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論語》、《孝經(jīng)》

中國古代文學史講義 作者:傅斯年


《論語》、《孝經(jīng)》

今本《論語》是鄭本,幸有《經(jīng)典釋文》存若干條“魯”、“古”之異?!墩撜Z》自是曾子后著于竹帛的,大體上與漢無涉,然“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韻舞”,純是漢初儒者正朔服色之思想,至早不能過于戰(zhàn)國晚年,而“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竟是讖緯的話了?!多l(xiāng)黨》一篇,也有可疑處。漢興,傳《論語》有兩家,《漢志》說:“傳齊《論》者,昌邑中尉少府家畸、御史大夫貢禹、尚書令五鹿充宗、膠東庸生、唯王陽各家。傳魯《論語》者,常山都尉龔奮、長信少府夏侯勝、丞相韋賢、魯扶卿、前將軍蕭望之、安昌侯張禹,皆名家。張氏最后,而行于世?!?

《孝經(jīng)》當是如《禮記》者諸篇之一,所以后蒼亦傳之,后來為人稱為《孝經(jīng)》,以配六藝。所說純是漢朝的話,如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之天子,只有秦漢皇帝如此,自孔子至戰(zhàn)國末,無此天子。訓諸侯以“在上不驕,高而不危,制節(jié)謹度,滿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富貴不離其身,然后保其社稷,而和其人民”。又申之以“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這那里是對春秋戰(zhàn)國諸侯的話,漢家諸侯王常常坐罪國除,所以才說得上在上不驕,制節(jié)謹度,保其社稷,戰(zhàn)戰(zhàn)兢兢。然而劉歆時代《孝經(jīng)》也有了古文,則古文之古可知了。

綜合上面所論漢武帝前之六經(jīng),可見當時儒學實是齊魯兩學之合并,合并后互相為國,然仍各有不同處。齊放肆而魯拘謹,齊大言而魯永言(荀卿游學于齊,故荀卿亦非純?nèi)蝗龝x學者)。又漢初五經(jīng)之學,幾乎無不雜五行陰陽者,而以齊國諸學為尤甚。原五行之說本始于齊(見《孟子荀卿列傳》)。而荀卿之以責子思、孟軻,當是風開得不合事實(言五行者托于《孟子》)。漢初,黃老刑名亦為五行所化,武帝時號稱宗儒術而絀百家,實則以陰陽統(tǒng)一切之學而已。制禮樂的世宗,并不如封建的世宗之重要。

又漢初儒者實在太陋了,不識字(如書“文王”之成“寧王”),不通故,承受許多戰(zhàn)國遺說,而實不知周時之典(如太史公《周本紀贊》之言,漢學者竟分不清楚宗周與成周),其有反動固宜。

漢初儒學的中心人物是孔子,《詩》、《書》、《禮》、《樂》本是孔子時代士人之通學,《春秋》尚不聞,《易》尤后出??鬃优c文藝關系,實不如漢初儒者所說之甚。大約《詩》、《書》、《禮》、《樂》、《春秋》是魯學,儒家是在魯?shù)兀士鬃优c魯成儒家之中心,今雖不及見漢初六經(jīng)面目,但六經(jīng)實是漢初定本。直到宋人才有了考證的工夫,亦能發(fā)達古器物學,以證實在,后人反以理學為宋學(其實清朝所謂理學是明朝的官學,即“大全”之學)、以宋學(考定文籍,辨章器物,皆宋人造成之學)為漢學,直使人有“觚不觚”之嘆?,F(xiàn)在括之曰,儒是魯學,經(jīng)是漢定,理學是明官學,考定是宋學。

