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秋》

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講義 作者:傅斯年


《春秋》

孔子和《春秋》的關(guān)系之不易斷,已如我們在論孔子時(shí)所說,現(xiàn)在我們只談漢初年的《春秋》學(xué)。原來《春秋》是公羊所傳,《春秋》即是《公羊》,《公羊》即是《春秋》。《穀梁》本有把《公羊》去泰去甚的痕跡,而《左氏》則是劉歆等把《國語》割裂了來作偽,此兩節(jié)均待后來說?!豆騻鳌泛螘r(shí)著于竹帛,《史記》、《漢書》俱無明文,后漢戴宏敘云(引見《公羊注疏何序》疏文):“子夏傳與公羊高,高傳與其子平,平傳與其子地,地傳與其子敢,敢傳與其子壽。至漢景帝時(shí),壽乃共弟子齊人胡毋子都著于竹帛。”現(xiàn)在《傳》文全存;胡毋生《條例》,何休依之為《解詁》。但何去胡毋生三百年,此中《公羊》學(xué)之變化正不少,雜圖讖其尤者,故現(xiàn)在從《解詁》中分出胡毋生之《條例》來,也不容易。今抄《注疏》本卷第一于下,以見《公羊春秋》之義法及文辭。就釋經(jīng)而論,乃是望文生義,無孔不鑿;就作用而論,乃是一部甚超越的政治哲學(xué),支配漢世儒家思想無過此學(xué)者。

隱公

元年春王正月傳: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tǒng)也。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意也。何成乎公之意?公將平國而反之桓。曷為反之桓?桓幼而貴,隱長而卑,其為尊卑也微,國人莫知;隱長又賢,諸大夫扳隱而立之,隱于是焉而辭立,則未知桓之將必得立也。且如桓立,則恐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故凡隱之立為桓立也。隱長又賢,何以不宜立?立適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负我再F?母貴也。

母貴則子何以貴?子以母貴,母以子貴。

三月,公及邾婁儀父盟于昧。及者何?與也。會(huì)及暨皆與也,曷為或言會(huì)或言及或言暨?會(huì)猶最也,及猶汲汲也,暨猶暨暨也。及我欲之,暨不得已也。儀父者何?邾婁之君也。何以名?字也。曷為稱字?褒之也。曷為褒之?為其與公盟也。與公盟者眾矣,曷為獨(dú)褒乎此?因其可褒而褒之。此其為可褒奈何?漸進(jìn)也。昧者何?地期也。

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酥吆??殺之也。殺之則曷為謂之克?大鄭伯之惡也。曷為大鄭伯之惡?母欲立之己殺之,如勿與而已矣。段者何?鄭伯之弟也。何以不稱弟?當(dāng)國也。其地何?當(dāng)國也。齊人殺無知何以不地?在內(nèi)也;在內(nèi)雖當(dāng)國不地也,不當(dāng)國雖在外亦不地也。

秋七月,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赗。宰者何?官也。咺者何?名也。曷為以官氏?宰士也。惠公者何?隱之考也。仲子者何?桓之母也。何以不稱夫人?桓未君也。赗者何?喪事有赗,赗者蓋以馬,以乘馬束帛、車馬曰赗,貨財(cái)曰賻,衣被曰禭?;肝淳齽t諸侯曷為來赗之?隱為桓立,故以桓母之喪告于諸侯。然則何言爾?成公意也。其言來何?不及事也。其言惠公仲子何?兼之,兼之非禮也。何以不言及仲子?仲子微也。

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孰及之?內(nèi)之微者也。

冬十有二月,祭伯來。祭伯者何?天子之大夫也。何以不稱使?奔也。奔則曷為不言奔?王者無外,言奔則有外之辭也。

公子益師卒。何以不日?遠(yuǎn)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

《春秋》本是一個(gè)“斷爛朝報(bào)”,試將甲骨遺文以時(shí)次排列,恐怕很像《春秋》了。所以有《榖梁春秋》把《公羊》去泰去甚,尚可說是“尊修舊文而不穿鑿”,《公羊》之例無一無破例者,董仲舒“為之詞”曰《春秋》無常例,則實(shí)先本望文生義,后來必有不能合義之文,在斷爛朝報(bào)本無所庸心,在釋者卻異常麻煩。董子書號(hào)《春秋繁露》,引申經(jīng)義之外,合以雜文,宋人已疑之,然非盡偽,合于公羊家言者甚多(參看《四庫提要》)。茲于本篇之末附其元光元年對策以見董仲舒之學(xué)發(fā)于《公羊春秋》,一以《春秋》論時(shí)政。

《春秋繁露》一書既陵遲(《漢志》儒家有董仲舒百二十三篇),不引,引太史公舉董仲舒論《春秋》語如下。

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鬃又灾挥?,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dá)王事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jì),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bǔ)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兑住分斓仃庩査臅r(shí)五行,故長于變;《禮經(jīng)》記人倫,故長于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于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于風(fēng);《樂》樂所以立,故長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長于治人。是故《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dá)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數(shù)萬,其旨數(shù)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以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惫试唬骸俺紡s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惫视袊卟豢梢圆恢洞呵铩?,前有讒而不見,后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jīng)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quán)。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其實(shí)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蚓痪齽t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公羊春秋》與《齊詩》有同樣的氣炎,“泱泱乎大國之風(fēng)”,《公羊傳》、《春秋繁露》,都無魯儒生沾沾的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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