小断笊郊贰?

朱陸之論爭

自朱、陸異派，及門互相詆。淳熙二年，東萊集江浙諸友于信州鵝湖寺以決之，既蒞會，象山、晦庵互相辨難，連日不能決?；掴衷唬骸叭烁饔兴?，不如取決于后世?！逼浜蟊舜送〞?，又互有沖突。其間關(guān)于太極圖說者，大抵名義之異同，無關(guān)宏旨。至于倫理學(xué)說之異同，則晦庵之見，以為象山尊心，乃禪家余派，學(xué)者當(dāng)先求圣賢之遺言于書中。而修身之法，自灑掃應(yīng)對始。象山則以晦庵之學(xué)為逐末，以為學(xué)問之道，不在外而在內(nèi)，不在古人之文字而在其精神，故嘗詰晦庵以堯舜曾讀何書焉。

心即理

象山不認(rèn)有天理人欲與道心人心之別，故曰：“心即理?！庇衷唬骸靶囊灰?，人安有二心?！庇衷唬骸疤炖砣擞?，論極有病，自《禮記》有此言，而后人襲之，記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若是，則動亦是，靜亦是，豈有天理人欲之分？動若不是，則靜亦不是，豈有動靜之間哉？”彼又以古書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之語，則為之說曰：“自人而言則曰惟危，自道而言則曰惟微。如其說，則古書之言，亦不過由兩旁面而觀察之，非真有二心也?！庇衷唬骸靶囊焕硪?，理亦一理也，至當(dāng)歸一，精義無二，此心此理，不容有二?！庇衷唬骸懊献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不學(xué)而能者，其良能也，我固有之，非由外鑠我也。”

純粹之惟心論

象山以心即理，而其言宇宙也，則曰：塞宇宙一理耳。又曰，萬物皆備于我，只要明理而已，然則宇宙即理，理即心，皆一而非二也。

氣質(zhì)與私欲

象山既不認(rèn)有理欲之別，而其說時亦有蹈襲前儒者。曰：“氣質(zhì)偏弱，則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由是向之所謂忠信者，流而放辟邪侈，而不能自反矣。當(dāng)是時，其心之所主，無非物欲而已矣。”又曰：“氣有所蒙，物有所蔽，勢有所遷，習(xí)有所移，往而不返，迷而不解，于是為愚為不肖，于彝倫則斁，于天命則悖?！庇衷唬骸叭酥〉勒叨?，一資，二漸習(xí)?！比挥钪嬉焕恚瑒t必?zé)o不善，而何以有此不善之資及漸習(xí)，象山固未暇研究也。

思

象山進(jìn)而論修為之方，則尊思。曰：“義理之在人心，實天之所與而不可泯滅者也。彼其受蔽于物，而至于悖理違義，蓋亦弗思焉耳。誠能反而思之，則是非取舍，蓋有隱然而動，判然而明，決然而無疑者矣?！庇衷唬骸皩W(xué)問之功，切磋之始，必有自疑之兆，及其至也，必有自克之實。”

先立其大

然則所思者何在？曰：“人當(dāng)先理會所以為人，深思痛省，枉自汩沒，虛過日月，朋友講學(xué)，未說到這里，若不知人之所以為人，而與之講學(xué)，遺其大而言其細(xì)，便是放飯流歠而問無齒決。若能知其大，雖輕，自然反輕歸厚，因舉一人恣情縱欲，一旦知尊德樂道，便明白潔直。”又曰：“近有議吾者曰：‘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無伎倆。’吾聞之，曰：誠然。又曰：凡物必有本末，吾之教人，大概使其本常重，不為末所累。”

誠

象山于實踐方面，則揭一誠字。嘗曰：“古人皆明實理做實事?！庇衷唬骸皢韬簦⊙斨刘?，皆父母之遺骸，俯仰天地之間，懼不能朝夕求寡愧怍，亦得與聞于孟子所謂塞天地吾夫子人為貴之說與？”又引《中庸》之言以證明之曰：“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nèi)之道也?！?

結(jié)論

象山理論既以心理與宇宙為一，而又言氣質(zhì)，言物欲，又不研究其所由來，于不知不覺之間，由一元論而蛻為二元論，與孟子同病，亦由其所注意者，全在積極一方面故也。其思想之自由，工夫之簡易，人生觀之平等，使學(xué)者無墨守古書拘牽末節(jié)之失，而自求進(jìn)步，誠有足多者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