現(xiàn)在把《史記·儒林列傳》抄在下面,并附帶解釋數(shù)處可疑的地方。

太史公曰:余讀功令,至于廣厲學官之路,未嘗不廢書而嘆也。曰,嗟乎!夫周室衰而《關雎》作,幽厲微而禮樂壞,諸侯恣行,政由強國,故孔子閔王路廢而邪道興,于是論次《詩》、《書》,修起禮樂,適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自衛(wèi)返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按此處獨不舉《易》,可知太史公并未見,“加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易》”之改文,世家所云,后人竄入無疑也),世以混濁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余君無所遇,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西狩獲麟,曰,吾道窮矣。故因史記作《春秋》,以當王法,其辭微而指博,后世學者多錄焉(持以上之語與《漢書·儒林傳》敘比,則知此是漢武時儒者所釋孔子與六經(jīng)之關系,彼是古文學盛行后之說也)。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故子路居衛(wèi),子張居陳,澹臺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貢終于齊,如田子方、段干木、吳起、禽滑釐之屬,皆受業(yè)于子夏之倫,為王者師。是時獨魏文侯好學,后陵遲,以至于始皇(以至于始皇五字衍文也),天下并爭于戰(zhàn)國,儒術既絀焉,然齊魯之間,學者獨不廢也。于威宣之際,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業(yè)而潤色之,以學顯于當世。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坑術士(坑術士而謂之坑儒,可知當時術士即儒也。參見《始皇紀》扶蘇諫語),六藝從此缺焉(此句當是后來文家所改無疑?!缎聦W偽經(jīng)考》卷一辯之已詳)。陳涉之王也,而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往歸陳王,于是孔甲為陳涉博士,卒與涉俱死。陳涉起匹夫,驅(qū)瓦合適戍,旬月以王楚,不滿半歲竟滅亡,其事至微淺,然而縉紳先生之徒,負孔子禮器,往委質(zhì)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業(yè),積怨而發(fā)憤于陳王也。及高皇帝誅項籍,舉兵圍魯,魯中諸儒尚講誦習禮樂,弦歌之音不絕,豈非圣人之遺化,好禮樂之國哉!故孔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夫齊魯之間于文學,自古以來,其天性也。故漢興,然后諸儒始得修其經(jīng)藝,講習大射鄉(xiāng)飲之禮。叔孫通作漢禮儀,因為太常,諸生弟子共定者咸為選首,于是喟然嘆興于學。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暇遑庠序之事也。孝惠呂后時,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時頗征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竇太后又好黃老之術,故諸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及今上即位,趙綰、王臧之屬明儒學,而上亦鄉(xiāng)之,于是招方正賢良文學之士,自是之后,言《詩》于魯則申培公,于齊則轅固生,于燕則韓太傅;言《尚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齊魯自胡毋生,于趙自董仲舒。及竇太后崩,武安侯田蚡為丞相,絀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數(shù)百人,而公孫弘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學士靡然鄉(xiāng)風矣。公孫弘為學官,悼道之郁滯,乃請曰,丞相御史言,制曰,蓋聞導民以禮,風之以樂?;橐稣呔邮抑髠愐?,今禮廢樂崩,朕甚愍焉,故詳延天下方正博聞之士,咸登諸朝,其令禮官勸學,講議洽聞興禮,以為天下先,太常議,與博士弟子,崇鄉(xiāng)里之化,以廣賢材焉。謹與太常臧博士平等議曰,聞三代之道,鄉(xiāng)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其勸善也,顯之朝廷;其懲惡也,加之刑罰。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師始,由內(nèi)及外。今陛下昭至德,開大明,配天地,本人倫,勸學修禮,崇化厲賢,以風四方,太平之原也。古者政教未洽,不備其禮,請因舊官而興焉。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復其身。太常擇民年十八已上,儀狀端正者,補博士弟子,郡國縣道邑有好文學,敬長上,肅政教,順鄉(xiāng)里,出入不悖所聞者,令相長丞上所二千石,二千石謹察可者,當與計偕,詣太常,得受業(yè)如弟子,一歲,皆輒試,能通一藝以上,補文學掌故缺;其高第可以為郎中者,太常籍奏。即有秀才異等,輒以名聞,其不事學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藝,輒罷之,而請諸不稱者罰。臣謹案,詔書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義,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淺聞,不能究宣,無以明布諭下,治禮次,治掌故,以文學禮義為官,遷留滯,請選擇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藝以上。補左右內(nèi)史,太行卒史,比百石已下,補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邊郡一人,先用誦多者,若不足,乃擇掌故補中二千石屬,文學掌故補郡屬備員。請著功令,佗如律令。制曰:可。自此以來,則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學之士矣。申公者,魯人也,高祖過魯,申公以弟子從師入見高祖于魯南宮。呂太后時,申公游學長安,與劉郢同師。已而郢為楚王,令申公傅其太子戊,戊不好學,疾申公。及王郢卒,戊立為楚王,胥靡申公,申公恥之,歸魯,退居家教,終身不出門,復謝絕賓客,獨王命召之乃往。弟子自遠方至受業(yè)者百余人,申公獨以《詩經(jīng)》為訓以教,無傳疑,疑者則闕不傳(此句重復,疑此句是釋上文“無傳疑”之注,傳抄羼入耳)。蘭陵王臧既受《詩》,以事孝景帝,為太子少傅,免去。今上初即位,臧乃上書宿衛(wèi),上累遷,一歲中為郎中令。及代趙綰,亦嘗受詩申公,綰為御史大夫,綰臧請?zhí)熳佑⒚魈?,以朝諸侯,不能就其事,乃言師申公,于是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車駟馬,迎申公,弟子二人乘軺傳從。至,見天子,天子問治亂之事,申公時已八十余,老,對曰,為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是時天子方好文辭,見申公對,默然;然已招致,則以為太中大夫,舍魯邸,議明堂事。太皇竇太后好老子言,不說儒術,得趙綰、王臧之過,以讓上,上因廢明堂事,盡下趙綰、王臧吏,后皆自殺。申公亦疾免以歸(此是漢武帝初年一大事,黃老對儒術最后之奮斗也)。數(shù)年卒。弟子為博士者十余人,孔安國至臨淮太守,周霸至膠西內(nèi)史,夏寬至城陽內(nèi)史,碭魯賜至東海太守,蘭陵繆生至長沙內(nèi)史,徐偃為膠西中尉,鄒人闕門慶忌為膠東內(nèi)史,其治官民皆有廉節(jié),稱其好學。學官弟子行雖不備,而至于大夫郎中掌故,以百數(shù)。言《詩》雖殊,多本于申公。清河王太傅轅固生者,齊人也,以治《詩》,孝景時為博士,與黃生爭論景帝前。黃生曰,湯武非受命,乃弒也。轅固生曰,不然,夫桀紂虐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湯武與天下之心而誅桀紂,桀紂之民不為之使而歸湯武,湯武不而得已立,非受命為何?黃生曰,冠雖敝,必加于首,履雖新,必關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紂雖失道,然君上也;湯武雖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過以尊天子,反因過而誅之,代立踐南面,非弒而何也?轅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言學者無言湯武受命,不為愚。遂罷。是后學者,莫敢明受命放殺者。竇太后好老子書,召轅固生問老子書,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書乎!乃使固入圈刺豕,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無罪,乃假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應手而倒。太后默然,無以復罪,罷之。居頃之,景帝以固為廉直,拜為清河王太傅,久之,病免。今上初即位,復以賢良征固,諸諛儒多疾毀固,曰,固老。罷歸之。時固已九十余矣。固之征也,薛人公孫弘亦征,側目而視固,固曰,公孫子務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自是之后,齊言《詩》皆本轅固生也。諸齊人以《詩》顯貴,皆固之弟子也。韓生者,燕人也,孝文帝時博士,景帝時為常山王太傅。韓生推《詩》之意,而為內(nèi)、外《傳》數(shù)萬言,其語頗與齊魯間殊,然其歸一也?;茨腺S生受之,自是之后,而燕趙間言《詩》者由韓生。孫商為今上博士。伏生者濟南人也,故為秦博士,孝文帝時,欲求能治《尚書》者,天下無有,乃聞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時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詔太常,使掌故朝錯往受之。秦時焚書,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漢定,伏生求其書,亡數(shù)十篇,獨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齊魯之間,學者由是頗能言《尚書》,諸山東大師無不涉《尚書》以教矣。[以上大節(jié),自相矛盾。亡數(shù)十篇一說,乃古文說,武帝時儒者以伏生書全,故有二十八宿以拱北辰(《大誓》)之論。且伏生既以書教于齊魯之間,奈何又云文帝求治《尚書》者,天下無有?秦焚書,非焚官書,伏生為秦博士,無庸因壁藏而亡數(shù)十篇。此段是后來古文學者大改而成,以失其本來面目者也]伏生教濟南張生及歐陽生,歐陽生教千乘兒寬,兒寬既通《尚書》,以文學應郡舉,詣博士受業(yè),受業(yè)孔安國(此五字使上下文不接,其竄入之跡甚顯也)。兒寬貧無資用,常為弟子都養(yǎng),及時時間行傭賃以給衣食,行常帶經(jīng),止息則誦習之,以試第次補廷尉史。是時張湯方鄉(xiāng)學,以為秦讞掾,以古法議決疑大獄,而愛幸寬。寬為人溫良,有廉智自持,而善著書書奏,敏于文,口不能發(fā)明也。湯以為長者,數(shù)稱譽之。及湯為御史大夫,以兒寬為掾,薦之天子,天子見問,說之。張湯死后六年,兒寬位至御史大夫,九年而以官卒。寬在三公位,以和良承意,從容得久,然無有所匡諫于官,官屬易之,不為盡力。張生亦為博士,而伏生孫以治《尚書》征,不能明也。自此之后,魯周霸、孔安國、雒陽賈嘉,頗能言《尚書》事,孔氏有《古文尚書》,而安國以今文讀之,因以起其家,逸《書》得十余篇,蓋《尚書》滋多于是矣(自“自此以后……”至“……滋多于是矣”,全是古文學者所加。既云兒寬受業(yè)孔安國。又云兒寬后魯周霸、孔安國頗能言《尚書》事,自相矛盾至此,且安國是受魯《詩》者,又早卒,《史記》有明文。安國與《書》關系,與魯共王、河間獻王同是向壁虛造之談也??涤袨椤⒋捱m諸君辯之詳,茲不述)。諸學者多言禮,而魯高堂生最本。禮固自孔子時,而其經(jīng)不具,及至秦焚書,書散亡益多,于今獨有《士禮》(此節(jié)亦古文家言,漢初年儒者固不承認其獨傳《士禮》,且叔孫通等,率魯諸生所為,何嘗是士禮?恐高堂生一節(jié),多改刪),高堂生能言之。而魯徐生善為容,孝文帝時,徐生以容為禮官大夫,傳子至孫徐延、徐襄,襄其天資善為容,不能通禮經(jīng);延頗能,未善也。襄以容為漢禮官大夫,至廣陵內(nèi)史。延及徐氏弟子公戶滿意、桓生、單次皆嘗為漢禮官大夫,而瑕丘蕭奮以《禮》為淮陽太守。是后能言《禮》為容者,由徐氏焉。自魯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傳《易》,六世至齊人田何字子莊,而漢興,田河傳東武人王同子仲,子仲傳菑川人楊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征,官至中大夫。齊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陽相,廣川人孟但以《易》為太子門大夫,魯人周霸,莒人衡胡,臨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然要言《易》者本于楊何之家。董仲舒,廣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時為博士,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受業(yè),或莫見其面,蓋三年董仲舒不觀于舍園,其精如此。進退容止,非禮不行,學士皆師尊之。今上即位,為江都相,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故求雨閉諸陽縱諸陰,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國,未嘗不得其所欲。中廢為中大夫,居舍,著災異之記。是時遼東高廟災,主父偃疾之,取其書奏之天子,天子召諸生示其書,有剌譏,董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下愚,于是下董仲舒吏,當死,詔赦之,于是董仲舒竟不敢復言災異。董仲舒為人廉直,是時方外攘四夷,公孫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董仲舒以弘為從諛,弘疾之,乃言上曰,獨董仲舒可使相膠西王,膠西王素聞董仲舒有行,亦善待之。董仲舒恐久獲罪,疾免居家,至卒,終不治產(chǎn)業(yè),以修學著書為事,故漢興至于五世之間,董仲舒名為明于《春秋》,其傳公羊氏也(此六字為下文榖梁張本,太史公只見一種《春秋》,則不知有公羊、榖梁之別也)。胡毋生,齊人也,孝景時為博士,以老歸教授,齊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公孫弘亦頗受焉(按胡毋生一節(jié),三十五字應在董仲舒前,上文“惟董仲舒名為明于《春秋》”,應直接下文,“仲舒弟子遂者……”。其“瑕丘江生為《榖梁春秋》”至“卒用董仲舒”二十五字,是為榖梁學者所加入)。瑕丘江生為《榖梁春秋》。自公孫弘得用,嘗集比其義,卒用董仲舒。仲舒弟子遂者,蘭陵褚大,廣川殷忠,溫呂步舒。褚大至梁相,步舒至長史,持節(jié)使決淮南獄,于諸侯擅專斷不報,以《春秋》之義正之,天子皆以為是。弟子通者至于命大夫,為郎謁者掌故者以百數(shù)。而董仲舒子及孫皆以學至大官(自“而董仲舒”下十三字為后人所補,太史公固不及見此也)。

平津丞相的事,關系漢世儒學成為正統(tǒng)者最大,且平津的行品恰是古往今來以《詩》、《書》用世者之代表,而主父偃事既見一種齊人儒學之趨向,又和平津侯傳相關連,所以都抄在下面。西漢時齊多相而魯多師,齊魯從學的風氣固不同。齊士好政治,好陰陽,魯士談《詩》、《禮》尚謹。齊人致用而用每隨俗,不隨俗者每每任才使氣,故進而失德則如平津之曲學阿世,退而守德,亦有轅固之面折大君。而申公行事立言,乃真魯生之情況。大約純正的儒家,本不能為政治,所以歷來所謂“儒相”每每偷偷的用申韓黃老之術,而儒家的修行,亦每每流為形式。雖日日言仁義而曲學阿世者,無時不輩出,觀于漢時儒家之畢竟不能致漢于郅治,則儒家效用之局促可知也。

《史記·平津侯主父偃列傳》

丞相公孫弘者,齊菑川國薛縣人也,字季。少時為薛獄吏,有罪,免。家貧,牧豕海上。年四十余,乃學《春秋》雜說。養(yǎng)后母孝謹。

建元元年,天子初即位,招賢良文學之士。是時弘年六十,征以賢良為博士。使匈奴,還報,不合上意,上怒,以為不能,弘乃病免歸。

元光五年,有詔征文學,菑川國復推上公孫弘。弘讓謝國人曰:“臣已嘗西應命,以不能罷歸,愿更推選。”國人固推弘,弘至太常。太常令所征儒士各對策,百余人,弘第居下。策奏,天子擢弘對為第一。召人見,狀貌甚麗,拜為博士。是時通西南夷道,置郡,巴蜀民苦之,詔使弘視之。還奏事,盛毀西南夷無所用,上不聽。

弘為人恢奇多聞,常稱以為人主病不廣大,人臣病不儉節(jié)。弘為布被,食不重肉。后母死,服喪三年。每朝會議,開陳其端,令人主自擇,不肯面折庭爭。于是天子察其行敦厚,辯論有余,習文法吏事,而又緣飾以儒術,上大說之。二歲中,至左內(nèi)史。弘奏事,有不可,不庭辯之。嘗與主爵都尉汲黯請閑,汲黯先發(fā)之,弘推其后,天子常說,所言皆聽,以此日益親貴。嘗與公卿約議,至上前,皆倍其約以順上旨。汲黯庭詰弘曰:“齊人多詐而無情實,始與臣等建此議,今皆倍之,不忠。”上問弘。弘謝曰:“夫知臣者以臣為忠,不知臣者以臣為不忠?!鄙先缓胙?。左右幸臣每毀弘,上益厚遇之。

元朔三年,張歐免,以弘為御史大夫。是時通西南夷,東置滄海,北筑朔方之郡。弘數(shù)諫,以為罷敝中國以奉無用之地,愿罷之。于是天子乃使朱買臣等難弘置朔方之便。發(fā)十策,弘不得一。弘乃謝曰:“山東鄙人,不知其便若是,愿罷西南夷、滄海而專奉朔方?!鄙夏嗽S之。

汲黯曰:“弘位在三公,奉祿甚多,然為布被,此詐也?!鄙蠁柡?。弘謝曰:“有之。夫九卿與臣善者無過黯,然今日庭詰弘,誠中弘之病。夫以三公為布被,誠飾詐欲以釣名。且臣聞管仲相齊,有三歸,侈擬于君,桓公以霸,亦上僭于君。晏嬰相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絲,齊國亦治,此下比于民。今臣弘位為御史大夫,而為布被,自九卿以下至于小吏,無差,誠如汲黯言。且無汲黯忠,陛下安得聞此言。”天子以為謙讓,愈益厚之。卒以弘為丞相,封平津侯。

弘為人意忌,外寬內(nèi)深。諸嘗與弘有卻者,雖詳與善,陰報其禍。殺主父偃,徙董仲舒于膠西,皆弘之力也。食一肉脫粟之飯。故人所善賓客,仰衣食,弘奉祿皆以給之,家無所余。士亦以此賢之。

淮南、衡山謀反,治黨與方急。弘病甚,自以為無功而封,位至丞相,宜佐明主填撫國家,使人由臣子之道。今諸侯有畔逆之計,此皆宰相奉職不稱,恐竊病死,無以塞責。乃上書曰:“臣聞天下之通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父子,兄弟,夫婦,長幼之序,此五者天下之通道也。智,仁,勇,此三者天下之通德,所以行之者也。故曰‘力行近乎仁,好問近乎智,知恥近乎勇’。知此三者,則知所以自治;知所以自治,然后知所以治人。天下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此百世不易之道也。今陛下躬行大孝,鑒三王,建周道,兼文武,厲賢予祿,量能授官。今臣弘罷駑之質(zhì),無汗馬之勞,陛下過意擢臣弘卒伍之中,封為列侯,致位三公。臣弘行能不足以稱,素有負薪之病,恐先狗馬填溝壑,終無以報德塞責。愿歸侯印,乞骸骨,避賢者路?!碧熳訄笤唬骸肮耪哔p有功,褒有德,守成尚文,遭遇右武,未有易此者也。朕宿昔庶幾獲承尊位,懼不能寧,惟所與共為治者,君宜知之。蓋君子善善惡惡,君若謹行,常在朕躬。君不幸罹霜露之病,何恙不已,乃上書歸侯,乞骸骨,是章朕之不德也。今事少閑,君其省思慮,一精神,輔以醫(yī)藥?!币蛸n告牛酒雜帛。居數(shù)月,病有瘳,視事。

元狩二年,弘病,竟以丞相終。子度嗣為平津侯。度為山陽太守十余歲,坐法失侯。

主父偃者,齊臨菑人也。學長短縱橫之術,晚乃學《易》、《春秋》、百家言。游齊諸生閑,莫能厚遇也。齊諸儒生相與排擯,不容于齊。家貧,假貸無所得,乃北游燕、趙、中山,皆莫能厚遇,為客甚困。孝武元光元年中,以為諸侯莫足游者,乃西入關見衛(wèi)將軍。衛(wèi)將軍數(shù)言上,上不召。資用乏,留久,諸公賓客多厭之,乃上書闕下。朝奏,暮召入見。所言九事,其八事為律令,一事諫伐匈奴。其辭曰:

臣聞明主不惡切諫以博觀,忠臣不敢避重誅以直諫,是故事無遺策而功流萬世。今臣不敢隱忠避死以效愚計,愿陛下幸赦而少察之。

《司馬法》曰:“國雖大,好戰(zhàn)必亡;天下雖平,忘戰(zhàn)必危。”天下既平,天子大凱,春搜秋狝,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戰(zhàn)也。且夫怒者逆德也,兵者兇器也,爭者末節(jié)也。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故圣王重行之。夫務戰(zhàn)勝窮武事者,未有不悔者也。昔秦皇帝任戰(zhàn)勝之威,蠶食天下,并吞吐戰(zhàn)國,海內(nèi)為一,功齊三代。務勝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諫曰:“不可。夫匈奴無城郭之居,委積之守,遷徙鳥舉,難得而制也。輕兵深入,糧食必絕;踵糧以行,重不及事。得其地不足以為利也,遇其民不可役而守也。勝必殺之,非民父母也。靡獘中國,快心匈奴,非長策也。”秦皇帝不聽,遂使蒙恬將兵攻胡,辟地千里,以河為境。地固澤鹵,不生五谷。然后發(fā)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師十有余年,死者不可勝數(shù),終不能逾河而北。是豈人眾不足,兵革不備哉?其勢不可也。又使天下蜚芻挽粟,起于黃、腄、瑯邪負海之郡,轉(zhuǎn)輸北河,率三十鐘而致一石。男子疾耕不足于糧餉,女子紡織不足于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養(yǎng),道路死者相望,蓋天下始畔秦也。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略地于邊,聞匈奴聚于代谷之外而欲擊之。御史成進諫曰:“不可。夫匈奴之性,獸聚而鳥散,從之如搏影。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竊危之?!备叩鄄宦?,遂北至于代谷,果有平城之圍。高皇帝蓋悔之甚,乃使劉敬往結和親之約,然后天下忘干戈之事。故兵法曰“興師十萬,日費千金”。夫秦常積眾暴兵數(shù)十萬人,雖有覆軍殺將系虜單于之功,亦適足以結怨深仇,不足以償天下之費。夫上虛府庫,下敝百姓,甘心于外國,非完事也。夫匈奴難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盜侵驅(qū),所以為業(yè)也,天性固然。上及虞夏殷周,固弗程督,禽獸畜之,不屬為人。夫上不觀虞夏殷周之統(tǒng),而下循近世之失,此臣之所大憂,百姓之所疾苦也。且夫兵久則變生,事苦則慮易。乃使邊境之民獘靡愁苦而有離心,將吏相疑而外市,故尉佗、章邯得以成其私也。夫秦政之所以不行者,權分乎二子,此得失之效也。故《周書》曰“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愿陛下詳察之,少加意而熟慮焉。

是時趙人徐樂、齊人嚴安俱上書目世務,各一事。徐樂曰:

臣聞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于瓦解,古今一也。何謂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陳涉無千乘之尊,尺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無鄉(xiāng)曲之譽,非有孔、墨、曾子之賢,陶朱、猗頓之富也,然起窮巷,奮棘矜,偏袒大呼而天下從風,此其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亂而政不脩,此三者陳涉之所以為資也。是之謂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何謂瓦解?吳、楚、齊、趙之兵是也。七國謀為大逆,號皆稱萬乘之君,帶甲數(shù)十萬,威足以嚴其境內(nèi),財足以勸其士民,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為禽于中原者,此其故何也?非權輕于匹夫而兵弱于陳涉也,當是之時,先帝之德澤未衰而安土樂俗之民眾,故諸侯無境外之助。此之謂瓦解,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由是觀之,天下誠有土崩之勢,雖布衣窮處之士或首惡而危海內(nèi),陳涉是也。況三晉之君或存乎!天下雖未有大治也,誠能無土崩之勢,雖有強國勁兵不得旋踵而身為禽矣,吳、楚、齊、趙是也。況群臣百姓能為亂乎哉!此二體者,安危之明要也,賢主所留意而深察也。

閑者關東五谷不登,年歲未復,民多窮困,重之以邊境之事,推數(shù)循理而觀之,則民且有不安其處者矣。不安故易動。易動者,土崩之勢也。故賢主獨觀萬化之原,明于安危之機,脩之廟堂之上,而銷未形之患。其要,期使天下無土崩之勢而已矣。故雖有強國勁兵,陛下逐走獸,射蜚鳥,弘游燕之囿,淫縱恣之觀,極馳騁之樂,自若也。金石絲竹之聲不絕于耳,帷帳之私徘優(yōu)侏儒之笑不乏于前,而天下無宿憂。名何必湯武,俗何必成康!雖然,臣竊以為陛下天然之圣,寬仁之資,而誠以天下為務,則湯武之名不難侔,而成康之俗可復興也。此二體者立,然后處尊安之實,揚名廣譽于當世,親天下而服四夷,余恩遺德為數(shù)世隆,南面負扆攝袂而揖王公,此陛下之所服也。臣聞圖王不成,其敝足以安。安則陛下何求而不得,何為而不成,何征而不服乎哉!

嚴安上書曰:

臣聞周有天下,其治三百余歲,成康其隆也,刑錯四十余年而不用。及其衰也,亦三百余歲,故五伯更起。五伯者,常佐天子興利除害,誅暴禁邪,匡正海內(nèi),以尊天子。五伯既沒,賢圣莫續(xù),天子孤弱,號令不行。諸侯恣行,強陵弱,眾暴寡,田常篡齊,六卿分晉,并為戰(zhàn)國,此民之始苦也。于是強國務攻,弱國備守,合從連橫,馳車擊轂,介胄生蟣虱,民無所告愬。

及至秦王,蠶食天下,并吞戰(zhàn)國,稱號曰皇帝,主海內(nèi)之政,壞諸侯之城,銷其兵,鑄以為鐘虡,示不復用。元元黎民得免于戰(zhàn)國,逢明天子,人人自以為更生。向使秦緩其刑罰,薄賦斂,省繇役,貴仁義,賤權利,上篤厚,下智巧,變風易俗,化于海內(nèi),則世世必安矣。秦不行是風而循其故俗,為智巧權利者進,篤厚忠信者退;法嚴政峻,諂諛者眾,日聞其美,意廣心軼。欲肆威海外,乃使蒙恬將兵以北攻胡,辟地進境,戍于北河,蜚芻挽粟以隨其后。又使尉屠睢將樓船之士南攻百越,使監(jiān)祿鑿渠運糧,深入越,越人遁逃。曠日持久,糧食絕乏,越人擊之,秦兵大敗。秦乃使尉佗將卒以戍越。當是時,秦禍北構于胡,南掛于越,宿兵無用之地,進而不得退。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轉(zhuǎn)輸,苦不聊生,自經(jīng)于道樹,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叛。陳勝、吳廣舉陳,武臣、張耳舉趙,項梁舉吳,田儋舉齊,景駒舉郢,周市舉魏,韓廣舉燕,窮山通谷豪士并起,不可勝戰(zhàn)也。然皆非公侯之后,非長官之吏也。無尺寸之勢,起閭巷,杖棘矜,應時而皆動,不謀而俱起,不約而同會,壤長地進,至于霸王,時教使然也。秦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滅世絕祀者,窮兵之禍也。故周失之弱,秦失之強,不變之患也。

今欲招南夷,朝夜郎,降羌僰,略滅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蘢城,議者美之。此人臣之利也,非天下之長策也。今中國無狗吠之驚,而外累于遠方之備,靡敝國家,非所以子民也。行無窮之欲,甘心快意,結怨于匈奴,非所以安邊也。禍結而不解,兵休而復起,近者愁苦,遠者驚駭,非所以持久也。今天下鍛甲砥劍,橋箭累弦,轉(zhuǎn)輸運糧,未見休時,此天下之所共憂也。夫兵久而變起,事煩而慮生。今外郡之地或幾千里,列城數(shù)十,形束壤制,旁脅諸侯,非公室之利也。上觀齊晉之所以亡者,公室卑削,六卿大盛也;下觀秦之所以滅者,嚴法刻深,欲大無窮也。今郡守之權,非特六卿之重也;地幾千里,非特閭巷之資也;甲兵器械,非特棘矜之用也:以遭萬世之變,則不可稱諱也。

書奏天子,天子召見三人,謂曰:“公等皆安在?何相見之晚也!”于是上乃拜主父偃、徐樂、嚴安為郎中。偃數(shù)見,上疏言事,詔拜偃為謁者,遷為中大夫。一歲中四遷偃。

偃說上曰:“古者諸侯不過百里,強弱之形易制。今諸侯或連城數(shù)十,地方千里,緩則驕奢易為淫亂,急則阻其強而合從以逆京師。今以法割削之,則逆節(jié)萌起,前日晁錯是也。今諸侯子弟或十數(shù),而適嗣代立,余雖骨肉,無尺寸地封,則仁孝之道不宣。愿陛下令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實分其國,不削而稍弱矣?!庇谑巧蠌钠溆嫛S终f上曰:“茂陵初立,天下豪杰并兼之家,亂眾之民,皆可徙茂陵,內(nèi)實京師,外銷奸猾,此所謂不誅而害除。”上又從其計。

尊立衛(wèi)皇后,及發(fā)燕王定國陰事,蓋偃有功焉。大臣皆畏其口,賂遺累千金。人或說偃曰:“太橫矣?!敝鞲冈唬骸俺冀Y發(fā)游學四十余年,身不得遂,親不以為子,昆弟不收,賓客棄我,我阨日久矣。且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吾日暮途遠,故倒行暴施之?!?

偃盛言朔方地肥饒,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內(nèi)省轉(zhuǎn)輸戍漕,廣中國,滅胡之本也。上覽其說,下公卿議,皆言不便。公孫弘曰:“秦時常發(fā)三十萬眾筑北河,終不可就,已而棄之。”主父偃盛言其便,上竟用主父計,立朔方郡。

元朔二年,主父言齊王內(nèi)淫佚行僻,上拜主父為齊相。至齊,遍召昆弟賓客,散五百金予之,數(shù)之曰:“始吾貧時,昆弟不我衣食,賓客不我內(nèi)門;今吾相齊,諸君迎我或千里。吾與諸君絕矣,毋復入偃之門!”乃使人以王與姊奸事動王,王以為終不得脫罪,恐效燕王論死,乃自殺。有司以聞。

主父始為布衣時,嘗游燕、趙,及其貴,發(fā)燕事。趙王恐其為國患,欲上書言其陰事,為偃居中,不敢發(fā)。及為齊相,出關,即使人上書,告言主父偃受諸侯金,以故諸侯子弟多以得封者。及齊王自殺,上聞大怒,以為主父劫其王令自殺,乃征下吏治。主父服受諸侯金,實不劫王令自殺。上欲勿誅,是時公孫弘為御史大夫,乃言曰:“齊王自殺無后,國除為郡,入漢,主父偃本首惡,陛下不誅主父偃,無以謝天下?!蹦怂熳逯鞲纲?。

主父方貴幸時,賓客以千數(shù),及其族死,無一人收者,惟獨洨孔車收葬之。天子后聞之,以為孔車長者也。

太史公曰:公孫弘行義雖脩,然亦遇時。漢興八十余年矣,上方鄉(xiāng)文學,招俊?,以廣儒墨,弘為舉首。主父偃當路,諸公皆譽之,及名敗身誅,士爭言其惡。悲夫!

太皇太后詔大司徒大司空:“蓋聞治國之道,富民為始;富民之要,在于節(jié)儉?!缎⒔?jīng)》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禮’?!Y,與奢也寧儉’。昔者管仲相齊桓,霸諸侯,有九合一匡之功,而仲尼謂之不知禮,以其奢泰侈擬于君故也。夏禹卑宮室,惡衣服,后圣不循。由此言之,治之盛也,德優(yōu)矣,莫高于儉。儉化俗民,則尊卑之序得,而骨肉之恩親,爭訟之原息。斯乃家給人足,刑錯之本也歟?可不務哉!夫三公者,百寮之率,萬民之表也。未有樹直表而得曲影者也。孔子不云乎,‘子率而正,孰敢不正’?!e善而教不能則勸’。維漢興以來,股肱宰臣身行儉約,輕財重義,較然著明,未有若故丞相平津侯公孫弘者也。位在丞相而為布被,脫粟之飯,不過一肉。故人所善賓客皆分奉祿以給之,無有所余。誠內(nèi)自克約而外從制。汲黯詰之,乃聞于朝,此可謂減于制度而可施行者也。德優(yōu)則行,否則止,與內(nèi)奢泰而外為詭服以釣虛譽者殊科。以病乞骸骨,孝武皇帝即制曰‘賞有功,褒有德,善善惡惡,君宜知之。其省思慮,存精神,輔以醫(yī)藥’。賜告治病,牛酒雜帛。居數(shù)月,有瘳,視事。至元狩二年,竟以善終于相位。夫知臣莫若君,此其效也。弘子度嗣爵,后為山陽太守,坐法失侯。夫表德章義,所以率俗厲化,圣王之制,不易之道也。其賜弘后子孫之次當為后者爵關內(nèi)侯,食邑三百戶,征詣公車,上名尚書,朕親臨拜焉?!?

班固稱曰:公孫弘、卜式、兒寬皆以鴻漸之翼困于燕雀,遠跡羊豕之間,非遇其時,焉能致此位乎?是時漢興六十余載,海內(nèi)乂安,府庫充實,而四夷未賓,制度多闕,上方欲用文武,求之如弗及。始以蒲輪迎枚生,見主父而嘆息。群臣慕向,異人并出。卜式試于芻牧,弘羊擢于賈堅,衛(wèi)青奮于奴仆,日磾出于降虜,斯亦曩時版筑飯牛之朋矣。漢之得人,于茲為盛。儒雅則公孫弘、董仲舒、兒寬,篤行則石建、石慶,質(zhì)直則汲黯、卜式,推賢則韓安國、鄭當時,定令則趙禹、張湯,文章則司馬遷、相如,滑稽則東方朔、枚皋,應對則嚴助、朱買臣,歷數(shù)則唐都、落下閎,協(xié)律則李延年,運籌則桑弘羊,奉使則張騫、蘇武,將帥則衛(wèi)青、霍去病,受遺則霍光、金日磾。其余不可勝紀。是以興造功業(yè),制度遺文,后世莫及。孝宣承統(tǒng),纂修洪業(yè),亦講論《六藝》,招選茂異,而蕭望之、梁丘賀、夏侯勝、韋玄成、嚴彭祖、尹更始以儒術進,劉向、王褒以文章顯。將相則張安世、趙充國、魏相、邴吉、于定國、杜延年,治民則黃霸、王成、龔遂、鄭弘、邵信臣、韓延壽、尹翁歸、趙廣漢之屬,皆有功跡見述于后。累其名臣,亦其次也。

附董仲舒《元年舉賢良對策》

武帝即位,舉賢良文學之士前后百數(shù),而仲舒以賢良對策焉。

制曰:朕獲承至尊休德,傳之亡窮,而施之罔極,任大而守重,是以夙夜不皇康寧,永惟萬事之統(tǒng),猶懼有闕。故廣延四方之豪俊,郡國諸侯公選賢良修潔博習之士,欲聞大道之要,至論之極。今子大夫褎然為舉首,朕甚嘉之。子大夫其精心致思,朕垂聽而問焉。

蓋聞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樂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當虞氏之樂莫盛于《韶》,于周莫盛于《勺》。圣王已沒,鐘鼓管弦之聲未衰,而大道微缺,陵夷至虖桀紂之行,王道大壞矣。夫五百年之間,守文之君,當涂之士,欲則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眾,然猶不能反,日以仆滅,至后王而后止,豈其所持操或??姸浣y(tǒng)與?固天降命不可復反,必推之于大衰而后息與?烏虖!凡所為屑屑,夙興夜寐,務法上古者,又將無補與?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災異之變,何緣而起?性命之情,或夭或壽,或仁或鄙,習聞其號,未燭厥理。伊欲風流而令行,刑輕而奸改,百姓和樂,政事宣昭,何修何飭而膏露降,百谷登,德潤四海,澤臻草木,三光全,寒暑平,受天之祜,享鬼神之靈,德澤洋溢,施虖方外,延及群生?

子大夫明先圣之業(yè),習俗化之變,終始之序,講聞高誼之日久矣,其明以諭朕??苿e其條,勿猥勿并,取之于術,慎其所出。乃其不正不直,不忠不極,枉于執(zhí)事,書之不泄,興于朕躬,毋悼后害。子大夫其盡心,靡有所隱,朕將親覽焉。

仲舒對曰:

陛下發(fā)德音,下明詔,求天命與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謹案《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盡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強勉而已矣。強勉學問,則聞見博而知益明;強勉行道,則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還至而有效者也。《詩》曰“夙夜匪解”,《書》云“茂哉茂哉!”皆強勉之謂也。

道者,所繇適于治之路也,仁義禮樂皆其具也。

故圣王已沒,而子孫長久安寧數(shù)百歲,此皆禮樂教化之功也。王者未作樂之時,乃用先王之樂宜于世者,而以深入教化于民。教化之情不得,雅頌之樂不成,故王者功成作樂,樂其德也。樂者,所以變民風,化民俗也;其變民也易,其化人也著。故聲發(fā)于和而本于情,接于肌膚,臧于骨髓。故王道雖微缺,而管弦之聲未衰也。夫虞氏之不為政久矣,然而樂頌遺風猶有存者,是以孔子在齊而聞《韶》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惡危亡,然而政亂國危者甚眾,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滅也。夫周道衰于幽厲,非道亡也,幽厲不繇也。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興滯補弊,明文武之功業(yè),周道粲然復興,詩人美之而作,上天祐之,為生賢佐,后世稱誦,至今不絕。此夙夜不解行善之所致也??鬃釉弧叭四芎氲?,非道弘人”也。故治亂廢興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悖謬失其統(tǒng)也。

臣聞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歸之,若歸父母,故天瑞應誠而至?!稌吩弧鞍佐~入于王舟,有火復于王屋,流為烏”,此蓋受命之符也。周公曰“復哉復哉”,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鄰”,皆積善累德之效也。及至后世,淫佚衰微,不能統(tǒng)理群生,諸侯背畔,殘賊良民以爭壤土,廢德教而任刑罰。刑罰不中,則生邪氣;邪氣積于下,怨惡畜于上。上下不和,則陰陽繆戾而妖孽生矣。此災異所緣而起也。

臣聞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質(zhì)也,情者人之欲也?;蜇不驂郏蛉驶虮?,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有治亂之所生,故不齊也??鬃釉唬骸熬又嘛L,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惫蕡蛩葱械聞t民仁壽,桀紂行暴則民鄙夭。夫上之化下,下之從上,猶泥之在鉤,惟甄者之所為;猶金之在镕,惟冶者之所鑄?!敖椫箯?,動之斯和”,此之謂也。

臣謹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為也;正者,王之所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為,而下以正其所為,正王道之端云爾。然則王者欲有所為,宜求其端于天。天道之大者在陰陽。陽為德,陰為刑;刑主殺而德主生。是故陽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養(yǎng)長為事;陰常居大冬,而積于空虛不用之處。以此見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陽出布施于上而主歲功,使陰入伏于下而時出佐陽;陽不得陰之助,亦不能獨成歲。終陽以成歲為名,此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從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猶陰之不可任以成歲也。為政而任刑,不順于天,故先王莫之肯為也。今廢先王德教之官,而獨任執(zhí)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與!孔子曰:“不教而誅謂之虐?!迸罢糜谙?,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難成也。

臣謹案《春秋》謂一元之意,一者萬物之所從始也,元者辭之所謂大也。謂一為元者,視大始而欲正本也?!洞呵铩飞钐狡浔?,而反自貴者始。故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一于正,而亡有邪氣奸其間者。是以陰陽調(diào)而風雨時,群生和而萬民殖,五谷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間被潤澤而大豐美,四海之內(nèi)聞盛德而皆徠臣,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

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賤不得致也。今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勢,又有能致之資,行高而恩厚,知明而意美,愛民而好士,可謂誼主矣。然而天地未應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萬民不正也。夫萬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廢而奸邪并出,刑罰不能勝者,其堤防壞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為大務。立大學以教于國,設庠序以化于邑,漸民以仁,摩民以誼,節(jié)民以禮,故其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習俗美也。

圣王之繼亂世也,掃除其跡而悉去之,復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習俗已成,子孫循之,行五六百歲尚未敗也。至周之末世,大為亡道,以失天下。秦繼其后,獨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學,不得挾書,棄捐禮誼而惡聞之,其心欲盡滅先王之道,而顓為自恣茍簡之治,故立為天子十四歲而國破亡矣。自古以來,未嘗有以亂濟亂,大敗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遺毒余烈,至今未滅,使習俗薄惡,人民嚚頑,抵冒殊捍,孰爛如此之甚者也??鬃釉唬骸案嘀静豢傻褚玻患S土之墻不可圬也?!苯駶h繼秦之后,如朽木糞墻矣,雖欲善治之,亡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如以湯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竊譬之琴瑟不調(diào),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當更張而不更張,雖有良工不能善調(diào)也;

當更化而不更化,雖有大賢不能善治也。故漢得天下以來,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當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wǎng)。”今臨政而愿治七十余歲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則可善治,善治則災害日去,福祿日來?!对姟吩疲骸耙嗣褚巳?,受祿于天?!睘檎擞诿裾?,固當受祿于天。夫仁誼禮知信五常之道,王者所當修飭也;五者修飭,故受天之祐,而享鬼神之靈,德施于方外,延及群生也。

天子覽其對而異焉,乃復冊之曰:

制曰:蓋聞虞舜之時,游于巖郎之上,垂拱無為,而天下太平。周文王至于日昃不暇食,而宇內(nèi)亦治。夫帝王之道,豈不同條共貫與?何逸勞之殊也?

蓋儉者不造玄黃旌旗之飾。及至周室,設兩觀,乘大路,朱干玉戚,八佾陳于庭,而頌聲興。夫帝王之道豈異指哉?或曰良玉不瑑,又曰非文無以輔德,二端異焉。

殷人執(zhí)五刑以督奸,傷肌膚以懲惡。成康不式,四十余年天下不犯,囹圄空虛。秦國用之,死者甚眾,刑者相望,秏矣哀哉!

烏虖!朕夙寤晨興,惟前帝王之憲,永思所以奉至尊,章洪業(yè),皆在力本任賢。今朕親耕藉田以為農(nóng)先,勸孝弟,崇有德,使者冠蓋相望,問勤勞,恤孤獨,盡思極神,功烈休德未始云獲也。今陰陽錯繆,氛氣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濟,廉恥貿(mào)亂,賢不肖渾殽,未得其真,故詳延特起之士,庶幾乎!今子大夫待詔百有余人,或道世務而未濟,稽諸上古之不同,考之于今而難行,毋乃牽于文系而不得騁與?將所繇異術,所聞殊方與?各悉對,著于篇,毋諱有司。明其指略,切磋究之,以稱朕意。仲舒對曰:

臣聞堯受命,以天下為憂,而未以位為樂也,故誅逐亂臣,務求賢圣,是以得舜、禹、稷、卨、咎繇。眾圣輔德,賢能佐職,教化大行,天下和洽,萬民皆安仁樂誼,各得其宜,動作應禮,從容中道。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此之謂也。堯在位七十載,乃遜于位以禪虞舜。堯崩,天下不歸堯子丹朱而歸舜。舜知不可辟,乃即天子之位,以禹為相,因堯之輔佐,繼其統(tǒng)業(yè),是以垂拱無為而天下治??鬃釉弧啊渡亍繁M美矣,又盡善矣,”此之謂也。至于殷紂,逆天暴物,殺戮賢知,殘賊百姓。伯夷、太公皆當世賢者,隱處而不為臣。守職之人皆奔走逃亡,入于河海。天下秏亂,萬民不安,故天下去殷而從周。文王順天理物,師用賢圣,是以閎夭、大顛、散宜生等亦聚于朝廷。愛施兆民,天下歸之,故太公起海濱而即三公也。當此之時,紂尚在上,尊卑昏亂,百姓散亡,故文王悼痛而欲安之,是以日昃而不暇食也??鬃幼鳌洞呵铩?,先正王而系萬事,見素王之文焉。繇此觀之,帝王之條貫同,然而勞逸異者,所遇之時異也。孔子曰“《武》盡美矣,未盡善也”,此之謂也。

臣聞制度文采玄黃之飾,所以明尊卑,異貴賤,而勸有德也。故《春秋》受命所先制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應天也。然則宮室旌旗之制,有法而然者也。故孔子曰:“奢則不遜,儉則固?!眱€非圣人之中制也。臣聞良玉不瑑,資質(zhì)潤美,不待刻瑑,此亡異于達巷黨人不學而自知也。然則常玉不瑑,不成文章;君子不學,不成其德。

臣聞圣王之治天下也,少則習之學,長則材諸位,爵祿以養(yǎng)其德,刑罰以威其惡,故民曉于禮誼而恥犯其上。武王行大誼,平殘賊,周公作禮樂以文之,至于成康之隆,囹圄空虛四十余年,此亦教化之漸而仁誼之流,非獨傷肌膚之效也。至秦則不然。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憎帝王之道,以貪狼為俗,非有文德以教訓于下也。誅名而不察實,為善者不必免,而犯惡者未必刑也。是以百官皆飾虛辭而不顧實,外有事君之禮,內(nèi)有背上之心,造偽飾詐,趣利無恥;又好用憯酷之吏,賦斂亡度,竭民財力,百姓散亡,不得從耕織之業(yè),群盜并起。是以刑者甚眾,死者相望,而奸不息,俗化使然也。故孔子曰“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此之謂也。

今陛下并有天下,海內(nèi)莫不率服,廣覽兼聽,極群下之知,盡天下之美,至德昭然,施于方外。夜郎、康居,殊方萬里,說德歸誼,此太平之致也。然而功不加于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曾子曰:“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知,則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于它,在乎加之意而已。”愿陛下因用所聞,設誠于內(nèi)而致行之,則三王何異哉!

陛下親耕藉田以為農(nóng)先,夙寤晨興,憂勞萬民,思惟往古,而務以求賢,此亦堯舜之用心也,然而未云獲者,士素不厲也。夫不素養(yǎng)士而欲求賢,譬猶不琢玉而求文采也。故養(yǎng)士之大者,莫大虖太學;太學者,賢士之所關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國之眾,對亡應書者,是王道往往而絕也。臣愿陛下興太學,置明師,以養(yǎng)天下之士,數(shù)考問以盡其材,則英俊宜可得矣。今之郡守、縣令,民之師帥,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師帥不賢,則主德不宣,恩澤不流。今吏既亡教訓于下,或不承用主上之法,暴虐百姓,與奸為市,貧窮孤弱,冤苦失職,甚不稱陛下之意。是以陰陽錯繆,氛氣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濟,皆長吏不明,使至于此也。

夫長吏多出于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選郎吏,又以富訾,未必賢也。且古所謂功者,以任官稱職為差,非謂積日累久也。故小材雖累日,不離于小官;賢材雖未久,不害為輔佐。是以有司竭力盡知,務治其業(yè)而以赴功。今則不然。累日以取貴,積久以致官,是以廉恥貿(mào)亂,賢不肖渾殽,未得其真。臣愚以為使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擇其吏民之賢者,歲貢各二人以給宿衛(wèi),且以觀大臣之能;所貢賢者有賞,所貢不肖者有罰。夫如是,諸侯、吏二千石皆盡心于求賢,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遍得天下之賢人,則三王之盛易為,而堯舜之名可及也。毋以日月為功,實試賢能為上,量材而授官,錄德而定位,則廉恥殊路,賢不肖異處矣。陛下加惠,寬臣之罪,令勿牽制于文,使得切磋究之,臣敢不盡愚!

于是天子復冊之。

制曰:蓋聞“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驗于今”。故朕垂問乎天人之應,上嘉唐虞,下悼桀紂,浸微浸滅浸明浸昌之道,虛心以改。今子大夫明于陰陽所以造化,習于先圣之道業(yè),然而文采未極,豈惑虖當世之務哉?條貫靡竟,統(tǒng)紀未終,意朕之不明與?聽若眩與?夫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謂久而不易者道也,意豈異哉?今子大夫既已著大道之極,陳治亂之端矣,其悉之究之,孰之復之。詩不云虖?“嗟爾君子,毋常安息,神之聽之,介爾景福?!彪迣⒂H覽焉,子大夫其茂明之。仲舒復對曰:

臣聞《論語》曰:“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虖!”今陛下幸加惠,留聽于承學之臣,復下明冊,以切其意,而究盡圣德,非愚臣之所能具也。前所上對,條貫靡竟,統(tǒng)紀不終,辭不別白,指不分明,此臣淺陋之罪也。

冊曰:“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驗于今?!背悸勌煺呷何镏嬉?,故遍覆包函而無所殊,建曰月風雨以和之,經(jīng)陰陽寒暑以成之。故圣人法天而立道,亦溥愛而亡私,布德施仁以厚之,設誼立禮以導之。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愛也;夏者天之所以長也,德者君之所以養(yǎng)也;霜者天之所以殺也,刑者君之所以罰也。繇此言之,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鬃幼鳌洞呵铩?,上揆之天道,下質(zhì)諸人情,參之于古,考之于今。故《春秋》之所譏,災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惡,怪異之所施也。書邦家之過,兼災異之變,以此見人之所為,其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古者修教訓之官,務以德善化民,民已大化之后,天下常亡一人之獄矣。今世廢而不修,亡以化民,民以故棄行誼而死財利,是以犯法而罪多,一歲之獄以萬千數(shù)。以此見古之不可不用也,故《春秋》變古則譏之。天令之謂命,命非圣人不行;質(zhì)樸之謂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謂情,情非度制不節(jié)。是故王者上謹于承天意,以順命也;下務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別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舉矣。人受命于天,固超然異于群生,入有父子兄弟之親,出有君臣上下之誼,會聚相遇,則有耆老長幼之施;粲然有文以相接,然有恩以相愛,此人之所以貴也。生五谷以食之,桑麻以衣之,六畜以養(yǎng)之,服牛乘馬,圈豹檻虎,是其得天之靈,貴于物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為貴?!泵饔谔煨裕再F于物;知自貴于物,然后知仁誼;知仁誼,然后重禮節(jié);重禮節(jié),然后安處善;安處善,然后樂循理;樂循理,然后謂之君子。故孔子曰“不知命,亡以為君子”,此之謂也。

冊曰:“上嘉唐虞,下悼桀紂,浸征浸滅浸明浸昌之道,虛心以改。”臣聞眾少成多,積小致巨,故圣人莫不以暗致明,以微致顯。是以堯發(fā)于諸侯,舜興虖深山,非一日而顯也,蓋有漸以致之矣。言出于己,不可塞也;行發(fā)于身,不可掩也。言行,治之大者,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故盡小者大,慎微者著《詩》云:“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故堯兢兢日行其道,而舜業(yè)業(yè)日致其孝,善積而名顯,德章而身尊,此其浸明浸昌之道也。積善在身,猶長日加益,而人不知也;積惡在身,猶火之銷膏,而人不見也。非明虖情性察虖流俗者,孰能知之?此唐虞之所以得令名,而桀紂之可為悼懼者也。夫善惡之相從,如景鄉(xiāng)之應形聲也。故桀紂暴謾,讒賊并進,賢知隱伏,惡日顯,國日亂,晏然自以如日在天,終陵夷而大壞。夫暴逆不仁者,非一日而亡也,亦以漸至,故桀、紂雖亡道,然猶享國十余年,此其浸微浸滅之道也。

冊曰:“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謂久而不易者道也,意豈異哉?”臣聞夫樂而不亂復而不厭者謂之道;道者萬世亡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處,故政有眊而不行,舉其偏者以補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將以救溢扶衰,所遭之變?nèi)灰?。故孔子曰:“亡為而治者,其舜虖!”改正朔,易服色,以順天命而已;其余盡循堯道,何更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變道之實。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繼之救,當用此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贝搜园偻踔茫源巳咭?。夏因于虞,而獨不言所損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損益也。繇是觀之,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今漢繼大亂之后,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

陛下有明德嘉道,愍世俗之靡薄,悼王道之不昭,故舉賢良方正之士,論議考問,將欲興仁誼之休德,明帝王之法制,建太平之道也。臣愚不肖,述所聞,誦所學,道師之言,廑能勿失耳。若乃論政事之得失,察天下之息秏,此大臣輔佐之職,三公九卿之任,非臣仲舒所能及也。然而臣竊有怪者。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共是天下,古以大治,上下和睦,習俗美盛,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亡奸邪,民亡盜賊,囹圄空虛,德潤草木,澤被四海,鳳皇來集,麒麟來游,以古準今,一何不相逮之遠也!安所繆戾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于古之道與?有所詭于天之理與?試跡之于古,返之于天,黨可得見乎。

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齒者去其角,傅其翼者兩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祿者,不食于力,不動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與天同意者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況人乎!此民之所以囂囂苦不足也。身寵而載高位,家溫而食厚祿,因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是故眾其奴婢,多其牛羊,廣其田宅,博其產(chǎn)業(yè),畜其積委,務此而亡已,以迫蹴民,民日削月朘,浸以大窮。富者奢侈羨溢,貧者窮急愁苦;窮急愁苦而上不救,則民不樂生;民不樂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罰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勝者也。故受祿之家,食祿而已,不與民爭業(yè),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為制,大夫之所當循以為行也。故公儀子相魯,之其家見織帛,怒而出其妻,食于舍而茹葵,慍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祿,又奪園夫紅女利虖!”古之賢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是故下高其行而從其教,民化其廉而不貪鄙。及至周室之衰,其卿大夫緩于誼而急于利,亡推讓之風而有爭田之訟。故詩人疾而刺之,曰:“節(jié)彼南山,惟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睜柡谜x,則民鄉(xiāng)仁而俗善;爾好利,則民好邪而俗敗。由是觀之,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視效,遠方之所四面而內(nèi)望也。近者視而放之,遠者望而效之,豈可以居賢人之位而為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財利??址T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義??植荒芑裾?,大夫之意也?!兑住吩唬骸柏撉页?,致寇至?!背塑囌呔又灰?,負擔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為庶人之行者,其患禍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當君子之行,則舍公儀休之相魯,亡可為者矣。

《春秋》大一統(tǒng)者,天地之常經(jīng),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tǒng);法制數(shù)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tǒng)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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